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海上贸易的发展,明朝的造船行业也呈现出爆炸的态势,琼州、广州、上海都有大批的船厂存在。
云贵的树木通过珠江和长江水系,被运到海边,用于制造海船,但就规模而言,琼州的船厂无疑还是最大的造船工坊。
琼山县是琼州府的府治所在,位于南渡江下游河口处,北面对着雷州半岛,是从广东登陆琼州府的第一站。
四海商号的船厂,就在琼山县外,南渡江河口处。
选择此地,一是上游砍伐树木之后,可以顺着河水漂下,减少人力的运输,另一个原因是靠近海岸,无论是新造的船只出海,还是破损的船只进行修补,都十分方便。
因为有这些便利,所以琼山县成为了广南地区,造船的第一大县。
不过琼州府毕竟是一座孤悬于外的海岛,岛上的人口和物资不及大陆,船厂的发展还是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其中之一,就是工匠的人数,始终扩展不起来。
现在琼山县的人口有三十万,有四成从事农业,两成从事鱼业,剩下十二万人口中,大概两万多青壮人口,从事造船、伐木等行业。这些人和他们的家眷共计十多万人,每年的消耗琼州岛根本负担不起来,许多物资都要从广东调运,物资和人口的不足,限制了琼州造船业的发展。
这次宋应升领队到琼山县来巡视,除了来看俘获的西班牙战船之外,主要还是来视察琼州船厂,来看看他们怎么运作,学习经验之后,便要在广州、上海等地,增设官办船厂,满足水师和民间的需要。
在看完两艘船只拆解之后,宋应升十分满意,“几年前那艘荷兰船,让我朝水师的战船进步很大,这次希望我们也能有所收获。”
冯应昌点了点头,笑道:“宋大人可以放心,以几年前相比,我们造船的工匠更多,经验也更加丰富,一定能将西夷造船的精髓学到手中。”
“只可惜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卷宗和资料都没有留下,不然我们造船也不用这样重新摸索。”宋应升望着船台上的大舰,感叹了一声,然后扭头说道:“走!去看看船厂的其它地方。”
在郑和下西洋之后两百年间,明朝的造船工匠,可以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断代,曾经的技术和经验大多丢失,两百年前明朝能造成一万吨的福船,现在却不可能了,所有的技术都需要从新的积累。
当下一行人出了船坞,外面是大片的木料场地,水桶粗的圆木被堆积如山,占地有八百余亩。
宋应升等人走了一刻钟左右,才穿过料场来到河边一处船厂,几处用砖石垒砌的石墙高高耸立,冯应昌引着宋应升上了石墙,便见附近的石墙足有十多道,每两道为一组,都是平行的。
两道石墙之间隔着大概十丈的距离,石墙下宽上窄又一级级的台阶构成,两道石墙之间是个“U”行,底部是一条水渠与南渡河相连。
宋应升站在墙顶,“U”形墙的底层台阶上站着数百人,他们正喊着号子,将一艘受损的西式炮船,拉到两墙之间船台。
“宋大人,这时造船和修补船只的船台!”
宋应升是宋应星的兄长,是明朝最精于制造的人才,他只是往下一看,就明白了这两座石墙的做用,一艘西式的炮船刚好可以放在两墙之间,而“U”形墙从底部到顶部的层层台阶,则方便了工匠对船只的维修和制造。
他看了看整个船台,指着远处的几面石墙,不禁问道:“都是造西式帆船的么?”
这些墙面之间的距离比较窄,石墙又比较高,而福船相对而言船身比较宽,没有多曾甲板,船也矮上一些,所以宋应星一看就知道不是造福船的。
冯应昌忙回道:“福船也造,不过不在这里,这里主要是造西式帆船。福船速度慢,火炮配备也不多,在南洋航行还可以,一旦过了柔佛(新加坡),进入天竺海,遇见了西夷的战船,打不过,也跑不了,就十分危险,所以广州的海商最近下的单子,都是西式的快船。”
宋应升点了点头,“那冯老这个船厂造的过来么?需要些什么,尽可给朝廷提要求。”
“哪能造的过来,若是现在下单,最早也要等三年才能拿到船。”
宋应升有些吃惊,“要这么久?看来要加紧扩大规模才是。”
既然造船的缺口这么大,看来朝廷扩大船厂,增加船厂数量的计划可以执行了。
冯应昌摇了摇头,“宋大人,光扩大规模可不行,主要是有些原料根不上,比如这桐油产量就根不上,所以光扩大船厂的规模,用处并不大。”
商业社会的变革,就是社会生产方式的改变,趋向于更复杂,更加系统和亲密的协作。
宋应升一听就明白,就拿简单的织布来说,传统的社会自己自足,一个人在家中,就可以完成,并不需要与社会协作,但商业社会中的工坊织布,就需要与各种人和行业发生关系。
首先得有人种棉花,其次采购原料的需要知道原料价格波动,从哪里能获得廉价的原料,降低织布的成本。等布匹织好之后,还要染色,这又需要采购染料,最后销售时,还需要掌握各地的税收,海上的气候等等问题。
原来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商业社会需要无数人的精细分工和协作,织一匹布尚且如此,何况是造一艘船。
这是一个产业网络的问题,而不是一个点的问题。
这其中的改变,是整个社会和国家的一个升级,国家会变得强大,但是社会也会变得复杂,原来头疼治头,脚疼医脚的处理方式,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适用了。
大明的官僚必须也要升级,而王彦关于事务官和政务官的改革,也是为了适应这种变化。
宋应升沉默了一下,然后微微颔首道:“本官有些明白了,冯老能否给本官整理一份宗卷,本官要进行分析之后,上报朝廷,解决桐油不足的问题。”
冯应昌自是没有异议,当下点头应下。
在巡视了船厂之后,宋应升在琼山县休息了几日,并依据四海商号提供的卷宗,对于整个造船行业进行分析之后,便写了一份奏折上报朝廷。不过他并没有就此结束此行,而是要完成对琼州造船工坊的整个产业链的视察。
几日后,还是在冯应昌的陪同下,他们一行人,沿着南渡江进入琼州岛内部,视察四海商号的林场。
一路上,宋应升可以看见,不时有上游砍下的树木,从河水中漂向下游,河流两岸有不少的山峰都被砍得光秃秃的。
这种景象让宋应升皱了下眉头,他四下张望,却看见河岸两边的山坡上有不少人,正背着一个竹篓,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于是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回大人,那是在种小树。”旁边林场的一名头目解释道。
宋应升闻语,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些被砍伐的山头,其实很有章法,似乎是划定了区域,有西山坡上已经长出了一人高的小树,他不禁点点头,“树木成长不易,伐完便没了,你们能想到从新种上树苗,后人必会给你们一个好的评判。”
树木确实成长不易,林场能想到种树,为长远计,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来自岛上汉黎、汉苗之间的矛盾。
在琼州府,汉民主要分布在北面靠海的沿海平原地区,而少民则居住在海岛内部。他们信奉鬼神,散是泛灵教的一种,算是一种原始宗教。这种信仰让他们相信万物有灵,觉得汉人对树木的砍伐,会引起山神的不满,所以引起了许多冲突。
明朝新的户籍制度推广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过具体实行过程中,进展还十分缓慢。有些少民部落生活在山中,有多少人口,明朝都还没摸清楚,而且这些少民的生存空间,被汉族一步步的挤压,最后被迫退入山中,矛盾不会轻易消散,要实现国内民族大同和融合,还需要漫长的时间。
砍伐后重新种植是一种妥协,而且林场也是多交给少民来管理,商号也借此机会,种植更加适合造船的柚木、樟木,从一种粗犷的模式,向精细和持久转变。
众人继续走了一段路程,被砍伐的山头便少了一些,不过还是能在林间看见大批的人影,他们大多是少民装扮,拿着柴刀爬上树干,正将一些旁枝砍下来。
宋应升一看就知道,这是为了让树木向上生长,以便生长出更大更直的树木出来。
这一次巡视,让他收获良多,对于整个造船行业的现状和流程有了大概的了解。
琼州的造船行业,经过了十年的发展,流程已经逐渐规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产业链。
造船的龙骨,大多是用云贵运来的巨木,琼州则提供一般的木材,桐油则从广西,以及长江流域各省购买,铁钉则来自贵州的冶炼作坊,帆布和绳索则来自江南,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协作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