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大感惊奇,她知道萧沁瓷不喜欢她们家,但对萧氏应该还是有些感情的,当年她换了萧沁瓷屋中的摆设,据说抽屉里有一只萧沁瓷堂兄给她编的草蚂蚱,也一并被扔了,所以萧沁瓷才气得和她打了一架,被婢女拉开之后也用那种冰冷刺骨的目光看着她,直接被赶来的苏夫人打了一巴掌,此后萧沁瓷才变得恭顺起来。
她以为萧沁瓷知道这个消息多少会不可置信、伤心落泪,谁知她竟然如此平静。
“你要说的秘密就是这个?”萧沁瓷偏了偏头,望着她,“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
惊讶的反而变成了苏晴,
可她分明记得当时在姑母的永安殿,苏太后拉着萧沁瓷的手,告诉她她的家人还在边境受苦,萧沁瓷理应为他们去争一争。
时隔多年,苏晴觉得最终萧沁瓷并没有如姑母所愿成为嫔妃诞下子嗣,如今萧沁瓷守着清虚观清苦度日,自己便是将这件事说出来也无妨的,也好让萧沁瓷为亲人点上一盏往生灯,添些香火。
但萧沁瓷竟然已经知道了,难不成是姑母告诉她的?
“姑母告诉你了?”
萧沁瓷避重就轻:“当初确实已经寻不到他们的消息,不过太后娘娘告诉我她一直在着人打探他们的下落,已有了些眉目。他们并不是病逝,而是离开了服刑地,往四方城去了。”
萧沁瓷故意模糊了时间,并不提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么些年,太后一直拿萧家的消息做筹码吊着萧沁瓷,萧沁瓷也有意露出一个重情的把柄给太后拿捏,对太后抛出来的饵一直是咬住就上钩,没有让她起疑过。
苏晴不料萧沁瓷已经知道了,暗中恼怒,觉得把这件事当个秘密说出来的自己简直是蠢透了,萧沁瓷不知会如何在心底嘲笑她,她最恨的就是在萧沁瓷面前丢脸,如今却是自己主动凑上去闹了个没脸,苏晴脸上一时火辣辣的。
萧沁瓷倒没有如她所想的在心里讥讽苏晴,她只是觉得没意思极了,还以为苏晴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原来也只是拿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她跟前自讨没趣。
萧沁瓷失了耐心,便在脸上表现了出来:“你还有事吗?”
“有,还有一件事,”苏晴不肯在萧沁瓷面前没了面子,脱口而出,“你肯定不知道。”
苏晴原本并不想告诉萧沁瓷当年她三叔写信来要接她走的事,她潜意识也知道苏夫人曾找的那些理由并不足以立足,说出来只怕反而会让萧沁瓷心中起了嫌隙,但她冲动上头,没细想便说了出来:“当年那封信里还说你三叔想接你去岭南!”
苏晴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萧沁瓷平静的脸色有了改变,她忽然觉得畅快起来,只说了这样一句就不再往下说,等着萧沁瓷迫不及待地问她。
萧沁瓷却只诧异了一瞬,接着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嘲弄地看着苏晴:“你说我三叔,写信来要接我去岭南?”
她说:“我怎么不知道?”
苏晴心虚极了,含混地说:“信被下人弄丢了……”她声音说得极轻,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紧跟着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理直气壮地说,“我阿娘觉得岭南多苦瘴,你那时身体不好,长途跋涉前去岭南只怕身体熬不住,就回信说等你身子养好了,你三叔那边也安顿好了再派人来接你,可是后来岭南那头就没有后续了,阿娘担心你失望,便一直没有告诉你。”
第40章 对坐
若是萧沁瓷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必是会惊叹于苏晴此时的聪明伶俐和春秋笔法,能够现编出这样一套说辞想来也定是这十来年的聪明都用在这一刻了,被她这样一说反而像是苏夫人处处为着萧沁瓷着想。
可萧沁瓷虽然体弱, 但只要好生将养着便无大碍,她是来了苏府之后三天两头地被罚禁闭, 生病时又缺医少药只能硬抗,这些苏晴或许是真的不知道,才能在萧沁瓷面前拿这套说辞来搪塞她。
但萧沁瓷不过略略一想便能将时间对上,倘若苏晴说的都是真的,那或许真有萧滇要接她去岭南一事,不过不赶巧,遇上了皇后要她入宫,苏家眼看着将个烫手山芋养成了鲜嫩果子, 怎么肯让旁人来摘桃子, 必是写信回绝了。
而信中自然也不会实话实说,依着苏晴话中透露的, 多半也是写了一些岭南苦热,萧沁瓷不远远去受苦的话。
她也确实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是么?”萧沁瓷说,“那还要感谢夫人为我着想了。”
苏晴从萧沁瓷面上窥不出喜怒, 便自顾自道:“那日我见陛下要赏你恩典, 姑母也有心让你还俗出宫, 这恰是你的机遇, 你总不可能当一辈子女冠吧?”大周不是没有一心修道的贵女, 但她们都是自愿的,而苏晴想来萧沁瓷也不会想一辈子被困在道观, “你还俗之后如果不想回苏家,刚好可以写信给你三叔去岭南, 岭南那边远是远了些,不过你不是一直喜欢看各地的风物人情吗,那边和长安迥然不同,你应当也喜欢。”
还有新鲜荔枝可以吃。苏晴在心中偷偷补了一句。
她又说:“你在宫里不方便去信,我也可以先帮你写信送去岭南,你三叔肯定还惦记着你的。”
苏晴的话便是再柔软一些,萧沁瓷也不会信了她的情真意切,当下只说:“你既然说了岭南那边已没有后续了,又何必再添麻烦,我做着女冠也没什么不好。”
初时听到萧滇原来惦记过她的触动都散了,若说从前能去岭南萧沁瓷自然是愿意的,如今却再生不起这个心思。
“你、你、你——”苏晴觉得她简直冥顽不灵,非要陷在宫里活受罪,但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恰当的词来,口不择言道,“你怎么能这样不求上进!好心都当成驴肝肺……”
不求上进?她要是真去了岭南,才是不求上进呢。
萧沁瓷做戏做全套,仍是要在苏晴面前做出一副感念自嘲的模样来:“我这样的身份,也不必去给我三叔添麻烦了,三叔能念着我,我心底很感激的,也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她在太后面前重视与萧家的情分,也不能转头来了苏晴面前就变了副刻薄寡恩的模样。苏晴告诉她的这件事对她而言确实算得上一个秘密了,如果没有苏晴告诉她,那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萧沁瓷不喜欢无故得利,她有债必偿,她见苏晴连这等事都能告诉她,看起来是真心想要去掖庭局看苏善婉了,这个忙她帮了苏晴,这个人情也就算抵了。
“你是真的想要去掖庭局看苏善婉?”
苏晴因着好胜的性子险些将此事抛诸脑后,被萧沁瓷这样一问还有些懵然:“是……”她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松动,不料峰回路转竟还能让她松口,当下眼睛一亮,“你肯帮忙了?”
“帮忙谈不上,”萧沁瓷淡淡说,“掖庭局的人不许外出,所以你想见二娘子只能进去,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认识什么人,只能说先帮你问问。”
萧沁瓷没给准话,反而让苏晴心里生出笃定,萧沁瓷就是这种人,她没把握的事是绝不会应承下来的。
苏晴连忙道:“好好,我等着你的回信,不过你得抓点紧,我只怕过两日就要出宫了,你有了准话差人来永安殿告诉我就行,”她言语中得寸进尺,想了想,又说,“不行,你差人来永安殿找我得找个好理由……”
萧沁瓷直接道:“你后日这个时间来清虚观寻我,成了我会直接带你去掖庭局,不成我也告诉你,你若不想太后娘娘知道你的去向,就记得避开永安殿的宫人。”
苏晴想了想,寻个借口单独溜出来也不是难事,连连应了:“好。”
她们在内室说几句话的功夫耽搁的时间不长,出去后绿珠也没有起疑,萧沁瓷送苏晴走的时候后者灵机一动,拉着萧沁瓷的手亲热道:“阿瓷姐姐,那我后日再来寻你,到时候你再与我细说。”
苏晴一贯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小孩子心性,高兴了就同人亲亲热热的,不高兴了就甩脸子,心眼子漏成筛的长辈们反而喜欢她这种清澈的愚蠢,凭此苏晴讨了不少人的欢心,绿珠也不意外她这样的举动。
萧沁瓷从来对她这种虚情假意的动作无感,但也不会拒绝,她没有直接应下,反而去看绿珠的反应,道:“我是日日都在,你能不能出来还要看娘娘的意思。”
苏晴却不看她,颇为任性地说:“姑母巴不得我来寻阿瓷姐姐说话呢,她日日在永安殿中见到我,只怕都见烦了。”
“太后娘娘见了您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烦呢,”绿珠道,“您在永安殿这几日,娘娘瞧着都舒心不少。”
绿珠知晓太后对于苏晴和萧沁瓷的接近必然是乐见其成,也不再提旁的,只说太后肯定是愿意见到她二人姐妹情深。
这几日太后旁敲侧击,也是明里暗里提及苏晴难得进宫一趟,应当多去寻姐妹说说话,苏晴起先没明白太后的意思,以为她是想让自己去看苏善婉,结果她顺水推舟的提了出来,却被太后驳了,还让苏晴琢磨了好半天,才依稀弄懂太后的意思是让她多去找萧沁瓷。
她原本才不耐烦来,缠了太后几天都不见她松口,这才将主意打到萧沁瓷这里来,最后还真叫她赌对了。
绿珠临走时脑子里忽地极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她们都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清虚观中伺候的宫人怎么还是不见人影,她欲细想又被苏晴分去了心神,再回到永安殿时想起刚才那个念头,仔细算了算清虚观地处偏远,到这阖宫任一处来回都需要不短的时间,倒也不奇怪。她因着太后的话对萧沁瓷上心,回去向太后复命时便悄悄提议再给萧沁瓷身边多拨两人。
太后沉吟片刻之后还是否了:“此时往阿瓷身边放人不妥,”落在皇帝和萧沁瓷眼里都是一桩难看事,太后深谙其中的道理,“叫兰心警醒一些便是了。”
送走喜滋滋的苏晴之后,清虚观似乎陡然寂静下来。萧沁瓷细致地将寝殿收拾干净,这才推开了一旁那间房顶破损的偏殿。此前掉下的瓦砾也无人清理,屋中积了许多尘灰。脚印会在浮灰上留下痕迹,萧沁瓷只站在门口往里望了望,里间的一切仍不可见,只有矮桌上还放着那日吃剩的冷茶,来不及收拾。
好在这几日没下雪,没叫这屋子塌得更厉害。萧沁瓷摇摇头,也不知皇帝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
不过萧沁瓷重要的东西一早便搬走了,否则她此时还得进去取出来,萧沁瓷略站了一会儿,出来时将门关好,这才回去西苑。
虽说她应下要帮苏晴去掖庭局,但具体如何做她还没考虑好,若换了从前她想法子偷偷让苏晴进去也不是难事,如今她人在西苑,想做些不被发现的动作倒成了桩难事。
更重要的是,萧沁瓷记得兰心姑姑提过,那位庞才人就是掖庭局出身。萧沁瓷原本想直接借她的口过了明路,如今看来也不可行。
不知怎地,萧沁瓷对庞才人总有些耿耿于怀,可要她细究,她又说不上来那种古怪感源自何处。她答应苏晴的请求,一半的原因也是想要探一探这位庞才人的底。
萧沁瓷回到寒露殿,便觉寒露殿气氛有异,庞才人守在殿外,并不询问苏晴二人来寻她都说了些什么,只提了一句:“圣上来了。”
萧沁瓷下意识蹙了蹙眉尖,皇帝真是好灵的鼻子,这头刚把他要的梅花采回来,那边就循着香气过来了。皇帝若能听见她心底的话只怕也要出言为自己辩解——巧合罢了。
殿中围上清音小屏,摆了红泥暖炉,皇帝滚了沸水,此时正烫着茶杯。素来只挽弓批红的手做起这等风雅事也是赏心悦目。
“陛下万安。”萧沁瓷拜了一拜。
“萧娘子回来了。”皇帝也刚来不久,见萧沁瓷不在本是要走的,庞才人却说她要不了多时就回来了,皇帝犹豫一瞬,还是留下来等了。
庞才人惯常地服侍萧沁瓷净手,萧沁瓷道:“陛下来得真是巧,是知晓我今日去折了梅,特地来帮我窨茶的吗?”
皇帝递给她一杯暖茶:“窨茶朕是不会,不过给萧娘子打打下手还是可行的。”
这样的晴冬,就该把殿中的槅门槅窗大开,毡帘挂起,让晴光入户照出一室香涌情动。
萧沁瓷才从殿外回来,身上尤带寒气,热茶一捧模糊了眉眼,倒生出几分岁月静好。
庞才人事先把她窖茶所需的器皿都找了出来,萧沁瓷将梅花用清水冲过,又将其放在熏笼旁沥干水珠,等待的间隙里两人相对而坐,梅花的香气幽浮,萧沁瓷似无意的问:“今日我去清虚观,见到观中似乎无人修缮,陛下可知还要多久才能修葺好呢?”
皇帝似乎没有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神色如常地为她添茶:“萧娘子可是在寒露殿住得不舒心了?若有不如意之处你尽可提出来,朕让梁安去换。”
她欲言又止:“这里处处妥帖,我怎么会不满?只是不好在寒露殿久住。”
第41章 淡红
皇帝不语。
“夫人不必挂心, 圣上有言,夫人想住多久都是无妨的。”梁安提着一口气,轻轻扇着熏炉, 时刻挂心着要帮两人缓和气氛,“清虚观一时半会儿也修缮不了那么快, 夫人不必着急,想来年后殿中省的人腾出手来就能加紧赶工了。”
果然是要拖到年后去了,萧沁瓷并不意外,只是太后那边怕是瞒不了这么久。
梁安揣摩着皇帝的意思是让不必急着将清虚观修葺好,年后再着人去也不迟。但没料到今日萧沁瓷竟然回了清虚观,还发现了无人修葺的事实,梁安揽不揽这个锅都已然迟了。
皇帝不欲她纠缠此事,学着萧沁瓷的样子翻拣着竹篾上的腊梅, 岔开问:“这窨制的法子朕还是头一次见。”
萧沁瓷便也由着他转移话题:“这是南方的法子, 听说原是有岷州的客商来北方做生意时发现放在船上的药材和茶叶串了味道,索性就卖了一个‘奇’字出来, 岷州原本就喜欢喝花茶,不过他们多是拿鲜花晒干之后泡水喝,后来又想出了这窨制的法子, 将花香入茶味。”
萧沁瓷只挑半放半蕊吐香的, 将那等残缺的都挑出来扔进炉中, 又给皇帝说了这其中的许多细节。
“我也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 同岷州正经的窨制手法是不能比的。”许多步骤为了省事还让萧沁瓷篡改过, 她是图这制茶的风雅,来打发时间, 否则深宫寂寥,再是能耐得住寂寞, 在日复一日的死水中也会生出厌倦。
“朕瞧着倒颇为好看。”
当然好看。萧沁瓷细致的将沥干的花朵拣到八宝描金漆盒中,持着竹签的手指细长漂亮,影子落在席上成了朵含苞待放的兰花。
那样一双好看的手,拨弄过琴弦,掐折过梅花,指尖不染纤尘,拈起的梅瓣似从她袖中开出来的,让皇帝想要握住细细把玩。
他能让萧沁瓷的指尖掐上红痕,因执笔而生出的薄茧会在那样日复一日的把玩下变得柔软,最后只剩下淡淡的印记。
男人于风月上似乎惯会无师自通,他不过一眼便生出了这许多妄想,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知。
萧沁瓷一双手不仅生得美,还生得巧,拌花之后又剪了些细碎的薄荷叶放进去,这样泡出来的茶仿佛带了冰雪的凉意。
“您只瞧着当然觉得好看,”萧沁瓷睇他一眼,“这做起来可费着功夫呢。”
这一日的功夫是做不完的,往后还有窨、通、起、出等繁琐步骤,萧沁瓷自己喝的只窨制一次也够了,可要献给圣上的便准备六窨六出,也讨个吉利数。
她将梅花和茶叶都密封好,今日的步骤便算完了。
“年前陛下是喝不到了,”萧沁瓷命人将东西妥善安置,“只看着等清虚观修葺好那时这梅花茶能不能窨制成。”
皇帝吹了一口茶汤上的热气,冷峻眉眼都在那热气中化开了:“那时朕若不能喝到,便只能让萧娘子窨制好这一罐才能搬走了。”
“那我可得努努力,免得让陛下寻到借口来拖修缮的工期。”萧沁瓷从善如流,将帝王的心思在玩笑间戳破。皇帝唤她萧娘子,又不愿萧沁瓷自称贫道,她与皇帝相处难免便少了谨慎谦卑。
萧沁瓷偶然展露出来的性情实在不像是她的香气一般柔软甜蜜,她身上有暗刺,总是要时不时的戳人一下,不疼,就是让人不自在。但她要真心实意同你闲聊时也实在让人挪不开眼去。
一如此刻,她话语里是不动声色的带刺,但面上却抿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唇角薄淡的弧度里盛着嗔怪和媚态,竟如这冬日晴光一般好看到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