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萧府。”温中使道。
萧沁瓷微怔,她还以为皇帝会直接要她回太极宫去。
她回的是熟悉的府宅,前夜她来时就发现了,皇帝似乎一直有派人洒扫和看管这处宅子,但此刻尚是白昼,她一路穿廊回到风和院,却没有遇见一个人。
这座宅子静得厉害,日光澄澈,花木欣荣,阳光却静得甚至有些刺眼。温中使跟着她回到风和院,先让她去沐浴,又用柚叶驱了晦气。
萧沁瓷出来后绞着头发,心下莫名不安。
应该是皇帝吩咐过,温中使并不与她多言,在退下去时被萧沁瓷叫住:“温中使——”
她们在御前共事过,温言同样出身大家,性情温婉,可此时看着萧沁瓷却不肯多言,眼里现出无奈:“夫人,您还是顺着陛下一点吧。对您对陛下都好。”
萧沁瓷便知道,不必再问了。
像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萧沁瓷勉强按下不安,先去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日尚未沉下去,明晃晃的挂在天边,积了一日的暑气都在院里堵着,闷热得人心慌。
院中仍然无人,花厅的门却敞着,皇帝坐在其中。
“过来。”皇帝似乎已经淡忘了前一夜的怒气,说话时不喜不怒。
厅中搁了冰盘,暑气和凉意相争,冰火九重天。萧沁瓷站得离他远远的:“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皇帝冷笑一声:“过来写欠条。”
萧沁瓷一愣,欠条?
“你不会以为赎铜的那六十斤你不用还吧?”皇帝慢条斯理地给她算账,“一斤铜是一百二十文,六十斤铜就是七千两百文,你现在身无分文,没有在御前当值,也不是三品夫人,没有月俸,这些钱你准备怎么还?”
萧沁瓷被他怼的哑口无言。
“朕最后说一次,过来。”皇帝抬眼看她,目光幽深如渊。
萧沁瓷慢慢蹭过去了,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的那张欠条赫然是张卖身契!
“我不要。”萧沁瓷立即道。
“你不要?”皇帝冷冰冰地道,“由不得你不要。”
他看着萧沁瓷故作坦然实则警觉的姿态,心下冷笑。萧沁瓷永远学不乖,她以为她能在皇帝跟前逃脱吗?她分明从来就没有成功过,每次、每次都会被抓回来。
皇帝愿意陪她玩这种小把戏。
他拉住萧沁瓷,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按到了自己身前,强迫她仔细地看过那张卖身契:“看清楚了。”
皇帝俯身在她耳边说,握了她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去。
“不是说叫苏念吗?”皇帝捏着她的指尖在那两个字上画圈,“把它签了。”
萧沁瓷挣扎,终于后知后觉的恐惧,她没想过皇帝会拿卖身契来对付她,契书上写的是苏念的名字,可皇帝就是要把她打成奴籍,她签了这个名字就永远低人一等。
皇帝同样洞悉着萧沁瓷的弱点,知道她的骄傲,他从前没有折辱她,是因为他还将她放在心尖上,不肯也不愿。
第92章 念念
骄傲算什么, 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皇帝就是要把她的傲骨一寸寸碾碎,让她看着, 若非自己愿意,她根本没有和皇帝抗衡的能力。
“你放手, 放开——”萧沁瓷挣扎得厉害,她此刻真的怕了,不同于从前在皇帝面前的三分真七分演,她意识到皇帝是真的要她签字,“我不会签……”
但她的力气怎么可能敌过皇帝,萧沁瓷被养成了纤细柔弱的体态,而皇帝的手能挽重弓、能降烈马,萧沁瓷没有优势可言。
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 只是总也不甘心, 也因为皇帝愿意让着她,让她在上风, 她曾经按住他时甚至不需要费劲。
温和和纵容都荡然无存。
这就是帝王之爱。喜欢的时候可以捧着她,触怒他了就毫不留情。萧沁瓷一直都认识得很清楚。
皇帝的底线在她面前放得很低,但那不代表没有, 她触到的时候同样也会粉身碎骨。
皇帝强迫她握笔, 逼着她落下自己的名字, 她挣扎, 皇帝就自己攥着她的手, 一笔一划地逼她写,他的力气太大, 几乎要把萧沁瓷的腕骨捏碎。
萧沁瓷久违地意识到这是皇帝前夜未曾抒发出来的怒气,当时他隐而不发, 不代表一日夜过去后就能放下。
李赢也同样骄傲。
他是天子,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心意,阳奉阴违也是欺君。只有萧沁瓷,他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她,把真心捧到她面前去,可她毫不在乎,甚至毫不犹豫地践踏过去,皇帝不过是将她对自己做的再还回去而已。
萧沁瓷这半生太顺遂了,顺遂到没有把她的骄傲折损半分,皇帝也太纵容她,纵容到任由她拿捏自己。
现在他要统统还回去。
“阿瓷,你不是不想做皇后吗?”皇帝逼着她写完了那个苏字,语调阴冷地灌进萧沁瓷耳里,“朕这样喜欢你,什么时候没有如过你的愿。”
原来天子的喜欢也可以用在这种地方,变成这样。
悲哀和恐惧都救不了萧沁瓷,她的挣扎在强权面前无济于事。
“放开,我不要写……”皇帝触到她滚烫的泪,远不如这姑娘的心来得冰冷。
“念”字也被写了一半,萧沁瓷的泪洇湿了纸张,沾花了墨痕,即便签好了字这张卖身契或许也不能作数。
可他们在乎的原本也不是这一张薄纸,皇帝只是要借着这个举动让萧沁瓷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要把萧沁瓷的骨打散,把瓷胚打碎,让她痛让她恨,让她尝尝自己尝过的滋味。
而萧沁瓷永远不能接受自己的卑微。写完那个名字,即便她在身份上不是,在心理上也会留下烙印。
那个“心”字还未落成,萧沁瓷终于受不了了:“我不要喜欢你,我恨你,我恨你!”
皇帝终于停了。
“恨朕?”他看着笔尖落下浓墨,污了那个念字,“难道你从前不恨我吗?”
他在萧沁瓷的哭声里问。他还是心疼,还会心软,他盼着萧沁瓷的回答,又不想听她回答。
“我不在乎,”皇帝喃喃说,不知道是说给萧沁瓷听还是自己听,“我不在乎。”
他手越发重,衣衫交叠衣衫,两个人都汗涔涔的。
“朕早该看清楚的,喜欢或者不喜欢,恨不恨都无所谓,”皇帝道,“阿瓷,在行宫的时候你不开心吗?你不是说你已经接受了认命了吗?怎么还要跑呢?”
“你以为你跑得掉吗?”他扔了笔,环紧了双臂,把萧沁瓷箍得极紧,“你该知道,你被我抓回来会是什么后果。”
他拨开萧沁瓷被泪和汗沾湿的额发,眼瞳黑如沉渊,深不见底:“还是说,你其实喜欢这样?”
萧沁瓷在他的话里颤,细微的,若非贴近不能察觉。
他喜欢她这种反应。
……
日光泼墨,氤氲着将一切都变得模糊,白的黑的亮的暗的都糊成了一团,大片大片的光斑肆意倾洒。阳光被拉得很长,绕在了萧沁瓷腕上,细细的,缠金丝,拧成了朵极尽妍丽的牡丹花
萧沁瓷不喜欢艳色,那些颜色繁丽雍容的绢花甚少上身,可皇帝觉得只有牡丹的国色才配得上她。海棠虽艳,但太轻浮,芍药妖娆,又有失富贵。
萧沁瓷此刻就盛放在牡丹花中。
富丽堂皇。
皇帝没看错,她确实适合这样璀璨的颜色,雪白荡在金银的冷光里,她眉眼剔透,既清且冷,在六月天像是一捧干净的新雪,仿佛触一触就会化掉。
花厅四面透光,能让人看得分明。天气太热,花厅里的冰盘化得很快,湿哒哒地往下滴水,慢慢浸湿了地砖,深色与浅色过渡得自然,湿掉的地砖在日光的暴晒下容易开裂,这一地的青都是才换上的,光可鉴人,便连细小的擦痕也无。
能照出朦胧的影。
砖石太硬、太平、太紧,细小的音钻不进去,于是在地砖上晃荡了一圈又折回去,落地仿佛有回音,再是微小的动静都被放大了。
白昼里无所遁形,这样的动静让人觉得难堪。
但比不上萧沁瓷此时难堪的处境。
皇帝在问她:“为什么要叫苏念?”
萧沁瓷不语。太难堪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衣冠楚楚,皇帝今日罕见的穿了一身月白,衣衫上的金银绣线有幻彩,在她眼中变幻莫测,连带着他面上神色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很少穿这样浅色的衣衫,掩起压迫深沉的气势,变得温润俊美。
“姓苏是因为这是你母亲的姓,”他盯过她,贪欲和欣赏都在眼中肆意变换,“叫念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
他还没有查到那张文牒萧沁瓷是怎么得到的,但那绝对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东西,萧沁瓷惯来较真,既然做了就绝不会敷衍。
所以不会是随意起的名字,姓苏是因为随母,那为什么又要叫“念”?
她在念着谁?
萧沁瓷这样清冷的性子,要把这个字嵌在她的名字中,皇帝有一半的怒气来源于此。
“就是……随便起的……”萧沁瓷从齿缝里把话挤出来,她颤颤巍巍地暴露在危险里,连抬手挡一挡阳光都做不到,只好紧紧闭上眼,侧过脸去,不看不听不闻。
皇帝不相信这个回答。
“随便起的?”他似乎笑了一下,有淡淡的嘲讽,“是怎么想到的?书上随便找的一个字吗?哪本书告诉我?”
他逼近了。
“忘了……”
“忘了?”皇帝道,“阿瓷的记性似乎变差了,朕帮你想一想。”
这间花厅的朝向不好,正对着将沉的落日,将余晖都纳了进来。他们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包裹住萧沁瓷的是潮热的暑气,日头晒了一天,都积攒到了一起,散不出去。
萧沁瓷枕在簟席上,却仍觉得冷,凉悠悠的。
簟席也是清透的翠色,有玉一样的色泽,纹理细密得摸不到缝隙,平整光滑,却能惹朱印、按霞红。
太光滑了,也太空,席上空空如也,案几都被放倒,萧沁瓷没有东西可握。连纹理也抓不住,手指徒劳地从编织得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上滑过去,无力可借、无枝可依。
榻太窄,叫她不上不下的悬着,落不到底,也攀不到头。
她是个柔弱的姑娘,皇帝一直知道。每一次、每一次萧沁瓷都忍不住要握着些什么,或是花枝、或是窗棂,甚至是皇帝的臂膀。她两手空空,便忍不住想抓住点什么,想靠着其他的东西来支撑自己熬过这漫长的时光,和皇帝比起来她显得那样脆弱,没有能抓住的东西便会觉得恐慌,没有逃离的退路也会觉得害怕。
那种怕绵绵密密地爬上来。
冰水化掉了,就变成灼热的潮气,是六月的无尽夏,太热,暑气散不出去,都闷在了屋子里,覆着人的眼耳口鼻,能感触到外界的知觉都只剩下了热这一种。
凉也没了,她身上起了薄汗,将簟席都捂得滚烫。
皇帝没碰她,只沿着她被印上的牡丹细细勾勒,虚虚的,隔着日光,眼前漂浮着细尘,偏偏她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剔透干净。闲趣就在这一时上来,餐风饮露似的。
慢的缓的,低低的。萧沁瓷一直要的是皇帝在她跟前低头,他这样做了。
但当他真这样做的时候萧沁瓷反而受不了。
他给萧沁瓷簪上一朵牡丹,花上缀了珠,匠人的手艺好,连露珠也能雕刻得栩栩如生,欲坠不坠。似乎再被日头晒一晒,便也要化了。他知道这是萧沁瓷最受不了的事,看他卑微,看他讨好,用尽手段。
皇帝从前愿意为她这样做,现在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