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能看到便能跨过去,那么自然也就获得了知晓更多的机会。
倘若看不到也摸不着,那么谁也不会帮她跨过去,她就只能这么茫然地感觉着,想入门而不得。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忽然觉察到李章的目光,抬眼看去,又和他四目相对了。
李章在看什么?
江画一时间有些忐忑,刚才她只想得出神,甚至都没注意到李章在看她。
“以爱妃容颜,当初在宫外时候会过得艰难吗?”李章忽然开了口,“朕听说,有一些可恶的流氓,会欺负弱女子。”
这问题让江画意想不到。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民间混着过的那些年,面黄肌瘦,光长个子没长肉,再灰扑扑地穿着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实在是……她觉得她们这样的穷人,大概是不分男人女人,更别提什么弱女子了。
她是后来卖身进了安国公府,才吃得饱了,脸上身上有了点肉,不再是衣服穿在身上仿佛个布袋子,人也不再看起来像个竹竿。
“妾身当初在民间时候,倒是没遇着陛下说的那种人。”江画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了,“妾身当年还带着弟弟,在外面打零工时候多,多数时候也没人会因为妾身是个女儿家就多给一文钱的……妾身当年常常在想自己倘若是个男儿身,还能去码头上搬些重物,多赚些钱。”
这回答似乎让李章有了些兴趣,他把胳膊枕在脑后,目光看向了那淡蓝色的床帐,思索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了她:“这么说来,安国公府从某种角度来说,也能算爱妃你的救命恩人了。”
话题重新绕回到了安国公府上,江画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明白她自带的那立场了。
安国公府就是关键。
现在宫中所有人都认为,包括眼前的皇帝李章,她进宫是因为安国公府的缘故。
那么由此可推断,她这个淑妃来得这样轻易,同样是安国公府的缘故。
安国公府在皇帝李章和皇后王氏眼中,是忠还是奸呢?
如果按照常理推断,安国公府是皇后的娘家,自然是与皇后王氏一条心的,但现在看起来显然不是了,否则徐嬷嬷不会那样暗示地告诉她要忠心,眼前的皇帝李章也不会一而再地问这个安国公府与她的恩情这种事情。
甚至李章都说得很直白了,他在问她想报答谁,就是在问她,是不是想着安国公府,还要报答安国公府。
上辈子时候的她没有注意过这样的话,上辈子时候她是听过这些话的,那时候她只想着安国公府自然与皇后王氏一体同心,报答安国公府与报答皇后王氏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她那时候没有否定过这些报答,她认为自己对皇后王氏都心怀愧疚,当然需要给予报答和歉意。
现在再仔细想想,她上辈子的遭遇,原来是在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了基调。
在皇后王氏眼里,她是娘家送进来碍眼的年轻漂亮女人,并且还心怀不轨带着娘家的计谋。
在皇帝李章眼里,她是臣子想算计自己后宫通过自己的妻子塞进来的女人,他将计就计给了位分,就让她原形毕露。
所以她后来就那样被冷落。
所以就算她后来生了个皇子,也不过那样平平常常。
倘若不是她现在重生过一次,又琢磨着这些事情,她断然不会发现这其中竟然是这样。
这让她一时间竟然更觉得苦涩了——对于她来说,这更像是无妄之灾,或者说这便是棋子的命运而已。
“陛下总说恩情,但妾身并不觉得妾身真的需要给谁报恩还情。”这些事情还是早些说清楚了,比拖到最后说了实话也没人信来得好,江画认真地看着皇帝李章,“妾身当初卖身进安国公府,他给我银钱,我卖身进府做丫鬟,从平民变成了贱籍,为何要报恩呢?倘若真的算一算,妾身应当心怀怨恨才是,卖了身有了银钱,弟弟还没了,自己身份也成了奴婢,为何要报恩?”
李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最后笑了一笑:“是,爱妃这么说,更有道理。”
江画迎上了李章的目光,从从容容地把自己想到的话都说了出来:“妾身忽然得封淑妃,若以民间传说中那样来想,接下来便应当是鸡犬升天,提拔家人,只是……妾身只一人在这世上,双亲已逝,弟弟也没了,正如昨日与陛下所说那样,只能心中欢喜,想着是否当初给爹娘下葬时候的地方风水好,才有这样一桩福气能落到臣妾的头上。而其余的,陛下心里想的那些所谓恩情,妾身不懂,也不明白的。”
“在朕面前能这样伶俐说出这些话来,你也不似你自己所说那样出身山野什么也不懂了。”皇帝李章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你现在识字了吧?”
“皇后娘娘教妾身识字念书。”江画抿了抿嘴唇,这倒是是事实,皇后王氏的确教了她念书识字,只是上辈子她并没有认真去学,还是后来李俭要开蒙了,才慢慢捡起来这些识文断字的玩意儿,开始懂得一些道理。
“罢了。”李章笑了一声,这次便听起来是轻松的,他从床上坐起来,“也休息够了,你既然封了淑妃,便安分在宫里吧!从前吃了那么多苦,在宫里总是能过点好日子的。”
一边说着,他便让人进来伺候穿戴。
江画后退了一步,没有上前去——她琢磨着李章最后说的话,那就是……她已经洗脱了自己自带的那个立场,可以算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了?
但是他又说是在宫里过好日子,这就是还是要在宫里过下去?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正在穿衣服梳头的李章,琢磨着要是她现在冲过去和他说自己想出宫,他到底会不会答应。
这念头她只是想了想,并不敢上前。
有些话她还是不敢说的,从上辈子李章留给她的印象来看,他作为皇帝冷漠无情的那一面更多,脾气似乎也算不得太好,她好不容易重新活了一次还把自己给洗脱清白了,还是不要惹恼了皇帝把小命断送了吧?
出宫的事情,还是得徐徐图之。
既然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局面,她可以有时间,也可以有余力慢慢地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离开这皇宫的。
恭送了皇帝李章离开宣明宫,江画长长松了口气。
不过两人显然没上床这件事情也还是瞒不住人,徐嬷嬷为着这个事情又去了一趟内府,碧桃则有些担忧地跟着江画前后,还不时打量着她的神色。
这样不掩饰的打量江画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在宫里面,作为一个妃子最大的本分就是和皇帝上床然后生皇子然后争宠爱,皇帝来了不在床上进行交流,那就是宫妃不受宠的迹象。显然她两次都没能和李章成功在床上行周公之礼让碧桃这样的宫女都觉得不妙了。
果然,在憋了许久之后,碧桃还是试探着开了口道:“娘娘,圣上瞧着应当还是对您十分宠爱的。”
江画思索了一会,又看了碧桃一眼,道:“宠爱这种事情虚无缥缈,倒是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娘娘如今是淑妃,这宫中除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便是娘娘最大了。”碧桃说道,“圣上对娘娘有心,娘娘应当抓紧机会,早日给圣上开枝散叶,如此才能长久。”
“……”江画听着这话半晌无语,喝了口茶,她看了碧桃一眼,又见碧桃低头下去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那些太过逾矩,这些话要是她上辈子听到,大约是会觉得的确应当如此的,可现在听便只觉得并无必要。
跳开宫妃争宠这些再来看皇帝李章的后宫,其实有些事情是摆在明面上的。
现在后宫中有皇后一个,贵妃一个,再算上她这个淑妃,位分中应有的三妃都还缺着一个;再往下数九嫔,有几个昭仪之类,九嫔也空着大多的位分;再之下美人才人那些更是没几个能叫得出名字的。
反过来看现在当下李章膝下的皇子公主,五个皇子,两个是皇后亲生,其中一个封了太子,一个是吴王,有一个是贵妃生的,后来是封了楚王,现在是什么都没有的,剩下两个不仅没有封王,连生母都还只是美人,在宫中几乎是看不到的;公主就一个,便是皇后生下的长乐公主。
这已经完完全全告诉了大家,现在在皇帝李章心里,就只有皇后王氏一个人,其余的贵妃什么的,和那些说不出名字的美人一样待遇——当然了,她这个淑妃现在洗脱了那个不太美妙的立场之后,也与那些女人一样。
所以有什么必要去争宠呢?
去争宠就是去碍眼,说不定还会让皇帝李章觉得自己的那番剖白只是在骗她。
她好不容易才获得了一个全新的局面,才不要转头又回到从前了。
“晚膳有点想吃鱼,去和膳房说一声吧!”江画不想和碧桃在争宠这种事情上过多解释,虽然上辈子碧桃对她忠心耿耿,但这辈子是什么情形,会不会有变故,都还没确定,有些她刚刚琢磨出来的事情,不打算让她知晓。
碧桃听着这话,脸上有些悻悻,但还是应了下来,便往膳房去了。
这边碧桃刚走了没一会儿,徐嬷嬷从内府回来,还带来了皇后王氏的一道口信,让她晚膳去长宁宫,陪着她一起用晚膳。?
第8章 皇后、总不能直接把贵妃给拉下来,让她顶上去?
皇后王氏总是很宽和。
无论是上辈子抑或是现在,江画对她的感观没有变过。
或许是因为身居高位,所以从容淡定,皇后对许多事情都是淡然处之,并没有江画在贵妃身上见过的那些刻薄和计较。
又或者是因为,皇帝李章给予了王氏足够多的尊重和爱,所以她从容不迫也不需要去计较那些小事。
江画坐在肩舆上,一边是漫无目的地看着宫中景致,一边想着皇后竟然与娘家是不同心这样的事情,内心是有些惊慌的。
这件事情她能确定并非所有人都知道,很明显是隐藏起来的,否则她上辈子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一直到现在才模糊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以她已经过了的一辈子来看,后宫中的女人需要的依仗,除却皇帝和自己的儿女,便是娘家了。
贵妃崔氏便是靠着自己的兄长做了将军,打出了战功,最后才能做贵妃,领六宫事,还给自己的儿子争到了一个楚王。
皇后为什么竟然会与自己的娘家安国公府不同心呢?又或者说,安国公府为什么要与皇后背道而驰?他们分明应当是同心同力,才能获得更多。
现在皇后膝下有太子,有吴王,还有个公主,再算上皇后本人,安国公府与皇后作对,到底有什么好处,又或者说得罪了他们,安国公府能获得比与他们交好更多的利益吗?
江画完全想不出来,以她短浅的目光来看,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不过有些事情想不出因,却能看到果。
只想想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好了,长乐公主后来夭折了,皇后王氏因为公主夭折大病了一场,之后缠绵病榻两年多也去世,再后来太子意外去世,皇后这一系就剩下一个吴王李傕。
之后那十几年里面,后宫中第一人是贵妃,前朝是楚王风光,后面甚至有了一个丽妃出来连着生了两个皇子,吴王并不显露出什么锋芒,总之皇子之间为了太子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在她发现自己生下的李俭占了下风可能会有危险的时候,吴王都一直没有在这一场争斗中有过什么行为——至少她没有看到。
上辈子一直到她死为止,皇后一系所剩唯一的吴王都没有风光过。她死之后的事情不得而知,只想她能看到的那些,便只能看出,皇后这一系后来的确是没落了。
然而安国公府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的发生有什么动摇,在她记忆中,安国公府仍然是屹立在京城中,甚至还与贵妃的娘家崔将军家有姻亲。
想到这里,江画心底悚然一惊——所以安国公府是与贵妃亲好的吗?
这想法让江画不寒而栗,若是以阴谋来论,这岂不是贵妃这一系对皇后的一场长久又蛰伏的战争?
这场战争的赢家显然是贵妃,皇后人死灯灭,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就算曾经有过尊荣,在死后,也不过是只属于过去的一道灰烬,风一吹就会散了。
那么,皇后是否有察觉到呢?
这问题生生把她想出了一身冷汗,肩舆在长宁宫外停下时候,她差点儿都有些站不稳,硬是扶着碧桃才把自己脚步稳住了。
碧桃明显觉察出了她过于冰凉的手,急忙从后面的宫女手里接过了斗篷给她披上,口中道:“娘娘还是披着斗篷,虽然这会儿是春天了,但老话说春捂秋冻,还是不能着凉的。”
江画潦草地点了点头,往前看了一眼,便见着皇后宫中的女官朱莺正在门口迎着。
看到江画一行人过来,朱莺上前来行了礼,然后接了碧桃的位置扶了一把江画,带着她往宫中走。
一边走,朱莺一边笑道:“皇后娘娘想着晚膳一个人吃也是无趣,便想着让淑妃娘娘过来一同用膳,听说淑妃娘娘晚上想吃鱼,娘娘便也让膳房做了鱼过来。”
这话听得江画受宠若惊,忙道:“娘娘关爱,妾身都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朱莺笑着道:“娘娘别怪奴婢说话直接,娘娘从前在咱们长宁宫时候,皇后娘娘就喜欢娘娘伶俐可爱,现在多关怀一些,也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娘娘若是无事,尽管来我们长宁宫说笑玩耍,皇后娘娘见着娘娘过来是只有高兴的。”
江画听着这话,下意识在心里琢磨了一会,然后才笑着接道:“既然如此,明天妾身也来找娘娘说话。”
朱莺显然转达的也是皇后王氏的意思,听她这样爽快应答,脸上神色轻快了几分,口中道:“娘娘爱吃什么,奴婢们明日早早儿就备下,等着娘娘过来。”
说着话,一行人便进到了长宁宫偏殿中,里面晚膳已经摆好了,皇后王氏则正在窗边与一个嬷嬷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见到江画这一行人进来,皇后王氏随口吩咐了句什么,摆了摆手让那嬷嬷下去,然后转身免去了江画行礼。
“先用晚膳吧!”皇后王氏示意江画先去入席,然后她慢慢走到了上首,也坐下了,“听说你晚上想吃鱼,我便让人也上了鱼,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江画看了一眼摆在面前十分醒目的那道蒸鱼,旁边侍膳宫女便已经上前来给她夹了一块到碗里面。
这样待遇是真的让江画都感觉有些手足无措了,先微微欠身表达了受宠若惊和谢意,然后吃掉了这块鱼,便听见上首的皇后王氏笑了笑。
“罢了,你们都下去吧,这儿就不用伺候了。”皇后王氏这样说道。
这话一出,殿中伺候的人便都规规矩矩推到外面,只留了她们二人在里面。
“没有人在旁边,倒是自在些。”皇后王氏自己也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吃掉,然后抬眼看向了江画,“我之前便与圣上说过,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偏偏圣上不信。”一边说着,她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一些无奈,“只是木已成舟,前面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江画下意识抬头看向了皇后,后知后觉地知道了这话中所指,以及她为何封了淑妃,还有这两日下来遇到的所有困惑,全都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