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皇帝明知故问。
萧沁瓷根本没有睡着,她人不舒服,又有皇帝在身边看着,根本放不心来安然入睡,面上看着是平平静静的,心里一直有根弦绷着。
皇帝也知道她没有睡着,他坐在萧沁瓷身侧,能细心地捕捉到她偶尔不稳的呼吸,轻颤的睫毛和眉间细微的褶皱。她不肯面对陆川,所以只好闭上眼装睡,这些皇帝都知道。
“嗯。”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许是难受,细细的眉锁着,透着股可怜劲。
萧沁瓷原本声音便柔,如今又添了点哑,钩子似的钻进皇帝耳朵,皇帝下意识地顿了顿,指尖在袖中蜷起,又慢慢放松,接了宫人递过来的凉帕给她散热,
她还在病中,水不敢用得太冰,放凉的帕子搭在萧沁瓷额上终于让她觉得清凉了些,皇帝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手上动作笨拙又耐心,从始至终都是轻柔的。
帕子的凉意渐消,管不了多久又得换,萧沁瓷起先只是有一点发热,如今却好像慢慢变严重了。压在身上的锦被觉得重,裹在被子里又觉得冷,面上却在发热。
“哪里难受?”皇帝问她,“头晕么?”
“都难受,头疼……”萧沁瓷迷迷蒙蒙的半睁着眼,似真非真的说。
往常生病她一个人也能熬过去,但若是身边有了人似乎也就变得矫情起来,萧沁瓷自己也分不清脱口而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只觉得身上的热度一股脑冲进脑子,把她烧得糊涂。
她很久没有像这样依赖旁人,纵然其中做戏的成分居多,但也有一两分是心中无法宣泄的委屈。
萧沁瓷太久没有被这样照顾过,自她没了家以后,每一次生病都只能自己硬抗。
她出生时就是难产,身体不太好,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是常有的事。小姑娘一难受起来不是不管不顾的哭闹,就是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她母亲抱着她,也像这样亲自照顾她,无微不至。后来到了萧家,生病时照顾她的就变成了堂姐。
英国公夫人是世家冢妇,她有无可挑剔的举止,但并不懂得如何照顾人,她的一双儿女都身体康健,并不需要她多费心思,到了萧沁瓷这里,王夫人初见她便觉得她被她母亲养得娇气,要把她的性子正过来。萧沁瓷经常被罚,又经常生病,就被王夫人视作故意装病逃脱处罚,或是表达自己的不满。
萧沁瓷是后来才知道英国公夫人为着这事应该没少被人说不慈,苛待小叔子留下的孤女,便是同英国公也起过几次争执,后来萧沁瓷学乖了,不敢去麻烦别人,生病也就忍着,忍一忍也就好了。
许是严母出慈女,堂姐比她母亲温柔细心得多,此后每次生病多是堂姐先发现,在萧府,也是堂姐最照顾她。
后来她又到了苏家,没人在意她是不是生病、会不会难受,萧沁瓷过早的体会了人情冷暖,也学着再也不依赖别人。
进宫之后太后倒是十分关心她,每次生病必传司医垂询,她身边宫人来来往往、手忙脚乱,都得让她早点好起来。
而太后紧张她,不过是因着轻飘飘一句:“别让她坏了身子。”
身体太虚,如何能生出健康的皇子。
别人对你好,或是因为血脉至亲,或是因为有所求,都是要还的。
而萧沁瓷在这种种经历里变得狡诈、贪婪,皇帝要的东西,她能给,却偏偏不给,只是欲拒还迎地去骗他,骗他的真心和权势。
“不舒服……”萧沁瓷又把眼睛阖上,话里含糊透着亲近。
而那一点清凉落在她额上,很快就没了,饮鸩止渴似的就是不给她一个痛快。终于那点子凉意在下一次落在她脸上的时候萧沁瓷一把按住皇帝的手,不许他动。
皇帝并不假手于人,拧帕子这种小事也是自己来做,他的手在凉水中浸过多次,也变得如帕子一般冰凉,恰到好处的让人觉得舒服。
她按着他的手,绵绵地攀着他。萧沁瓷鬓发微微汗湿,衣领被蹭开了一点,纤长白瓣上盈着细汗,几缕发丝黏腻的贴在上头,白的更白,灯光一照好似泛着莹润釉色。
萧沁瓷身上的热气仿佛也过渡到了皇帝身上,灼热的气息密不透风地把他围起来,让他喘不过气来。
鬼使神差的,皇帝的手轻轻挨了一挨她的脸。
那点热意灼烫的从他指腹涌进,顷刻燎原。
皇帝的身体也热起来。
第29章 波澜
指腹上那点清凉并不能维持太久, 萧沁瓷脸上的热度一并感染了他,很快皇帝的手就热了起来,只剩下肌肤相贴时若有似无的触感。
萧沁瓷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他, 眼里汪着一池春水,细看时又无迹可寻。
她慢慢地把手放开了, 神色很静,是她惯有的波澜不惊。
皇帝遂了她的意,克制的收回手,只目光仍盯着她,不放过一分一厘。手指方才拧过帕子留下的水渍被热度一压便了无踪迹,皇帝看着她颈上细汗,恍似觉得自己指腹上也残着湿热,手在袖中虚虚拢过, 也将那点旖旎妥帖地藏了进去。
萧沁瓷承受不住似的咳了两声, 偏过头去。皇帝看出了她的故意,并不拆穿, 倒了热水:“喝点水。”
水里掺了蜜,拿梨肉滚过,有清甜的香味。萧沁瓷坐起来, 喝了两口水润润嗓子, 她偏头躲开皇帝目光, 望着近前的槅窗。她身上难受, 口中发苦, 嗅觉也变得不甚灵敏,不然她就能闻到一门之隔的梅花香气。
皇帝还要再给她倒水, 却被萧沁瓷阻了。
“兰心姑姑他们怎么还没到?”萧沁瓷已在这里待了太久,她占了皇帝的寝居, 再待下去只怕真的要在这里过夜,而皇帝至今仍在这里守着她,她不好问如今是什么时辰,她记得皇帝到清虚观时约莫是亥时过,如今怎么着也该到子夜了吧。
萧沁瓷不好直言,只好婉转的提醒,今夜她是不能在这里过夜的,否则皇帝又该去何处呢?早早地把寒露殿收拾出来让她迁过去才是要紧事。
“萧娘子是觉得缺了伺候的人?”
皇帝肯放下身段为她端茶送水无微不至,萧沁瓷却不敢坦然受之,但要是顺着皇帝的话说未免也太不识好歹。
“只是不好在这里鸠占鹊巢,误了您休息。”萧沁瓷委婉道。
“朕不觉得耽误,”皇帝道,“萧娘子有力气说这些,不如好好休息将病养好,这才是不给朕添麻烦。”
皇帝的心思着实莫测,他若觉得萧沁瓷生病是麻烦,大可以不管不顾,何必无微不至,他分明是关心至极,却失了坦率,就叫萧沁瓷抓住了他话中的把柄。
“陛下若觉得我给你添了麻烦将我送走便是,太极宫宫室上千,便是清虚观不能住,总也还有别的能住的地方,再不然,贫道早该离宫去修行,陛下此时遣人送我去方山也不迟。”
萧沁瓷不是什么和婉的性情,与她相处越久便越能知道她一身美人皮下全是尖利的刺,旁人若让她不舒服了,她便也是要刺上一刺的。皇帝常觉得自己喜怒无常,萧沁瓷还比他尤甚,偏偏他还生不出气来。萧沁瓷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叫人软着她,让着她。
又或许,她是独独对自己才这样。
皇帝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微沉:“萧娘子似乎很想去方山?”
这是萧沁瓷第二次提及要去方山妙音观修行,前次在太后的永安殿像是顺水推舟的提及,这次又像是故意赌气的言语,只是皇帝听她反复提了这两次,难免在心中猜测她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心。
她到底是真心想去还是以退为进?皇帝制衡权术,不必刻意去猜,朝臣与宫人的心思便在他面前一览无余,但萧沁瓷是个捉摸不透、反复无常的人,她能演、会演,也一直在演,她的心思藏在重重迷雾后,拨云不一定能见日,也可能是苍茫深邃的青空。
萧沁瓷道:“对先帝旧人而言,方山才是应去之地。我早就该去方山了,不过是因着太后娘娘偏爱和宫人的疏忽,才没有让我从太极宫中搬走。”
“先帝旧人?”皇帝问,“萧娘子竟也以先帝旧人的身份自居吗?”
“我是先帝亲封的玉真夫人,自然是平宗皇帝时期的旧人。”
阖宫内外都曾对一件事好奇过,但又没那么好奇。萧沁瓷是十六岁的时候被平宗亲自下令让她出家做女冠的,可萧沁瓷出家之后又不许她出宫别居,反而是让她在宫内清修,并且宫里曾传出闲言,说是平宗时常召萧沁瓷前往清凉殿饮酒作乐,萧沁瓷名为女冠实为先帝禁脔。
就连太后亦曾委婉问及,她不在意平宗如何看待萧沁瓷,这个传言反而让她的野心又死灰复燃起来。
可惜让苏太后失望了。
平宗并不喜欢萧沁瓷,甚至会隐隐畏惧见到她,所以只让她隔帘抚琴,而萧沁瓷对此中缘由再明白不过。
而苏太后并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
他们曾在清凉殿隔着重帘相对而坐,彼时的萧沁瓷同殿中的歌姬舞伎并无二致,皇帝应当会瞧不上她的。
萧沁瓷了解男人的庸俗、自负、还有好胜心,以及这世间男子都会有的通病,他们可以允许自己三妻四妾、见异思迁,却要求喜欢的女人既能风情万种,又最好冰清玉洁,她并不奢望皇帝能免俗,但萧沁瓷也决不会惯着他。
虚情假意是长久不了的,单薄低调的性情也会很快让人厌倦,萧沁瓷的过往是她不能藏住的隐患,得时时刻刻地提醒皇帝。皇帝不是觉得太极宫中一切为他所有,萧沁瓷也在其中吗,那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在他之前,太极宫还曾有过另一个主人。
萧沁瓷那时为平宗祈福修道,为平宗抚琴,她是平宗言语间就能转赠给皇帝的美人,她的聪慧和骄傲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而那时的皇帝也得对平宗俯首称臣。
今上已是天子,这世间没什么能让他觉得难堪,除了他已不能追回的过往。
萧沁瓷在故意刺痛他,也在提醒他:皇帝直言心爱的这个女子并不是如他想象中那般完美无瑕。
但皇帝比她记得更清楚。
皇帝淡淡道:“那照你这样说,这阖宫也没有新人了。”
他御极之后没有采选,这太极宫一千三百余座宫室,里头的人都是从平宗朝伺候下来的,说是平宗时期的旧人也没什么不妥,连皇帝自己也曾是平宗的臣子。
“萧娘子,你既已出了家,就不再受红尘俗世牵绊,朕看你却时常将尊卑有别放在嘴边,看来你也不是全然的世外之人,去方山修行也是无益。”
萧沁瓷反驳:“正因俗世多纷扰,贫道才应该远离尘世,去寻一清静地修道,以求早日参悟得道。”
萧沁瓷于修道一途上并无天赋,也没那个心思,她从始至终只将自己的女冠身份当作一项不得不应付的差事,也是时候让皇帝一点点看出来她的敷衍了事。
皇帝冷笑一声,失了和她再周旋的耐心:“萧娘子,若是真心求道,便是身处红尘俗世也能不被外力相扰,你如今觉得宫里不清静,只因你心中未净。”
皇帝不信萧沁瓷是真心要去方山修道,放在清虚观中那本风物杂记上留有萧沁瓷仔细的批注,一旁的道经却干干净净,这样年轻鲜活的姑娘能压抑自己长伴青灯,却难免在读物上泄了端倪,萧沁瓷要去方山,不过是想躲开他罢了。
他却想不明白,萧沁瓷为何想要避开他。萧沁瓷并非无欲无求,她也有对权势和自由的渴望。若说是为了身份问题,皇帝自然会帮她料理清楚,若是觉得他不好,可萧沁瓷即便还俗嫁人也不会寻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他能对萧沁瓷好,让她做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非要说缺点,皇帝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比她年长许多这点,但也不过十余岁而已,他保养得当,万不至于让萧沁瓷排斥至此。
萧沁瓷不是会靠情爱过活的女子,她天然的知道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条路,皇帝的恩宠虽说是把双刃剑,但只要她不将刀锋对准自己,就永远不会受伤。
萧沁瓷硬声道:“贫道当然不如陛下道心稳固。”
她故意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语气,皇帝今日所做种种如何能称得上道心稳固。从前朝臣宫人都认为修道只是皇帝为了掩饰自己的野心的举动,但他登基之后搬到西苑仍旧是日夜勤勉,倒真像是一心向道的模样,他不近女色、少沾荤腥,便连酒水也只在年节臣工祝酒时略碰一碰,也不曾大肆求仙问道、修建宫室,他在君王的位置上称得上英明,便连私人的德行也无可指摘,实在算得上修道有成。
只是近日来的桩桩件件,却同皇帝平日行事大相径庭。
皇帝显然也不会觉得萧沁瓷是诚心之言,不过是意有所指。他默了一瞬,道:“萧娘子何必讥讽朕,朕若当真道心稳固,今夜就不会坐在此处了。”
皇帝惯来是个直截了当的人,只在萧沁瓷的事上迂回婉转了许多,这样迂回的话远比他剖白心迹来得动人。
许是皇帝平日的表现太过冷酷强势,先前那番直言除了让萧沁瓷心生震惊之外也没落到实处,反而是让萧沁瓷觉得如此轻易就能将“心爱”二字脱口而出,皇帝对她的心意只怕也是喜居多,而爱没有几分。
但此时皇帝平平无奇地说出这句话,话中颇有几分自嘲,在暗夜里陡然褪去了他高高在上的面具,让萧沁瓷窥见了他内里的柔软落寞。
但皇帝会对她心软,萧沁瓷可断不会因被他的话触动心迹便生出柔软情思来。
“陛下道心不稳,更应该潜心修道才是,多年修行不可毁于一旦。”萧沁瓷轻描淡写道,并不肯承认皇帝道心不稳是因着她。
第30章 退让
世人皆如此, 男子的过错最后都要归因到女子身上,历代诸多沉迷美色的君主,除非亡国祸朝, 史书上也不过一笔带过,但于那个叫君王留心的美人却是多有口诛笔伐。
皇帝自己被萧沁瓷诱惑是他本身道心不坚, 他若是没有那个心思,萧沁瓷便是手段再了得也无济于事,她可不想到最后背上引诱天子的罪名。
皇帝想要她,只能自己来抢。
“萧娘子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朕如今也承认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谈不上有什么修行。”皇帝面容温和,隐带自嘲。
槅门外传来三声轻叩,梁安领着兰心姑姑到了, 跪在殿外向皇帝请安, 莲纹盘上放置着一身干净衣物,身后还跟着来送药的内侍。
“进来吧。”
梁安带着人恭恭敬敬地进来, 眼神并不往前头飘,倒是兰心姑姑没克制住自己,乍然见萧沁瓷倚在榻上, 而皇帝坐在她身侧的亲密情态, 没控制住自己在一瞬间流露出异样。
萧沁瓷一直密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此时当然也看见了, 她只装作不知。兰心姑姑是太后的人, 她也需要在身边放一个太后的耳报神,好将西苑种种传到太后身边去, 许多事不必说得太明白。
“朕让你去找身干净衣物来,怎么这么慢?”皇帝看了一眼端着托盘的兰心姑姑, 上头的衣物一看就是萧沁瓷自己的,倒是还算贴心,鞋袜也一并寻了簇新的。
梁安赔着笑,并不算惶恐:“西苑没有女子的衣物,奴婢只好等萧娘子身边伺候的宫人将娘子的东西都收拾来了才去寻她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