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提了桶热水回去屋里,隔着屏风看到世子爷仰面斜躺在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直直盯着帐顶看,那样子,着实有些魂不守舍。
卢诗宁来找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小声问莲池:“我哥睡了吗?”
“没,世子爷在沐浴。”
“哦,那算了。”卢诗宁犹豫着,又打消了念头,她还是想去闵家,万一闵家大娘子就是喜欢她这种性格呢,即便闵郎君不喜欢,他娘喜欢也是好的,曲线救国,未尝不可。
但哥哥的态度着实坚硬,怕是不好商量。
卢诗宁在他门口吹了半晌风,脑子里闪出个大胆念头,于是她飞快地回去屋里,找出纸笔,开始写拜帖,最后落款处,她想了想,写下镇国公府卢辰钊。
闵家
秦文漪坐在堂中,拈着几粒松子慢慢吃着,对面的太师椅上,闵弘致拿了本书在看,旁边是三层鎏金如意仙鹤灯,书纸翻动,秦文漪开口。
“我觉得这位李娘子挺好,你呢?”
“什么挺好?”闵弘致揣着明白装糊涂,连头都没抬。
秦文漪起身,径直走到他面前把书收起来,反扣在案上。
“夫人,你这是作甚?”
“明旭二十出头了,从前你那般说我也不在意,可现如今他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难道要为着你那没底的婚约,一直耽搁下去?”
闵弘致看着她,温声解释:“夫人,言必行,行必果,人生在世岂能言而无信。我当初应下对方,便不能率先反悔,不管多久,我都得等。”
“不是你等,是你儿子在等!”秦文漪有些恼他,声音却很克制,“难道她一直不出现,儿子便要一直等下去吗?”
“是,要等。”
“闵弘致!”
“夫人,我在。”
外头传来脚步声,丫鬟道是郎君和李娘子回了。
秦文漪忙敛了怒色,与闵弘致看了眼问道:“这么早,怕是该做的都没做吧?”
闵弘致抚她发丝,声音温润:“夫人,若你实在喜欢这位小娘子,不如收她做个干女儿吧。”
秦文漪推他:“我要儿媳妇。”
闵裕文和李幼白到前厅与他们问礼,之后李幼白回去住处,只闵裕文留下。
秦文漪招手,示意他上前。
“我怎么瞧着幼白式有些失魂落魄呢,没出什么意外吧?”
“没有。”闵裕文回道,喝了口茶又说,“娘,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秦文漪嗯了声,便倚着美人靠朝他倾身。
闵裕文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站起来面朝闵弘致和秦文漪,神色很是郑重。
“儿已过及冠之年,终遇倾心喜爱之人,她纯粹温柔,坚韧勤勉。对儿来说,她是珍宝却胜过世间所有美好。儿反复思量,如今很是确认,儿对她,不是寻常的尊重和爱护,而是身为男子,对心爱女子的喜爱和占有欲。
儿倾心于她,不愿让别的男子分享她之美好。故而儿恳请爹娘,能在今年春闱之后,为儿登李家大门,议定与李娘子的亲事。”
他神情坚定,语气诚恳,说完便冲着两人拱手做礼。
秦文漪愣了下,旋即眉开眼笑,也不管闵弘致是反应,当即一拍桌案,点头道:“好,娘应你!”
第44章
堂中静了片刻, 闵裕文迟迟没有等来父亲的回应,遂抬头看去,见他满面沉肃坐在太师椅上, 竟是动了怒气。
秦文漪回头,刚要替儿子辩解,闵弘致瞥过来:“夫人,你先回房。”
“不论如何,此番我站儿子这边, 你莫要与他置气。”秦文漪了解闵弘致的为人,知道他虽疼惜自己, 却很有原则, 若不然这么多年,何至于一个姑娘都不肯相看。多少媒婆登门,且都被他以有婚约的由头搪塞过去,便是为了一个承诺, 便要毁掉儿子终身。
秦文漪向来夫唱妇随, 也都听从闵弘致的话, 可闵裕文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眼见着旁人都抱上孙子,而儿子凭着这样好的模样才学, 却被生生耽误, 她心里定是酸楚不平的。
她担忧地望向儿子, 又回头盯着明弘之看了眼, 起身离开厅堂。
“跪下!”
一声冷斥, 闵裕文撩开衣袍屈膝跪倒, 他知道躲不过,但也打定主意为自己争取一回。
他循规蹈矩, 顺从父母,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忤逆。他也知父亲对故友许下承诺,要结两家姻亲,他曾以为这辈子终归是要娶妻,娶谁都一样,横竖父母之命,他来遵循。婚后只要两厢和睦,便能举案齐眉。
可现在,他变了主意。
因为他遇到让自己辗转反侧的人,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想要今生今世,一直能在一起的人。
他确定他钟情李幼白,也深知自己将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
但他还是要做。
“我与故友的承诺,很早之前便与你说过,你也答应了。”
“是。”
“《论语》有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既早已应承,今何故反悔?”
“儿只问一句,若父亲与我颠倒身份,我要父亲弃母亲另娶她人,父亲可应声?”
“此事断不可能。”
“既不可能,又为何逼我应诺。”
“子是子,父是父,父之诺,子必践之,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父亲不公平。”
“公不公平你做不得主,你要反悔,除非不认我为父。”
闵裕文双目沁雾,被遏制自由无法为所欲为的桎梏感,让他在遵循长辈和试图挣扎间反复游走,他沉默着,沉默中又蓄积着无限冲动,那冲动被狠狠拍打下来,而后随着情绪波动剧烈摇曳,令他说不出一个字。
尽管他有想要的人,想做的事,但他尊敬他的父亲,无法为自己的任性彻底叛逆乃至决裂。
自小到大的修养,不允许他忤逆尊长。
许久,他哑声问:“我需要等到何时?”
闵弘致不会妥协。
父子二人俱是无言,堂中静的令人窒息。
就在闵裕文以为等不到回应时,闵弘致开口:“再等两年,若两年后她还没有过来,我答应你,可以自行挑选妻子。”
两年?
闵裕文走到门口处,慢慢回过身来,两年太久,他根本没法确定对方能否等他两年。
但这也是父亲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李幼白也不知是怎么回的闵家,只知道回去车上一路闭着眼,根本不敢看闵裕文的眼睛,她心跳的很慌,也很乱,平生从未在一夜遇到如此棘手的麻烦。
他亲了自己,他为何要亲自己?
她问他,但他没回答,所以呢?究竟是为什么?
她躺在床上,把书覆在脸上,嗅着墨香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无济于事,脑袋一会儿便热闹起来,额头仿佛还留着那个印记,灼热滚烫。
她跳下床,走到菱花镜前,侧过脸去用力看,什么都没有,她又走到铜盆架前,鞠起一捧水洗了脸,擦干净,回到床上复又躺下,没多时,额头又突突跳起来。
闵裕文为何要这样?他将烦恼丢给自己,什么都不说,这般随意且不负责任的举动,委实不是闵裕文的作风。
所以,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李幼白无法静心看书,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偏那么不凑巧,闵裕文亲她的时候,又叫卢辰钊瞧见,瞧见也就罢了,她怕什么,慌什么,躲什么?李幼白觉得自己脑子被乱七八糟的念头挤满,越想越乱,越乱越想要抽丝剥茧,但她想不通,将那书本盖住眼睛,耳畔仿佛传来卢辰钊那声轻嗤。
他生气了。
他生气时真的很不讲理,耷拉着脸郁沉可怖,叫人根本不敢靠近。
可她又想跟他好好说一说,告诉他自己其实不知道,也不是故意叫闵裕文亲的。可转念一想,自己跟卢辰钊其实没必要解释,朋友而已,朋友之间解释这些做什么,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她翻来覆去,吵得半青揉了揉眼从榻上爬起来,支着双手拨开帐子问道:“姑娘,你怎么还不睡,别看书了,伤眼睛。”
李幼白自那秋香色帷帐间歪出脑袋,“半青,咱们明儿傍晚用完饭便收拾东西离开。”
“可先前不是跟夫人说好,要在国子监复课前一天走的吗?国子监复课在月底,还有好些日子呢。”
李幼白摇头:“我不想住了。”
“好,我明早就收拾。”
听着半青的呼噜声,李幼白一夜无眠。
清早起床,她顶着黑黑的眼圈温书,又去跟秦氏请安,一同用早膳。秦氏被她那两个黑眼圈惊道,拉着她的手便问昨夜是不是没睡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秦氏是金陵人,说话腔调绵软温柔,李幼白克制着打哈欠的欲望,摇头:“夫人,我想今晚回去国子监,准备复课的东西。”
秦氏惊讶,下意识瞥了眼对面用饭的闵裕文,随后体贴问道:“是不是住的不好了,哪里不顺心只管与我讲,离复课还有十几日呢,你回去作甚?”
闵弘致抬头,“很快便要春闱,她回去也是知道上进。”
“幼白真是好孩子。”秦氏昨夜跟闵弘致生了好大的气,询问过知道他训斥了儿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怄着气不肯理他,闵弘致是个极其固执守信的人,她知道自己说不动他,便是拿闵家子嗣传承也动摇不了他那偏执的决心。
“你若是想家,就到我这儿来看看,横竖我闲着无事。幼白,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呀。”她对李幼白有种天生的亲近,此时拉着她的手,那不舍是真,惋惜也是真。
傍晚用饭前,闵裕文去了李幼白住处,彼时她们的东西都已经拾掇好,便放在进门处的桌案上。
“闵大人来了。”半青勤快地搬来圆凳,倒水沏茶。
看两人欲言又止,半青识趣地走出门去。
“昨夜我..”他咬着舌尖,艰难开口。
李幼白也屏住呼吸,等待他迟来的解释。她希望是她想多了,是她想歪了,否则她不知该如何同闵裕文相处,都怪那突如其来的吻,还有那勒到不能喘气的拥抱。
“昨夜的事,是我一时冲动,因那烟花和月亮,太美,我..没克制住自己,对不住,也希望你...”
李幼白很是松了口气,闻言轻快地走上前,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我明白,我知道,我会把它赶紧忘了。”
她咧嘴一笑,拍着胸口小声道:“你真是把我吓坏了,突然就亲我,让我险些以为...我就想,怎么可能,你是有婚约的人,怎么能随意喜欢别人。
下回可别这样了,换做旁人可不会像我这般大度,定要缠着你不放,叫你负责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