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嬷嬷在长公主刘瑞君的示意下, 亲自为李幼白夹了一箸鱼肉,慈眉善目道:“李娘子,听说你老家是济州的,济州都吃什么鱼?”
李幼白欠身,回道:“鲫鱼和鲤鱼。”
孔嬷嬷笑:“是做鲫鱼汤吗?”
“鲫鱼其实很多种做法, 筒子鱼,鱼汤鱼丸, 我家常吃的是筒子鱼, 就是将鲫鱼去头刮鳞切薄片,薄片入水后卷成筒形,味道甘甜爽口。”
“殿下很喜欢吃鱼,等有机会定要尝尝李娘子说的这种做法。”孔嬷嬷又夹了箸百合莲子炒素芹, “也不知为何, 老奴见了李娘子便有种熟络的感觉, 就像从前就认得你, 心里头亲近。”
长公主跟着说道:“也不只你一人这么想,我当初看她第一眼, 便喜欢的要紧。”
孔嬷嬷直起身子立在旁边, 附和:“这是殿下和李娘子的缘分。”
李幼白忙站起来, 恭敬福礼:“殿下抬举幼白了。”
“坐下说话。”长公主弯唇, 肃静的眸子此时涟涟曳动, 比在众人面前时多了几分柔和。
一席饭, 李幼白只顾着揣摩长公主用意,便也没尝出饭菜的香甜。
走时长公主又送她一套狼毫笔, 她推脱不过只好深谢。此番入合欢殿,让李幼白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以至于坐着马车回国子监,都像是飘在云端,不踏实。若说做梦,也不至于,但是长公主待她的态度着实过于亲昵了些,让她非但没有感动,反而很是忐忑。
长公主甚至告诉她,日后在国子监遇到任何难事,都可以同她求助。
李幼白有自知之明,凭着一面之缘岂能得到如此恩惠,旁人与你好处,日后定有所图。而长公主又是此等强势的女子,不仅与陛下同理朝务,且有不少门生幕僚,府兵将士。说句不该说的,长公主的存在,着实炙手可热。
她与国子监其他女郎对长公主会有何用处?
李幼白想了很久,文官手里的笔,亦是无形的武器,长公主若是想用她,恐怕也是图的这点。
卢辰钊跟着律学博士上了三个月的课,主要修习前朝和本朝律法条例,量刑标准和针对细节,他喜爱断案,便对此类课程极为热忱认真。每日案上必摆着厚厚案录,翻开每本都有他亲笔做的批注,譬如哪里赞同,哪里有疑,哪里又判的尤其精准。
莲池少见他熬夜,但入京后房中的灯烛用的特别快,没两日便得出去采买。起先他们是三人一间房,后来另外两个实在受不了他的没日没夜,主动告辞,另外辟了间新房住进去,伺候卢辰钊便一直单独居住,倒也乐得安生。
眼见着年底,天越发的冷,有人特意送来无烟的银丝碳。
莲池哈了口气,搓着手跺脚,他刚从外头进来,脸冻得煞白,扭头说了句:“世子爷,李娘子仿佛去书房了。”
翻书的卢辰钊一顿,抬眼问:“没看错?”
“看不错,她穿了件青色长袍,梳着高髻,连个暖手炉都没抱,想是去还书的。”莲池打了个喷嚏,眼泪汪汪,“那件斗篷,还是在咱们公府穿的,我瞧着都觉得冷。”
卢辰钊没说话,翌日他便去了成衣铺子,将买来的两块貂鼠皮子放在柜上,那掌柜的识货,一看便知是上等货色,便赶忙问他做什么。
“一件做袄子,一件做斗篷,女子穿的。”
“那女子多高,身量如何?”掌柜的拿起皮子凭空抖了抖,溜光水滑,通体没有一根杂毛,越看越欢喜,忙小心的挂在臂间,“若是寻常姑娘家,这一块就能做两件袄子。”
卢辰钊脑中浮起李幼白的体型,沉声道:“她大约到我肩膀高度,很瘦,溜肩,然后腰这么粗。”
两只手圈在一起,掌柜的瞧了眼,笑道:“那是小细腰了。”
“嗯。”
“瞧您记得如此周全,定是郎君的心上人吧。”掌柜的写下尺寸,又与卢辰钊确认无大体细节,收了貂鼠皮子笑盈盈的看过去。
卢辰钊脸上一僵,却也没有否认。
他将银子拍在旁边,道:“大约几日能做好。”
掌柜细细算了一下,回他:“五日,五日后您来取。”
“能不能再快点?”说着,他又掏出一把碎银子。
掌柜的一拍大腿:“成,旁的活儿我都暂且搁下,便全力做郎君这事儿,定叫那姑娘知道郎君的好意。三日,郎君您留个住处,到时我让下边人送去府上。”
卢辰钊写完,想起来又吩咐:“她若是问谁送的,你便只说不知道。”
“这儿..”掌柜的略一犹豫,又道,“好,都依郎君说的。”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虽不大,但却越发冷冽起来。
清晨从被窝爬起时,只觉得空气中都是凉湛湛的湿意,李幼白揉了揉鼻尖,捏手捏脚下床穿鞋,其余两人都还没醒,帐子内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她拉开门,出去后又合上。
外间,半青早早起来,此时正歪在桌上补觉,右边脸颊压出褶子,也不知梦到什么,嘴巴嘟囔了几声。
李幼白睡眼惺忪的走到铜盆架前,洗了手和脸,又去架子上取了书,站在楹窗前借着微光默读。偶尔有风从缝隙里钻出,吹到脸上像是冷厉的小刀,她觉得鼻子很酸,脑袋也昏昏沉沉,看了会儿便合上书复背。
但后来实在太累,怕睡着,她特意出去站在廊下,只穿着小袄长裙,冻了会儿,果真不困了,脑子也很是清醒,背完五篇文章后,她才进屋。
待与半青收拾妥当准备去膳堂时,姜纯和薛月才陆续醒来,两个丫鬟从外间端着温热的水进去,伺候她们洗漱,又换上今年新做的裘皮袄子。
半青着实羡慕,走出去老远忍不住小声道:“姑娘,你不跟夫人要钱,她从不记得给。便说进京以来吧,写了多少封家书,她倒是回,可只字没问你缺不缺钱。
京里又不是济州,吃穿花销更大,虽说你省吃俭用,可买书都不够了。这要是换做二姑娘,她早上赶着送钱来了,哪里舍得叫她受委屈。
去年回家,她也不是没看见你的旧斗篷,可她给二姑娘做了三件狐皮氅衣,也没给你做一件新的。只那一件绯色新棉袄,还是为了出门待客,给亲戚们看的。我有时候都觉得,夫人偏心偏的可怕,都是她女儿,怎么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呢。”
李幼白笑:“我跟妹妹不一样,她性子软,自然需要母亲多照顾些。”
“可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等我明年春闱上榜,就能做官了,做官后我会有自己的俸银,届时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半青摸脑袋:“我不是那个意思。”转头嘿嘿一笑,“那我想吃素芳斋的桂花糕,牛乳芙蓉蜜还有他们家新出的花生芝麻桂圆膏。”
“好,都给你买!”
“姑娘最好了!”
两人转过游廊,莲池跟在卢辰钊身后出来,听到那人低嗤了句。
“真是个吃货。”
晌午小厮便送到了衣裳,李幼白看了眼,问:“是不是送错了?”
“您瞧上面的人名,住址,是不是都对?”小厮掏出纸来,李幼白看了眼,点头。
小厮笑道:“那就没错,兴许是娘子的朋友送的。”
“他可有说是谁?”
“这个我不知道。”
东西送到,小厮便走了。李幼白看了眼包袱里的衣裳,且不说貂鼠皮子贵,又是这等成色,想来是极其贵重的。里面有一件斗篷,针线走边很是精巧,还有一件短袄,令一对护腕,她抱着往回走,走到半路站定,又看向斜对过房间。
卢辰钊吓了一跳,猛地收回身子躲在楹窗后。
他听见李幼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待站在门口时,他几乎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李幼白其实不确定,但除了卢辰钊,她不知道还会有谁送她东西。她举起手,刚要叩响门板,忽听有人唤她。
“李娘子?”
她回头,看到远处站着个人,清风朗月般,姿容如玉。
“闵大人?”
李幼白朝他走去,两人站在拐角处的游廊下,闵裕文看了眼她怀里的衣裳,问:“新做的?”
“不是。”
闵裕文疑惑,李幼白又回头看了眼,那扇门仍关着,便回道:“朋友送的,许是见我穿的单薄。”
闵裕文似乎回味过来,想起在公府时卢辰钊对李幼白的照顾,而今同在国子监,自然只会更加在意,他却是没想到,卢辰钊看似清高倨傲的一个人,能照顾的如此仔细,连李幼白穿什么衣裳都能算计到,可谓用心良苦。
“你那朋友必定极喜欢你。”
李幼白脸一红,怕被卢辰钊听见,忙摇头:“朋友间是互帮互助,跟喜欢无关。”
两人沿着台阶走下,一直消失在甬道深处,卢辰钊慢慢打开门,他全都听见了,但他很不喜欢朋友这两个字,他跟李幼白说了两次,不想做朋友,可她非把他划到朋友那堆人里。
难道他和四郎,和大哥二哥一样,于她而言只是朋友?
他有些不甘心,但又不想为此生气,遂瞥了眼两人去的方向,想跟过去,又觉得丢人,便将门猛地一关,坐回桌前继续看书。
闵裕文是来国子监教书的,每月中旬上课,其余两旬是另外一位先生。他教的是大经《礼记》《左传》,正巧来时撞上李幼白,便一道儿去了书堂。
他讲课时,不急不躁,成语典故信手拈来,就像大佛寺那次斋讲,堂下人都安静听着。连姜纯和薛月都不似往日那般半堂课便走神,自始至终都端坐在案前,双目炯炯有神。
下了课,闵裕文看了眼李幼白,随后离开。
两人其实约好,傍晚去膳堂一起用饭,但因待会儿还有课,故而李幼白需得再等一个时辰。准备书籍的空隙,姜纯和薛月凑到一起,各自压低嗓音说话。
“每次媒婆登门,闵大人必定推辞,你说他嘴里的未婚妻,真的有这么个人吗?”姜纯挽着腰间的穗子,看向薛月。
薛月支着脑袋,不以为意:“谁知有没有,只是客气话罢了。毕竟媒婆蜂拥而至,一般的借口哪能拒之门外,我觉得多半未婚妻是由头,等他找到真正想娶得姑娘,只对外说是早就定下了,谁又能知道真假?”
“也不知他究竟喜欢哪种,嗨,若不是他实在高冷,我都想让我娘去试试。”姜纯笑。
薛月推她:“可别闹了,咱们的婚事,哪里能任性,得听家里的。”
“知道知道。”
李幼白听了,很是惊讶,故而下学后去膳堂,看见闵裕文端着两份一模一样的饭菜,便忍不住想他这等芝兰玉树的郎君,未婚妻会是如何模样。
想着想着,竟也问了出来。
闵裕文抬头,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箸筷,轻轻一笑道:“早年间父亲定下的亲事,她不是京城人。”
李幼白嗯了声,道:“那我得想想到时送你什么大婚贺礼。”
闵裕文:“倒也不用那么急。”
咀嚼了几口,他朝斜对过看去,神情一怔,转头与李幼白道:“你跟卢世子之间....”
李幼白回头,看见卢辰钊站在廊柱下,手里端着一碟菜,一碗粥,正眼神莫测地望着她,她起身,刚要过去,他忽然一扭头,朝边角处的桌子走去。
闵裕文不动声色地拨动饭菜,见她此时神色怏怏,心里也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遂问:“他是不是误会我们了?”
李幼白一脸茫然:“误会什么?”
闵裕文忽然明白过来:敢情卢世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李幼白根本都不知情呢。
他扶额轻笑:“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他用公筷夹了一箸炒笋丝,“尝尝这道菜,每回过来我都会点。”
“谢谢。”李幼白食之无味,偶尔抬头看样闵裕文,又偷偷觑向卢辰钊。
闵裕文自然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也不挑破,只是像个兄长般宽厚待她。他鲜少遇到李幼白这样的姑娘,坚韧倔强
,隐忍克制,她有聪明勤勉的头脑,低调沉稳的性格,她所有的举动都令他舒适,愉悦,这是他在女娘中很少得到的感受。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经常被女娘包围,她们只爱他的脸,不在乎他说什么,做什么,更不在乎他想跟对方交流什么。
一张好看的脸,成了他获得喜爱的最大倚仗。对他而言,其实这是一种苦恼。他不喜欢被人盯着,围着,只是因为一张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