“卖完了。你若想买稻米,等几天,扬州稻米就上市了,就是要贵一些。”
“吴大耳,你是不是搏戏输光了?不会好好说话?”买粮的人怒道。
“张狗子啊……”伙计看了他一眼,终于站起了身,说道:“你给赤山浦打铁钩赚了那么多钱,何必在乎这几文钱?”
张狗子是码头附近一个铁匠,独门独户,专门打制铁钩。
铁钩是船上的必备品,靠泊时钩上栈桥。如果是大船,需要小舢板拖曳的,后者也需要铁钩,有时也被称为“铁镰船钩”。
其实,像张狗子这类人打制的物品,被统称为“船具”,林林总总数百样,每样都有数家乃至数十家在做。
“老子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张狗子说道。
“你跟我说没用,我不是东家。”伙计说道:“营口稻米确实没了。扬州稻米伱又嫌贵,那就等吧。再等一两个月,营口那边就又有满载稻米的船只过来了。”
“有肉吗?”张狗子问道。
伙计笑得乐不可支,道:“这是粮铺。”
张狗子醒悟了过来,有些尴尬,只能转移话题道:“多亏了圣人,海运粮肉,让咱们小老百姓省了恁许多钱。”
辽东地广人稀,资源丰富。除粮食外,有时候也会运一些圈养的鹿、羊、牛过来,价钱低得惊人,几乎把登州本地不多的农户给搞破产了。
而破产的农民,要么加入海洋产业,但这需要手艺,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的。有的就只能出海了,干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每过一段时日,都有人发了大财,跑回老家显摆。
问他们干了什么,都说当水手干海贸了,但没人信,鬼知道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确实。”伙计收起了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道:“咱们这粮铺,今年就没怎么在本地买粮。再过个十年八年,夏秋时节有南方运来的粮食,冬春那会有辽东运来的谷物,量大还便宜,到了那会,本地应该没人种粮了,都如你张狗子一般,要么靠手艺吃饭,要么铤而走险,去海上搏富贵。”
“管那许多作甚?”张狗子说道:“我只要买到便宜的粮食即可。”
话虽如此,他也微微叹了口气。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又如何愿意看到本地田舍夫日子艰难呢?
※※※※※※
登州的产业被特化了,这是邵树德早就知道的事情。
这里的人口本来就不多,海洋产业发展起来后,大量人口从事手工业、造船业、捕鱼业甚至某种非常有前途的抢劫职业。
自然而然地,就没多少人种地了。
外地廉价粮食一来,冲击只会更甚。
其实,别看张狗子叹气不已,本地田舍夫们都在积极转型。
只要去乡间看看就知道了,亚麻田遍地都是,用来织麻袋、制帆布、搓绳索。
果园、菜畦同样随处可见,甚至很多农田被种上了牧草,养殖牲畜。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海洋产业服务的。
至于日常生活所需的粮食,自然从外地调运了。
邵树德看到的这几艘船,都是从淮南而来,满载稻谷、小麦,运至登州后,就地销售。
本来也可以从淮南通过水路抵达徐州,再或走陆路,或走水路,运抵登州的。但说实话,这样还不如从郓州、淄州、齐州等地运输粮草呢,更便宜。
当然从齐州等地转运粮草,还是没有海运便宜。
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陆运,那成本就没法控制了,打着滚往上飞。就好像后世沿海地区的发电厂,从外国长途海运而来的煤炭,竟然比国内铁路运输而至的煤炭还要便宜很多一样。
邵树德的目光越过正在卸货的粮船,投注到了另外几艘停得稍远一些的船只,问道:“那几艘船,为何不进港?”
原本还想和父亲“躲猫猫”,继续在地方上快活的三道都市舶使邵观诚看了一眼,道:“阿爷,那是去幽州的船。”
“你如何得知?”邵树德好奇地问道。
邵观诚有些无语,合着真以为一直在玩呢?只听他说道:“阿爷,整个夏天、秋天,南方粮船都在向北运粮。及到冬春时节,北风劲吹之下,就不好运了。这几艘船不卸货,就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幽州,给北都大库输粮的。这会停在赤山浦港内,补充些食水。”
邵树德放眼望去,却见十余条小舢板奋力划了过去。
有少年在波涛中如履平地,举着手中的果篮,高声叫卖。
有黑不溜秋的老头抱着一头羊,在水手的帮助下将其吊上船。羊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死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很快便消失在了甲板上。
还有渔家船娘搔首弄姿,招揽生意。其丈夫在船舱内做饭,客人玩完后,还可以顺便吃完饭再走。
好一番补给!
“阿爷,让南方诸道海运粮食北上,可是你去年亲自定夺……”邵观诚提醒道。
“阿爷还没健忘到这种程度。”邵树德笑了笑,说道。
去年四月间,他确实下令南方海运粮食北上,但只是实验性质,规模也只有两艘船。成功之后,他下令逐步常态化海运粮食。
作为唐代“天下北库”的贝州大库,也就此撤销,挪到了北平府。淮南、江东、江西三道的粮食,皆从长江出海,转道向北,运至北都大库储放。
今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有十余艘船只从南方海运粮食北上。算算时间,眼前这几艘船,应该是第二或第三批了。
“今年可有船只沉没?”邵树德又问道。
“六月中第一批四艘船里面,又一艘沉于海州外海。”
“什么原因?”
“遇到大风浪,沉了。”
“唔……”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觉得以后还有必要海运粮食吗?”
“阿爷自有方略,儿不敢置喙。”邵观诚说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道:“四郎,你这惫懒性子,该改一改了。明明很聪明,却整天打马虎眼。说实话!”
“阿爷,儿确实觉得朝廷方略没错。”邵观诚说道:“漕运转来的粮食,可存于含嘉仓城。海运的粮食,则储于北都大库。含嘉仓城事关东都百官、将士、百姓日常所需,北都大库之粮草则可用于燕山镇军。草原有事,亦可打开大库,遂行赈济。前唐之时,漕运路线还不止一条呢,海运、漕运完全可以同时存在。”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邵树德说道。
他又想起了之前说的那句话:“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制度化、长期化海运南方粮食到北方,一开始肯定是要承受较高的沉船率的。会死人、会损失船只、会怨声载道,但只要扛过这一段,时间长了,航线慢慢成熟,船只性能进一步改善,沉船率会快速降低。
但“扛”之一字的背后,不知道意味着多少葬身大海的冤魂,不知道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不知道会令多少人议论纷纷乃至指责不休。
逆天而行,本来就没那么容易。
在这件事上,完全是邵树德一意孤行,以个人威望强行推动,一如他以前做出的很多决策。
推行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很多阻力。有来自民间的,也有来自朝廷内部的。
每沉一艘粮船,都会有人上疏,请罢海运。
他们认为,海运南方地税(主要是粮食)与安南、渤海商社做买卖完全不一样。后者是刀头舔血,为了求财,生死各安天命即可。但前者么,说实话就是朝廷的“过错”了。
邵树德看到后,亲自下场“对线”,在奏疏上批复“昏聩”二字,连贬好几个官,这才压住了反弹。
前年只有两艘船运粮,今年十几艘,明年会更多,定然在二十艘以上。
这件事不容任何人反对、更改,他已经下定决心,海运初期无论沉船率是突破天际的20%还是更高,他都要坚持下去,把所有反对意见挡下去。
他甚至做好了当孤家寡人的准备——当然,如果就这事,可能性很低。
如今听到儿子支持他海运、漕运并行不悖,互为备份的战略,邵树德还是很欣慰的。
“阿爷还打算去哪边看看?儿领路。”邵观诚看着父亲沉思的面容,问道。
“怎么,那么想阿爷走,你好接着胡混?”邵树德似笑非笑地问道。
邵观诚干笑两声,低下了头去。
“十月再走吧,阿爷想多看看。”邵树德说道。
“登州市舶司是不是刚罚没了一批货物?”他又问道。
“是。”
“整理出来。”邵树德说道:“朕要接见几个人,这些货物要充作赏赐。”
“遵旨。”邵观诚也不多问,直接应下了。
第056章 冒险
“君何名?”邵树德看着离他最近的一人,问道。
“李二狗。”此人恭敬地答道。
“魏人?”
“正是。”
“魏人好气魄。”邵树德感慨道:“为何出海?”
李二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了一会后才说道:“活不下去了。”
“魏博诸州迁走了那么多百姓,土地很多,好好种地,如何活不下去?”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似乎也破罐子破摔了,直球回答道:“汗摔八瓣种地,委实非我所愿。一年到头没几个钱,还累得要死,所得寥寥,仅可果腹。社日之时,能吃点肉、喝点酒,便引为人间美事。这种日子,不过也罢,不如去海上讨生活,即便不成,死了拉倒。”
邵树德听完,不置可否。
他知道,如今这个天下,抱持李二狗这种思想的人很多。对于种田不说极度鄙视吧,肯定也是不愿老老实实种的。无他,太累,没钱,受欺负。与其那般,不如外出闯荡,赚到就大发一笔,赚不到就吃糠咽菜,死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河南的蔡贼也一个鸟样。最远的宁可跑到黔中那种蛮荒之地当兵,也不愿在家乡老老实实种地。
种地,种尼玛!
邵树德其实觉得自己已经很成功了。至少,他感化了相当一部分武夫子弟,让他们老老实实在家务农,收收心,不再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但一百五十年的惯性之下,不可能所有人都这么老实的,眼前这几位就是了。
他们没有能力在陆地上闹事,那么也就只能去海上折腾了,即便之前都是旱鸭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水手、做海盗的人,又有几个不是旱鸭子?都是半路出家的好吧。
魏人一开始也就卖一卖兵甲给海盗,后来发现,这帮海盗也就那个样子,还不如自己亲自下场,绝对比他们搞得更加风生水起。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国内的“人才”实在太多了。别的君王都追求“野无遗才”,大夏朝是特么的想搞掉这些不是人才的人才。
“你献上来的海图,朕看了。”邵树德看着摊开在桌案上的一卷海图,手指在上面描绘的陆地轮廓和岛屿上划来划去。
李二狗等人的眼中露出希冀的目光。
这可是他们出生入死,外加绝好的运气,才换回来的一份海图。如果能令圣人认可,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啊。
“这一连串的岛屿,你们发现了多少,有几个?”邵树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