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白直起身来,又再度福礼,见闵裕文还想尝试,便朝他摇了摇头,转身跟着小厮往堂外走去。
闵裕文便要跟着追去,却被闵弘致当堂呵斥。
“你站住!”
闵裕文停了脚步,目送李幼白绕出前方影壁,缓缓转过身来,眉眼沁着纠结与烦闷,生平第一次,对父亲起了忤逆之心。
“你是怕帮了她,被她赖上,把我搭进去,对不对?”
平静的语气,满是疲惫。
闵弘致蹙眉:“坐下说话。”
“不用,儿站着就是。”
闵裕文深觉自己没用,但多年的修养令他无法对父亲动怒,甚至连重话都说不出来,他攥了攥拳,郁愤的同时,更多是怪自己。
“这两日可去见过太子?”
“跟随燕王殿下去过一次,待了少顷便离开。”
“可看出他有何不妥?”闵弘致压低嗓音。
闵裕文一愣,“父亲是何意思?”其实他跟燕王过去是为了探病,太子积劳成疾,咳出血来,他们过去时,太医也在诊治,道没有大碍,只是要注意身子,不能太过操劳,只开了几副清肺驱燥的方子,叫宫人们盯着熬煮。
“长公主最近动作频频,燕王知道吗?”
“知道。”闵裕文点头。
闵弘致一向清楚儿子跟燕王的举动,他没有阻拦,便是由着他们私底下去做。太子很小便被立为储君,姜皇后与整个姜家人都欣慰振奋,毕竟他是姜家百年来出的第一个储君,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而姜皇后手里,另外还握着一个昌王一个公主,此后若太子登基,姜家便是无上尊荣。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闵弘致在官场十几年,不是糊里糊涂坐到今日的位置上的,他有更敏锐的洞察力和警戒心,虽姜家和崔家两派各有过示好拉拢,但他始终保持中立,这种做法其实很难。因为日后不管哪一方夺得帝位,都会将他边缘化,因为他没有立场,没有立场的人便没有被利用的价值。
陛下是在崔慕珠生下燕王不久,接着立刘怀为太子,为何?很多人当时都有猜测,陛下或是爱重太子,更或者只是为了保全崔慕珠的儿子。
崔慕珠当年冒死生下刘识,若非庞弼出手,她必死无疑。那么刘识呢,他还很小,需得很多年才能长大长人,在此期间若没有悉心全面的保护,说不准哪一日便会出现意外。宫里这样的事不在少数,尤其是先帝时,陛下的几位兄长们,死的死,残的残,陛下比谁都清楚,能好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太子是储君,由太傅教导,刘识呢,他和昌王也跟随太子左右,听太傅授课。不仅如此,陛下给他的偏爱远超给与太子和昌王的。陛下亲手教刘识骑马射箭,在他年幼时常去仙居殿陪贵妃和刘识用膳,话里话外都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喜爱和叮嘱。
刘识不负圣望,姿容俊朗,身体健壮,更是有着温和聪颖的性格,不似太子和昌王,总是文弱了些。
“还知道什么?”
闵裕文顿了顿:“长公主似乎在利用姜皇后,还有太子。”
“嗯,知道就好。”闵弘致又啜了口茶,抬眼,“为父若是在此关头与她作对,救出李幼白,你以为长公主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咱们闵家想趁机站燕王,会不会因为对燕王动手?”
话说到此等地步,父子二人心照不宣。
闵裕文便知自己与燕王密谋之事,父亲全都知晓。
“别一时儿女情长,误了燕王的大事。”
闵裕文低头,燕王正是养精蓄锐,隐忍潜伏之际,自打他懂事以来便是处处示弱,明面上装着对东宫之位毫无想法,实则他的父皇,当今陛下,早在暗中叮嘱他,要修习帝王之道,为君之道。陛下对他早有指望,只是时机不到,不允他露半分锋芒。
此事绝密,而闵裕文与燕王乃生死之交,他告知自己时,闵裕文除了些许震惊,竟是很快恢复平静。
太子体弱,实在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陛下又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怎么会由着病弱太子成为天下之主,日后国强主弱,权臣当道,刘家的天下便也完了。更何况,还有那位处心积虑夺权的长公主。
闵裕文没再说话,父亲提醒的对,他们还不到冒头的时候,是他糊涂。
但是,理智归理智,感情归感情,他无法谅解自己的无动于衷,对于李幼白的袖手旁观。
尤其是当着满朝文武,卢辰钊递上那封奏疏时,他瞬间觉得羞愧难当。
只凭这一点,卢辰钊便赢了。
即便长公主朝他扫去警示的眼神,他还是面不改色,字字清晰陈述自己以及大理寺需求。陛下对那起居郎本就觉得可有可无,当时不过是不想当着外人扫刘瑞君的颜面,这才没有开口,此时听卢辰钊说完,便应允了。
卢辰钊便拿着调令去翰林院,刚跨进楹门,便看到她跟几个学士坐在一起,爬满竹木架子的藤萝开了花,淡紫色的花朵偶尔掉在地上,有两朵打在她发间,又滚落肩膀往下滑掉,她仿若不觉,扑在那堆书籍间飞快翻阅。
是翰林院整理书目的日子,她那双眼睛跟着转动,就连他走到对面也全然不觉。
卢辰钊伸手,曲指叩了叩桌案。
她抬头,看见自己时,那严肃的小脸登时舒展,冲他弯眸浅笑:“你怎么来了?”
卢辰钊拿出调令,在她面前挥了挥,李幼白惊喜,忙接过来仔细看了遍,小声道:“陛下允了?”
“嗯。”
“他可曾刁难过你,还有长公主,有没有当堂与你争论?”李幼白翻来覆去地看,末了将那调令小心收起递还给他。
“不曾。”
卢辰钊支着下颌,垂眸看她今日整理的典籍,不过两个时辰左右,她却是干的比旁边那位还要多。难怪进了翰林院,她人更瘦,想来就是被这些琐碎累的。
虽说瘦也好看,但他瞧着不舒坦,便想到了大理寺,做些食膳给她补补。脸要圆圆的,身上也得多长些肉,再胖点,抱起来也趁手。
他想的出神,李幼白已经同侍讲交代完事宜,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站在面前,小手挥了挥,卢辰钊端正起身子。
“咱们走吧。”
“走。”卢辰钊从她手中接过行囊,顺势背在肩上,李幼白看了看,却没要回,只跟在他身边一道儿往外走。
闵裕文便是特意等在门口的,见他们出来,才走上前。
卢辰钊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抬脚将李幼白往身后一挡,手便去牵她的手腕,落了空,回头看,李幼白早把手躲到腰后,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
卢辰钊瞪她,她装看不见,提步往外走了两步,冲闵裕文问道:“闵大人在此,可是有事与我叮嘱?”
闵裕文道是,便又说想跟她私下说几句话。
李幼白犹豫了少顷,还是跟他走到一边,卢辰钊抱起手臂,兀自站在原处,他们说的时间其实不长,但他觉得过去很久,以至于李幼白回来后,他发了些许牢骚。
“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李幼白往前走,似乎不打算交代。
卢辰钊哪里会罢休,但又不能追着问,便忍了几番,心平气和地谆谆诱导:“他若是跟你道歉,你也不必刁难,总归这件事不好办。也不是谁都像我,答应下来便势必管到底。”
李幼白笑,听出他变着法夸自己,便点头附和:“是,你帮我太多,我感激的厉害。”
半个字没提闵裕文,卢辰钊便又想别的说辞,“他是不是又承诺给你别的,你也莫要犯糊涂,鬼迷心窍,承诺这种东西说说也就罢了,听着动听,但能做到的没几个。
他若是真想帮你,便不会轻易说出,只等着做完来回你一声,那才是真心想帮。”
“嗯。”李幼白在敷衍他。
卢辰钊愈发沉不住气了,扭头试探问:“他是不是又叫你去他家了?”
“嗯。”
“他叫你去他家?你答应了?”
“答应了。”李幼白如实回道,回完卢辰钊便停住不走了,站在原地一脸悲愤地瞪着她。
李幼白笑,随即兀自往前走,不多时,卢辰钊便跟了上去。
“你不解释一下?”
“你想听?”
“不想。”
“那算了。”李幼白淡声说道,“我有点饿,咱们去吃饭吧。东街有个面馆,做的细面很好吃,我请你吃饭当做感谢。”
“未免太没有诚意了。”他悻悻挑刺。
李幼白问:“你想吃什么?”
“随便。”
“那就去吃面吧。”
“我不想吃面。”他只想知道方才李幼白跟闵裕文说了什么。
李幼白无奈:“那不吃了,我们直接去大理寺吧。”
卢辰钊作罢,瞟了眼她白净的小脸,沉声道:“我带你去吃好的。”
吉祥馆的牛肉豆腐丸子,孜然炙羊排,清汤小白菜还有一道粉丝虾仁翡翠煲,刚上来,李幼白的肚子便咕噜一声,她实在太饿了。
打从昨夜便吃不下东西,今早也很少,只一碗粥,便是担心今日朝堂事情不顺,胃里堵得厉害。
听卢辰钊说解决了,浑身一轻,腹中便觉得甚是饥饿。
她吃的快,但举止斯文,卢辰钊给她又盛了碗牛肉豆腐丸子,两臂横在桌上,看她吃的香,比自己吃还要高兴。
“慢点,别噎着。”他抬手,给李幼白抹掉唇角的豆腐渣。
李幼白嗯了声,捧起茶盏喝了满满一盏玫瑰绿,清香溢出,她心满意足的舔了舔唇,便从荷包掏出碎银子搁在桌上。
卢辰钊敛了笑,将那银子抓起来塞回她手里,接着招手唤来小厮,拿出银子将饭钱付了。
“说好我请你,便是要我付钱的。”李幼白执意要给,他不肯收,她便推到他面前碗边,总之不肯妥协,卢辰钊也只能收下,但回大理寺途中,拿这银子买了纸笔,带回去让李幼白临帖用的。
前几日李幼白都跟在卢辰钊身边,做些文书整理的活儿,后头便渐渐熟悉过来,会主动帮忙,哪里需要便去哪里搭把手。大理寺内各人都有各人的案子,整日行迹匆忙,尤其正值年中,吏部还要考核,便都忙着解决眼下最棘手的。
李幼白帮着将那些陈年旧案整理归档,一进书房门,吓了一跳。
案录堆得到处都是,有些临时被翻捡出来,归还时草草扔回,显得杂乱无章。有些是在书架上翻开的,跟其他案录混在一块儿,得仔细才能挑出来。
卢辰钊半晌没找到人,走到书房忽然顿住脚步。这间房堆得都是十几二十几年前的案子,繁琐复杂,便是先前那几个文书也没人愿意整理,凭它在此荒着。李幼白已经规整完一排,此时站在第二排书架前,手里握着几卷昏黄的案录,正低头逡巡。
她看的认真,以至于卢辰钊走到身后,也丝毫没有察觉。
他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案录上的字,只见零星的片段中,写着贞武十年春,那位状元郎被斩杀的旧事,寥寥几笔,定的是谋逆弑君,起因过程皆没有,只是几件算不得证物的利刃匕首还有毒/酒。
“看这个作甚?”
声音幽幽响起,李幼白一惊,案录啪嗒掉在地上。
卢辰钊弯腰拾起来,蹙眉瞟她,又瞟了眼上面写的文字记述。见李幼白神情有异,不禁抬手摸她额头,她避开,背过身去。
“你也知道这位状元郎的事?”
“听说过,但不多。”李幼白尽量叫自己看起来如常,但被他忽然撞见,实则心中很慌。
卢辰钊不知她在想什么,以为是感兴趣,便拿着案录倚靠着楹窗开口说道。
“当年那事没人敢提,如今是没人再提,都说这案子离奇古怪,我刚到大理寺也翻看过,何止是古怪,此案前因后果粗糙简略,一句弑君便没人深查,草草定了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