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闵裕文欲言又止的样子,李幼白纳闷,却没点破,然刚下台阶,他忽然叫住自己。
“李娘子,这个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雕花黑漆匣子,很是精美,上面的图案不是本朝花样,有种异域风情。他手掌细白,五指修长如竹,那匣子躺在他手中,像是一幅画。
“是什么?”李幼白问。
闵裕文面色如常:“胭脂。”
李幼白惊讶地看着他:“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尤其是胭脂这等物件,不合适。”
他忙解释:“你别误会,其实..不是我送你的,是贵妃娘娘,她要给你的。”
“可是为什么?”
闵裕文觉得手心出了汗,但还是镇定答道:“你若是想知道,回头亲自问她。“说罢,拉起她的手,将胭脂盒放在她掌心,又很快缩回自己的手来。
卢辰钊拐了个弯,偏这么巧,就看到一对佳人站在廊庑下。周遭白雪环绕,他们穿着同色雪青衣袍,一高一矮,闵裕文往李幼白手里塞了什么物件,李幼白竟没有推辞,她竟收下了。
卢辰钊想:她都没穿他送的斗篷和袄子,怎么就收闵裕文的东西了!
思及此处,他一脸不虞,将那衣袍往后一抖,朝着两人阔步走去。
李幼白只觉眼前一暗,抬头,对上卢辰钊那冷冰冰的俊脸,几乎下意识的,她手一缩,把那胭脂藏了起来。
第41章
雪青色衣袖间, 她那皙白的小手微微握紧,虽飞快地藏到身后,但卢辰钊早已看到那抹漆色痕迹, 何况冰天雪地那抹突兀的异香,随她的动作倏忽钻进鼻间。
他不用香料,但也知道其他女娘在用什么。入京半年来因着公府走动,他也见了不少勋爵官眷,女娘们时常为着名贵香料互通有无, 谁的好些便都赶紧采购,谁的稀少便也托人去抢, 生怕落了下风。在她们眼里, 拥有好的香料面脂在圈里都是极有面子的。
而这盒东西的味道,不是本朝所有,那便是外头来的,既是外头来的, 不单单讲究名贵了, 更重要的难得。
卢辰钊不动声色想了这么多, 心里五味杂陈, 尤其想到自己好容易送出去的袄子和斗篷,不仅引得两人动气, 后来即便收下, 李幼白也从未穿过, 如此回味, 他那心肝脾肺肾都觉得泡在酸水里, 委实不舒服。
李幼白抬头看他, 他却没看自己,只是与闵裕文互相作揖, 随即寒暄了几句,便要走。
闵裕文见李幼白的眼睛跟着他,开口道:“卢世子要不要一起用饭?”
卢辰钊装模作样思量了少顷,“此番回来虽待不了多久,但饭还是要吃的,若闵大人不觉得打扰,那我便跟着一道去吧。”扭头又郑重其事询问李幼白:“李娘子可觉得为难?”
李幼白一愣,他又自顾自说:“若你觉得为难,我便不去了。”
李幼白还能说什么,忽略他言语间的阴阳怪气,点头道:“不为难,卢世子也一起吧。”
饭桌上,闵裕文问起今日课上讲的内容可否晦涩,李幼白摇头,道很好,通俗易懂,且引人回味。
闵裕文松了口气,他是初次讲解《庄子》,从前读书时跟着先生学,为里面丰富的想象力而感到震撼。但时日久远,如今他站在堂中,以师者的身份与学生传教,既想另辟蹊径,又怕损毁其中精华,课前尽管再三准备,但仍不确定效果如何,此时听到李幼白真
挚的回应,不禁感到欣慰。
“庄子的作品总是耐人寻味,我怕是以己之偏见领你们入歧途,虽课上笃定,但授课后辗转难安,现下听你如此认可,这才觉得落定心神。”
李幼白笑:“古来大儒总要受学问认知的煎熬。”
闵裕文轻轻弯唇,道:“如此打趣竟也叫人放松。”
卢辰钊咬了口肚丝,余光瞥见两人窃窃私语的样子,登时便觉得没甚胃口,吃了少顷便将箸筷搁下。
李幼白看过来,问:“你只吃这么点吗?”
闵裕文也转头,两人都是文静的长相,此时一并朝他看来,饶是卢辰钊不愿承认,也不得承认,此二人竟有种莫名的相配。
“今日胃口不好,吃不下。”
李幼白也搁下箸筷,坐直身体朝他挪了挪,“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脸色不大好看,脸都白了。”
她是真觉得他不对劲儿,说话间还往后逡巡,“莲池呢,他没跟着你吗?”
卢辰钊怏怏:“我没病,他也不是时时都在我身边的。”
闵裕文将两人举动收入眼中,他放缓了咀嚼米粒的速度,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来。
卢世子的确没病,他那脸之所以白戚戚的没有血色,应当是吃味的缘故。眼睛骗不了人,即便矜贵沉稳如他,在喜欢的人面前,仍是免不了幼稚。比如他一面说着意气用事的话,一面又用余光偷偷去瞄李幼白,所有心思全摆在脸上。
只可惜,他在那儿矫情置气,李娘子却是个单纯疑惑的,她仿佛没有弄清卢世子为何这般,只以为他病了,故而眼里全是担忧,并无半点多余情绪。
正是因为她想的少,所以才不会有事情令她分神,在学业上也更专注踏实。
即便她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也没有对任何异性表露出该有的喜爱和仰慕,她的脑中所思所想极为简单,那便是学习。
闵裕文知道此时该走开,给他们单独相处的空间和时间,他能看出李幼白对卢辰钊还是有些不同的,尽管微妙,但比起对待他人,已经算是亲近了。但闵裕文没有起身,他又咬了口青菜,静静地端坐在卢辰钊身边,又抬头看向对面的李幼白。
他不是不识趣的人,也不愿卷进纷繁的琐事中,依着理智他该走的,但他仿佛有些不一样的心情,在没有理清之前,他想他该待在这儿。
既如此,便不能干巴巴待着,他忽然抬手,在李幼白错愕间,将她唇角的米粒拿掉,而后极为自然地掏出巾帕,仿若没有注意到卢辰钊的凝视,慢条斯理擦拭着手指,又低头,喝了口稀粥。
莲池却是没想到,世子爷回来的这般早,原都打算小憩一会儿,所以给马喂了草料,自行躺在小榻上。
他翻身下来,问:“世子爷,你没见着李娘子?”
卢辰钊没好气:“少打听主子的事。”
莲池:那就是见着了。
“你和李娘子又吵了?”
卢辰钊狠狠瞪他,莲池倒也习惯了,故而没有避开,反而仔细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如此得出结论,这回恐怕比吵架严重,吵架至少会有情绪剧烈起伏,而眼前人没有起伏,相反是抑郁低沉,冷淡憋闷。
那便是有火发不得了。
“李娘子来了!”莲池忽然惊呼,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欢快地迎进来,随后倒了茶水,很是赶眼力劲儿地出了门,又轻轻掩上。
卢辰钊没看她,背着手站在桌案前,盯着那幅雪山倚翠图看。
李幼白走过去,跟着看了眼,歪头说道:“你再看下去,这图怕是要被盯出两个洞来。”
“你跟那位闵大人说完话了?”冷声冷气。
“嗯,说完了。”
卢辰钊瞥了眼,笑:“但瞧方才的情形,我以为你们能从庄子说到孟子,再从孟子说到孔子,最后许是连老子孙子都得提上几嘴,少不得要说到夜里。”
李幼白嗯了声,驳他:“你这话说错了。”
“哪儿错了?”
“要说完你说的这些,到夜里怎么够,怕是要几天几夜才行。”
卢辰钊盯着她,一双眼睛凝着愠怒,半晌哼了声,转头走向楹窗处,语气更加不耐:“那你还过来做什么,赶紧去找你的闵大人说话去!”
李幼白不解:“闵大人不是我的,是国子监所有监生的。”
她歪着脑袋,不明白卢辰钊怎么就生气了,于是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你真的病了,得吃药。”
他那脸白一阵青一阵,像是有怨气内结,无法纾解。
“我让莲池帮你找大夫,好不好?”
“不好。”
“卢世子,你不能任性,若不敢好起来,带病过年可不吉利。”李幼白笑着与他安慰,劝道,“何况你是镇国公府世子爷,还要与国公和几位叔叔带着卢家小郎君们祭祖祈福。”
卢辰钊闭了闭眼,转头面朝她问道:“闵裕文是你先生,除此之外呢?”
李幼白茫然地愣了瞬,然后答他:“朋友,他也是我朋友。”
“跟我一样?”
李幼白不知道该怎么答,于是僵住。虽说是朋友,但朋友也有区别,有亲近和疏远之分。她在公府读了一年多的书,跟卢辰钊从陌生互相排斥到如今熟悉相互信任,经历良多,积累起来的情谊自然也更多些。
闵裕文不同,两人有着相似的性情爱好,在读书上见地一致,他又是温和好相与的脾气,就事论事,不管是谁,都能跟闵裕文成为朋友。
他斯文但也重义气,否则那夜她不会得到贵妃帮助。
卢辰钊见她沉默,心中猜测愈发混乱。李幼白是不是喜欢闵裕文,但又碍着身份差距不敢表露,若不然她怎会收他东西,任由他动手为自己擦拭唇角,还有..之前在齐州大佛寺,李幼白便是为了他同自己撒谎,要了马车赶去同他..私会!
他脑子里的想法天马行空,惊骇至极。
但李幼白不知短短一瞬他会想这么多,只以为他在意朋友的亲疏,遂很是认真地想完,解释道:“你们不一样。”
卢辰钊竖起耳朵,心也跟着慢慢上扬。
“但都是我的朋友。”
“咚”的一声,坠落回位,卢辰钊闭眼,有种无计可施的感觉。
尽管他不想跟李幼白做朋友,但不可否认,时至今日,所有情绪仍是他一厢情愿。她没给过回应,便也不用为他承诺负责,她更可以与旁人做与他做过的所有事。
无可指摘。
但,卢辰钊的心就是平复不下来,像有团火在熊熊燃烧,却又没水将其浇灭。
李幼白也觉得别扭,她低头从袖间取出那盒胭脂,托在掌心柔声说道:“我今日收的礼物。”
卢辰钊瞥了眼,肺腑更酸,甚至还有点苦味。
“好看吗?”她打开盒子,里面是嫣红细腻的胭脂。卢辰钊虽不想看,还是看了眼,再把目光移到她干净的腮颊,脑子里不受控制的臆想起来,她皮肤白皙,但向来面容干净不施粉黛,若涂上这胭脂,想来是极好看的。
卢辰钊哼:“俗气。”
李幼白缩回手:“我觉得好看。”
卢辰钊:....
更气了。
她又收起来,装进荷包里,卢辰钊忽然开口:“你是何意思?将旁人给你的东西拿给我看,只是为了炫耀?”
“不是。”李幼白打量他的神色,又道:“就是想给你说一声。”
毕竟方才在廊下,她拿着胭脂盒正思量,卢辰钊忽然出现,几乎是下意识,她便慌忙藏起来。现下回想,着实有些匪夷所思,那情景竟有些像做了亏心事,被抓到把柄一般。故而便大大方方拿出来给他看看,看完觉得心跳平复下来,再不是小鹿乱撞的忐忑。
卢辰钊耷拉着脸,李幼白叹了口气,问:“你到底怎么了?无端端不理人,这样不好。”
世子爷脾气古怪,又难哄,李幼白此时很是同情莲池,心道他整日跟随左右,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往外看了眼,莲池仿佛也在往屋里看,像是怕她和他吵架,的确是操碎了心。
“你为什么不高兴?”
“你为什么收他的东西,却不收我的?”
李幼白忽地一笑:“不是闵大人送的,是崔贵妃给我的,他只是转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