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伺候卢辰钊十几年,着实想不通他何时有的这等怪僻,三番五次留脏污之物,每回端望几个时辰,再用箱笼装起来,扣上锁片。
世子爷可是极爱干净的啊,怎如此不讲究,莲池悄悄抬头,世子爷左手握着披风领子,右手抚着上头的丝线,目光温和,像是...又中邪了?
莲池心里大惊,忽听一声询问。
“她在做什么?”
“谁?”莲池反问,然后立刻回神,“李娘子也刚回去,还抱着一套文房四宝,我瞧着外面匣子的徽志,应是杏园宜春的东西。”
杏园宜春的物件可不便宜,称得上金贵奢华,以李幼白的习性,怎么舍得花钱买这等玩意儿?
卢辰钊眉头皱起来,忽然坐定:既不是她买的,定是旁人送的!
会是谁?
管他是谁,他要去亲眼瞧瞧。
第30章
第24章
入夜后, 春锦阁内灯火通明。
半青和白毫依旧在收拾箱笼,不过短短一载,书籍便堆的满满当当。饶是白毫特意另买了两口大箱子, 装起来仍是吃力,几十本书摞在身边,无处下脚。
李幼白见状,将盛放衣裳的拖过来,“正好装这一口。”
半青傻眼:“衣裳放哪?”
“找几个包袱包一下便是, 等装完书若有缝隙塞进去也成,衣裳好说, 但这些书一本不要落。”她挑了挑, 哪本也舍不得放下。
外面起风,吹得楹窗咔哒作响,落叶被卷起来,抛到半空, 窸窸窣窣没完没了。
李幼白直起身, 往外看了眼, 却倏地怔住。
黑漆漆的廊庑下, 立着个身穿斗篷的人,带着兜帽, 将脸近乎遮在阴暗处, 只露出鼻梁以下, 斗篷里有东西在蠕动, 费力地探出脑袋, 毛茸茸的一团。
李幼白笑, 原是那只黑猫。
还有那高傲矜贵的公府世子爷。
她照例找来肉脯,用小碟子装好后走出门去, 冷风习习,仿佛一夜间天转寒了,空气中充斥着肃杀和萧瑟。
黑猫认出她来,窝在卢辰钊的肘间蹭她手心,接着又去舔舐肉脯。
她抬眼,卢辰钊屏住呼吸气都不喘,待那猫叼着肉脯往嘴里送,他后退两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猫不听话,还很贪嘴,许是惦记你的肉脯,偷偷跑过来了。”
“嗯,不听话的臭猫。”李幼白点头,便要过去摸黑猫的头。
卢辰钊侧过身,喉咙带着鼻音:“我病着呢,你离我远一些。”
李幼白的手停在半空,一下想到那日他抱自己回来时的场景,脸和耳根微微发热,哦了声,到底没再上前,只是隔着两三丈的距离小声唤:“卷卷,过几日我要走了,可没肉脯再去喂你。”
卢辰钊转头看向屋内,白毫和半青把架子上的东西几乎搬空,春锦阁也恢复的跟从前相差无几,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时,他的心就像春锦阁一样,乍然被掏空了,他握住黑猫的颈,捏的它不舒服地喵呜,李幼白提醒他,他不自在地松手,眼神从屋内移到李幼白脸上,又从她脸上飞快地看向猫儿。
“都没发榜,你怎急的收拾起东西来?”
“也只两天了,两天后看完榜,我就得准备启程去京里。早点打算总是好的,省的到时匆忙丢三落四。”李幼白笑,露出洁白的小牙。
卢辰钊面色沉静,她是有这个自信,知道自己一定能中,便迫不及待收拾了东西,虽说没甚可挑剔的,可他总是觉得不舒服,思来想去闷出一个词来,“冷心冷肺”。
住在公府这么久,走的倒是干脆利落。
他这么想,却没径直说,只顿了少顷,迎风咳嗽起来。
李幼白见他咳得狠了,便将人请进屋里,倒了热茶,白毫和半青去往里间继续拾掇。
“这套文房四宝瞧着不似凡物,像杏园宜春的东西。若当真如此,你可要好生收起来,毕竟一套便抵十两金,寻常读书人用不起,也只高门望族才偶尔买上一套,但也只是开开荤。”
东西就放在案上,故而卢辰钊进门一打眼便瞧见了,就像兜头打翻了醋缸,肺脏里尽数都是酸水,说话不觉也带上几分。
他曲指点着案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双眸一直窥着李幼白的反应,怀里的猫儿舒适地勾起身体,往他怀里找了个更安稳的位置,眯起眼,不时发出低微的呼噜声。
李幼白看着文房四宝,自打拿回来便没拆开,就这般放在桌上,被卢辰钊提醒,她跟着垂下眼睫,小脸也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很贵吗?”
“自然,我也不过两套而已。”卢辰钊其实怕她不舍得,但若旁人送她如此贵重的东西,她又能拿何物当做回礼?回不起,岂不是人情债?
这世间什么都能欠,唯独人情不可。还不了,便会一直记在心里,长期以往,生根发芽,便是铲也铲不掉的。
李幼白果然犹豫了,小手捏起来,又松开,又捏起来,反反复复在做斗争似的。
卢辰钊暗暗着急,觉得她掂量不轻,遂又开口问道:“四郎送你的?”
“不是。”
李幼白没抬头,揪着衣角回他。
“那是谁送的?总不会是我不认识的吧?”
“你认识。”李幼白没想隐瞒,说完便将那四宝往他手边一推,“我不想要,送你吧。”
卢辰钊唇勾了下,又很快隐去笑意,不动声色掀开眼皮打量她此时的反应,揣摩她真正的心情,见她没有小女儿家的情态,方才的酸也慢慢晕染成微甜,从喉咙涌到舌尖,他舔了下唇,淡声道:“无功不受禄。”
“哦。”李幼白伸手便要拿回来,却被卢辰钊摁住。
“你要留下?”
李幼白:“你不要,我自然得留下了。”
“我说了,无功不受禄,既是旁人无端端送给你的,便该如数奉还,切不能因贵重而妄图昧下,日后少不得因此受人钳制,作甚都束手束脚。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弯腰,对上她的脸,唯恐她犯糊涂。
李幼白点头:“我知道,那我明日去还给他。”
卢辰钊很满意她的通情理,以为是被自己三番五次点拨开了,不由往后一仰,靠着椅背抚摸那猫的后颈,忽又想起什么,将那文房四宝拖到自己跟前,咳了声道:“既要归还,你再去与他见面怕也不合适,总归会有拉扯,不若你告诉我,我去帮你还了。”
李幼白怔住,看他面容严肃,一本正经,不由笑道:“我自己还吧。”
卢辰钊郁结,酝酿着如何劝说时,李幼白又想通了一样,收回手去,“罢了,劳烦卢世子代我还给他吧。”
卢辰钊挑了挑眉,怕她又反悔,将东西立时抱在怀里,压得那黑猫猛一哆嗦,旋即跳下去窜了。
“卢世子知道是谁?”
还能是谁,进到春锦阁,坐下后,猜也猜明白了。除了闵裕文,不可能有旁人,总不会是燕王,更不可能是卢家其他郎君,整个齐州城,她也只认得这几个人了。
仔细想想,李幼白其实非常规矩安分,一年多时间里也不主动去外头书院结交学子,也不会因花朝节别人的示好而窃喜回应,她仿佛就是专心为了读书来的,但她又明确对自己动过心思。
可惜,没有得偿所愿。
李幼白打了个哈欠眼眶发红,卢辰钊便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告诉她,待开榜后要为几位先生办谢师宴,燕王的意思是要在他离开齐州之前,办的隆重些,这也是陛下的意思,昭示对天下读书人的尊敬和重视。
走到楹窗外又回头,抬手扒着窗沿看着李幼白:“咱们说话挨得太近,等会儿你煮完姜汤..算了,我让莲池给你送碗姜汤过来。”
“不...”拒绝的话没说完,卢辰钊便提步走了。
李幼白望着他匆忙的背影,忽然闪出个奇怪的念头,卢辰钊是不是喜欢自己?
他总是霸道蛮横的帮助自己,不问缘由,不分场合,也不知道避着旁人,其实很多时候容易引起误会,她倒是不介意,横竖她门第低,也从没指望依靠嫁人改善身份。他不同,本身就不喜别人觊觎攀附,为着以后能娶门当户对的女娘,他合该跟自己划清界限才是。
但他没有,还愈发主动关心自己,这种关心远超乎主家对客人的程度。
这念头刚浮上来,又被李幼白自己否定。
他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分明同以前一样,傲慢自尊,明面上客气,但鄙薄和轻蔑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就像他说话永远会挑出对方的不是,也能时不时展示自己的优越感一般。方才说那文房四宝的时候,便是这种姿态,无礼而又自以为是,仿佛她一定用不起这东西,而送她东西的人,也一定是贪图她某种东西,才会拿来交换。他不会觉得仅仅是一件趁手的写字物件,闵裕文之所以送给她,是觉得她会用好,会用它写的更好,仅此而已。
李幼白轻笑,许是他最近过于殷勤和古怪,才令她产生这种荒唐的错觉。
天淅淅沥沥下着雨,考院门口却是乌泱泱人挤人。
榜单甫一张贴上,便立时聚满了人群,推搡着争先去帮家中郎君娘子看名次,不时爆发出大喊,也有人沮丧拍腿。
李幼白和卢辰瑞等人同来的,撑着伞站在树下,想着等会儿再去看。
卢辰瑞没考,浑身轻松极了,见几位兄长面色紧张,便把那伞收起来往卢辰睦怀里一拍,猴子一样挤了进去。
没多时,便听见他在里头连连大叫:“二哥,你中了!大哥你也中了!三哥,你在甲榜啊!都中了!哎,让让,让我过去!”
声音被淹没在人群鼎沸中,过了会儿,他一脸震惊地冲出来,朝着李幼白上上下下逡巡再三,随后激动的大喊一声:“小白,你家祖坟冒青烟了!你是甲榜头名,是第一名啊!”
李幼白提着的心稍稍落下,随之而来的喜悦浮上面庞。
卢辰睦轻拍她肩:“李娘子,你是咱们齐州城百年来的第一个女案首。”
卢辰泽点头:“恭喜李娘子了。”
李幼白忙还礼,道:“同喜同贺!”
李幼白夺得齐州乡试案首的消息很快传开,卢家家学再度被人热议,好些个懊恼没能托人进去的,也有商量着如何叫那诸葛先生到自己门户教课。
李幼白回公府时,刚下马车便被几个拿着名帖的嬷嬷拦住,她有些手足无措,那嬷嬷都是说媒的好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拉着李幼白不让她走,纷纷递上名帖争先说自家郎君的妙处,听得李幼白脑子发懵,连连拒绝后,却是半点用也没有。
最后还是莲池出来解围,给那些嬷嬷递了红封,赶紧将人拽着拉进侧门,随即咣当合上。
“李娘子,给你道喜了!”
李幼白还未从嬷嬷的围攻中缓过神,闻言愣了瞬,道:“多谢莲池小哥。”
“我们世子爷给李娘子准备了贺礼,而今已经送去了春锦阁,李娘子回屋后一定要记得看。”
李幼白不知卢辰钊送了什么,进屋后看了眼,忽然笑起来。
却是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不过比闵裕文送的那套更精美,龙尾砚台面都是精美雕花,更何况那紫檀笔杆,澄心堂纸和李廷圭墨,极品中的极品,便是她这辈子都鲜少可能用到。
可是,他为何要送她这般贵重的贺礼呢?
扶风苑
卢辰钊问莲池她收到贺礼的表情,莲池便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一遍,末了忍不住道:“世子爷这份礼送的当真得李娘子喜欢,她看见东西时,眼睛都亮了,上前摸了好久的墨碇,还说只见李大人用过一回。”
卢辰钊心里高兴,面上却还是正经样子,淡淡说道:“终归是给卢家长脸了。”
谢师宴请了齐州许多官员,礼部下属的部分郎中也都汇聚于此,除去刘鸿光刘学政,还有诸葛澜等一众先生,闵裕文以及燕王刘识最后才到,坐的是当中主位。
原是办大席面的院子,拆了几堵院墙后四处打通,又将北面做了个戏台,底下能容几百人。
李幼白刚到公府时办的那场菊花宴,便是在此处,如今她坐在桌前,仰头看了眼阴雨可扯开的幕布,又见四下廊柱皆有雕花,不禁感叹富贵奢华,也难怪卢辰钊总端着那样一张脸。
底蕴浓厚,怪不得瞧不起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