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当故地重游,”皇帝望着她,他很少有这样仰视的时候,他同样厌恶一切高高在上的东西,“陪朕看看?”
萧沁瓷唇角有细微的抿过的痕迹,她定了半晌,到底还是从车上跳下来,臂纱从他手上拂过,将两人隔出一段距离,皇帝就知道她还是不开心。
正门已经开了,萧沁瓷等着他先进去。
光看门外的光景也能知道里头应该是修缮过的,做不到和当初一模一样也不要紧,反正萧沁瓷已忘得差不多了,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她偷偷跑来这里的场景,夜半无人时阴气森森。
如今也是夜半,但廊下挂起了灯,铁马叮当作响,萧沁瓷走在檐下,心中想得仍是旧景,她是个念旧的人,如今这里只让她觉得陌生。
或许也有过去了太多年的缘故,她实则已经记不清从前家里的摆设了,只有各处院子的格局还没有变能让她找到旧路。
“你从前住在哪里?”
护卫只远远跟着,皇帝自己挑了灯,跟着萧沁瓷漫无目的地走,他也没有来过英国公府,只在修缮时看过内侍省呈上来的图纸,萧沁瓷住的风和院用朱笔圈了,他如今是明知故问。
萧沁瓷想了想,带着他绕路:“往那边走。”
她父亲还在青州任上时回长安的时候少,后来萧沁瓷被接回来,住的仍然是三房从前的院子,她的风和院也被改过一个字,原本是临着一池夏荷,结果她到时正是秋季,池里的残梗还未被清干净,秋景伤情,她便把荷字改了,心里想的还是从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和乐。
“你住的院子是后来改过名吗?”皇帝事无巨细全都知道。
萧沁瓷诧异:“是,您怎么知道?”
“这宅子一开始就是高祖皇帝赐下来的,宫闱局还留着当时督造时的图纸和所费耗材,方便日后核对,”皇帝便说,“百余年间这处府宅又前后修缮了五六次,每次都有明细,朕这次让内侍省修缮时把原来的图纸也一并找出来看了。”
他最关注的是萧沁瓷所住的地方,当然发现那院子就改过这么一次名字,和她回长安的时间也对得上。
“陛下真是心细如尘。”萧沁瓷明为夸奖,但心里对皇帝强势的控制欲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她不着痕迹的蹙了一下眉心,烛光照着前路,皇帝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
皇帝的控制欲太过强烈,无论是对朝政还是对臣属,只是他一贯掩饰得很好,往往只从小处敲打他看不顺眼的臣工,让人惶恐害怕的同时又不至于深思极恐。
萧沁瓷在西苑和两仪殿的相处中渐渐发现了他这点,她不动声色的试探,发现皇帝隐藏起来的远比他展露得更多,譬如她在清虚观清修的那两年,看似无人问津,实则一举一动也处在旁人的监视之下。
她越发小心。
“那棵树,”萧沁瓷突然驻足,指着苑内的一颗葱郁大树,“有年我放风筝,结果风筝挂上去了,就请三哥哥上去帮我取,结果他自己反而被困在上面了,最后还是被五哥背下来的。”
她语气轻巧,难得真心实意的笑了一下。
“你们家的孩子,不该是精通武艺的吗?”皇帝问。李氏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因此鼓励骑射,每年都有夏猎冬狩,英国公是武将,萧家儿郎怎么着也不该被棵树困住才对。
“三哥哥是读书人,最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事。”萧沁瓷道。
三哥萧随瑛是英国公世子,英国公领长安内外城防,却没想让儿子借武将的恩荫,反而想让他去科举入仕,做个文臣。
其实光看外表三堂哥也是随了英国公的,肩宽腿长,立如玉树,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实则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呢?
她这样一说皇帝反而想起来了,萧随瑛是曾名满长安的麒麟子,他拜在侍御史王韧门下,王韧赞他有相才。
这样一个人,竟然肯为萧沁瓷爬树去取风筝。
“那怎么让他去爬树了?你身边没跟着下人么?”皇帝素来严谨。
萧沁瓷一怔,面上给竟然浮起些许尴尬之色:“啊……”
“我故意捉弄他来着。”萧沁瓷小声说。
这下反而是皇帝怔愣,意味不明地说:“你也会捉弄人吗?”他心口忽地发热,那时萧沁瓷还没有历过风雨,她幼年失怙,因此在英国公府也是娇宠,她就像是被精心呵护的名贵牡丹,还远没有到开放的时候,因此任性妄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没有人会舍得怪她。
“我年幼无知,”萧沁瓷斜他一眼,“做捉弄人的事很稀奇吗?”
皇帝煞有介事的点头:“稀奇呀,”他很是疑惑,“所以你为什么要捉弄他?”
萧沁瓷默了片刻,却不肯说了,只含糊道:“就是些小事。”
她旋身看似沉稳地往前走,把那株大树抛在身后,实则皇帝已经很是了解她如今这副模样了,越是避而不谈,越是难以启齿,或许倒不至于是什么难堪的事,萧沁瓷在意的往往都是一些会让她面上挂不住的小事。
皇帝反而更感兴趣了。
“什么小事?”他跟上去,拿言语磨她,“朕实在好奇得很。”萧沁瓷口中说的是他追不回的过往,他找了些许英国公府从前的旧人,但都对萧沁瓷不甚了解,萧沁瓷也未必记得这些人。
萧沁瓷起先不肯说,但挡不住皇帝在她耳边再三追问,他也是个有耐心的,萧沁瓷一时竟后悔自己怎么就同他说起了这种小事,现下眼见他有不得到一个回答是不会罢休的架势。
“唉呀,”萧沁瓷终于烦了,没忍住嗔怪了一句,她偶尔会带有青州口音,是不常显露于人前的娇软,“都说了是小事了,您怎么非要追问?”
“既然是小事,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朕的?”
萧沁瓷默了默,只好说:“我当时被三哥哥的老师打了手板子,一时气不过。”
“老师?”皇帝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老师为什么要你受罚?”
“我——”萧沁瓷又是迟疑,但很快便说,“我忘了温书。”
这个理由看似合情合理,不过皇帝没忽略她方才一瞬间的不自然,萧随瑛的老师?他心里一动。
“老师罚你,你也是应该的,”皇帝没有心疼她的意思,反而说,“不过既然是你三哥哥的老师,怎么也来教导你?”
这次萧沁瓷答得很快:“王大人给三哥哥讲学的时候偶尔也会给我们讲一讲,也会跟着他学字。”
“是王韧?”皇帝心中虽然有所猜想,但听到还是难免惊讶。
王韧是正经科举出身,但年年考年年不中,虽然有个才名但终究无济于事。他最后中进士时年纪已经在四十往上了,五十少进士,他也不过是堪堪够入了大周的官场,仕途似乎也就一眼能看到头。加之他性格独、说话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并不讨人喜欢,偏偏又遇上荒唐的平宗,得罪了不少人,入了御史台之后在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做了十余年,至今没得擢升。
依着他的性格,对今上也是看不惯的,皇帝也不怎么喜欢他。他没有想过那样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竟然还肯教小姑娘四书。
“王大人竟然也肯教你们吗?”
“陛下觉得女子就不能听王大人讲学了吗?”萧沁瓷佯恼,“还好王大人不似陛下这般带有男女成见。”
皇帝只觉冤枉:“朕哪里是觉得你不能听他讲学,只是以王御史的性格,实难想象他给你们讲学的模样。”要说萧沁瓷被王韧罚打手板子他是信的,王韧生就那样一副板正的面孔,想来也是严厉的很。
“但我瞧你的字,同王大人擅长的魏碑不太一样。”
萧沁瓷摇头:“魏碑太过凌厉,我荒废书道已久,捡不起来了。”王韧的字太过锋芒毕露,萧沁瓷每落一笔都会被笔锋伤到,后来她在苏家进学,老师说她字写得不好,让她改练漂亮圆润的小楷。
“后来怎么不练了?”皇帝一时不察,问出了这句。
萧沁瓷半真半假的说:“练字太苦,当年跟着王大人学字时我每日都要写两个时辰的字,手都酸了,王大人还嫌我写得不好,罚我抄书,那时我就再也不想练字了。”
练字确实辛苦,尤其是还有那样一位严厉的老师,王韧可不会因为她是贵女就对她手软,挨板子是常事。
他们路过一树海棠,冬日海棠无叶,唯有遒劲枝干,这让萧沁瓷想起英国公府学堂外有一树垂丝海棠,春日花瓣落进来,蹭花了萧沁瓷刚写好的一张大字,于是又被罚了十张。
皇帝摇摇头:“娇气。”话里亲昵,“所以你不敢寻王大人的麻烦,就只能找你哥哥出气?”
“有事弟子服其劳。”萧沁瓷道,“哥哥为老师受点过是应该的。”
皇帝摇头:“朕看王大人当年罚你还罚轻了。”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如今要是愿意,也能叫王大人罚我。”
“朕如今可舍不得了。”他声音轻轻的,落进海棠的枝干中,走过了就没叫人听见。
萧沁瓷装作没听见。
但她掩在斗篷下的手忽然攥紧了臂间轻纱,流水般的触感握在手中没有任何感觉,她如梦初醒似的——她为什么要和皇帝说这些?
这些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纵然她在其中撒了谎,但里头的细节全是真心实意的,适当展露自己的旧事能让他心疼,就像她从前做过的那样,但绝不包括这些,她不该让皇帝看到她幼稚不懂事不尊师重道的一面,也想不明白同他说起这些小事对自己有什么益处。
她不该说这些的,可她还是说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皇帝有问必答?不再抗拒他的接近?
萧沁瓷悚然一惊,连自己的风和院也不想再去了。但她又强撑着不肯让皇帝发现自己的异样,只沉默下去。
风和院里栽着丁香蔷薇,果木下的泥土还带着潮气,都是新移植的,葡萄藤下有一架秋千,处处是旧景,处处又都是新物。
萧沁瓷往秋千那里去了,却没坐。葡萄藤下原本摆着的是一张石桌,后来石桌被萧沁瓷命人撤走,顺着葡萄藤垂下的藤条做了一架秋千。
“要坐吗?”皇帝看她抚过秋千的绳索,“朕推你。”
萧沁瓷摇摇头:“算了。”
萧沁瓷不喜欢荡秋千。她一开始是觉得好玩,可是玩过两次后萧沁瓷就失去了兴趣,她讨厌荡秋千时失控的感觉,也讨厌有人在背后推着自己忽上忽下,所以这架秋千后来就成了摆设。
皇帝略一细想就明白了萧沁瓷的不喜,他也伸手握住了秋千绳索,略一使劲就让它晃了起来。
“试一试?”他说,“朕轻轻地推。”
萧沁瓷眼中多了些渴望,但还是摇头。
她从葡萄架下出去了,抵至房门前,门窗都紧闭着。
“进去看看?”皇帝跟到她身后。
萧沁瓷仍是摇头,说:“算了。”
“阿瓷,朕说这里是你的家,不是虚言,”皇帝认真道,“朕已经将它赐给你,以后你可以回家住。”
……
萧沁瓷慢慢看他:“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回这里住?”
这才是皇帝带她来这里的目的,他根本不想放萧沁瓷去方山。
第68章 痛苦
“这里不好吗?”他说, “你从前说,即便朕放你还俗归家,你也无家可归, 如今朕将你的旧宅还给你,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不好吗?”
“不好。”萧沁瓷神色淡淡, 直言了当的拒绝,“不是有片瓦能遮风挡雨就叫家的,家字里面更重要的是同住在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她已生了厌倦。厌倦再和皇帝这样无休止的虚与委蛇,他明知道她要什么,却始终不肯给。
皇帝要她住回宣阳坊的旧宅,这里紧挨太极宫,随时处于他的监视之下,这样的安排再符合他的心意不过, 可对萧沁瓷而言算什么呢?她不过是皇帝养在宫外的外室罢了, 同这宅子一样,见不得光。
他凭什么、凭什么要萧沁瓷委曲求全?
“你觉得人更重要, ”皇帝说,“那朕陪你一起住在这里如何?”
萧沁瓷像听见了笑话:“您陪我住在这里?”
“只要你愿意,朕就可以是你的家人。”
“您想做我的兄长吗?那我现在就可以叫您一声哥哥。”她故意说, “陛下, 别说什么陪我住在这里的话, 你我都知道这不会是真的。”
“倘若我答应了您, 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我被您金屋藏娇在这里, 等着您心血来潮时的临幸,此处离兴安门那样近, 您过来时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日复一日, 直到有朝一日您厌倦了我,再随手将我打发掉。”
“陛下,我不会做您的掌中玩物。”
“那你想做朕的皇后吗?”皇帝低声问,语里有诱惑的嫌疑。
他们终于谈及到这个话题,皇帝头一次挑明了问她,他妄图用自己的真心而非权势来打动她,在朝晖楼、在湖心亭,他以为他打动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