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萃随着低头,她身材瘦弱,又有严才人等遮掩,倒是没人看出她的不同。
淑妃说了句,这才开始提及今日的正事:“…本宫最厌恶的便是碎嘴,望你们都管束好奴才们,若是再惹出事端来,别怪本宫不留情面。”
下边嫔妃们小声议论起来,钟萃身边,严才人哼了声,跟人说起来:“也不知道是哪宫惹出的事来。”
耳边,钟萃只听她的语调不若表面那般热情周到,声音尖锐,带着几分刻薄:【要我说,就是旁边这缀霞宫弄出来的,这些生得狐媚的人都喜欢惹事。】
也不知道旁边人说了什么,严才人扭头握住了钟萃的手,跟她又亲亲热热起来,仿佛之前的冷待不存在一般,热情周到的问她:“钟才人,你来说说这事儿。”
钟萃抬起眼,一双眼水盈盈的,越发显得惹人怜爱。
淑妃过午后召见,出来时已到傍晚,妃嫔们出门时都堪堪由宫婢们扶着,尤其是严才人这些浓重装扮的嫔妃,顶着沉甸甸的重量坐了几个时辰,连脚步都是虚的,苍白着脸,嘴唇煞白。
钟萃比她们好不少,但她身子弱,也靠在了芸香身上,一路往缀霞宫回。她们还没到,顾全从宫里跑了出来,福了个礼:“小主,陛下已在里边候着了。”他悄悄示意了下,满脸喜庆。
钟萃愣愣的看着他,就见顾全往前推开门,恭敬的迎她进去,钟萃迈进门栏,心里顿时如擂鼓一般狂跳,手下扶着也跟着抖了抖:“陛、陛下来作何?”
顾全小声回:“杨公公说的,陛下来瞧瞧。”
闻衍已经到了好一会了,他坐在偏殿里,手旁还放着杯未动的茶。哪怕缀霞宫已经被钟萃收拾置办了一番,但与其他宫室相比,仍旧显得落魄。他难得空闲会,在踏入后宫时,下意识想到了钟萃,普天之下都是他的,闻衍便抬步往缀霞宫来了。
现在闻衍却是有些后悔了,来缀霞宫不过是一时念起,但他对钟萃的印象却极为不好,再三抿了抿嘴,闻衍腾的起身,尽直说了句:“回宫。”
他大步朝门外走,杨培连忙跟上,正好与钟萃一行撞上,余光只见到一片明黄的衣摆,钟萃忙朝她行礼:“嫔妾参见陛下。”
撞上了,闻衍也不好走,只神色晦暗的点了点头:“起来吧。”
钟萃心里打鼓:“谢陛下。”
从这几个礼看,她行的倒也不算差,闻衍脸色稍霁,又见她身量弱小,不过到自己肩处,非是以为那种膀大腰圆的粗妇,正要开口,钟萃忍着惧意,微微抬起了眉眼,她一张脸正好落入了闻衍眼中。
他顿时脸色大变,稍霁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一只手辖住钟萃的下巴,仔细的在她脸上打量。
钟萃从来没跟陛下这样近距离过,更来不及反应这场变故,眉心微蹙,一张脸顿时委屈,叫人心疼:“陛下?”
闻衍放开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长袖一甩,勃然大怒而去。
第23章
闻衍在那一瞬间,脑子里如走马灯花一般闪过了许多。出了缀霞宫,头上的星辰漫天,为偏僻的缀霞宫增添了几分温馨。
他踏出了缀霞宫,挺拔的身子似有些摇摇欲坠,杨培在后边忙伸手,眼中满是担忧。
缀霞宫的娘娘…怎的偏生生了这样一副样貌。
闻衍浑浑噩噩的,不自觉走到了永寿宫。
永寿宫,太后居所。
守在永寿宫外的侍监遥遥看到陛下的身影,往里边说了一声,小跑了过来,还未近身就先忙说道:“陛下怎的来了,太后娘娘才用了晚食呢,陛下许久未来,娘娘心中早就惦念了。”
叨叨絮絮中,永寿宫大门近在眼前,灯火通明的大殿上,满头银丝的妇人扶着嬷嬷的手走了出来,她想是得到信儿有些急,从里边小跑着出来的,还喘了喘气,对上那双一如既往,含笑看他的眼,闻衍脑中刹那清明。
他心里正疑为何走到了永寿宫,脚步却下意识跨过门栏,大步向前,从嬷嬷手上接下搀扶,将所有繁杂竭力压下,缓缓开了口:“是儿子不孝,理应拜母,却让母后来迎朕。”
高太后反手搭在他手臂上,一双眼里满是慈爱:“我们母子之间何须如此。”
闻衍扶着她往里走,正是夏季,便是风中都掺了点热气,如淑妃、贤妃等人早就用上了冰盆,一踏进去,身上所有的烦闷燥热便悉数消融,但永寿宫偌大的宫殿,只半开了窗,冰盆也只在角落里放了两盆,远远的离着主子。
高太后跟宫人们早已习惯,但她怕闻衍不习惯,男子本就身体燥热,又未坐御驾,走过来怕是汗衫已湿,叫老嬷嬷去把冰盆端了来,好叫他凉快散热。
老嬷嬷有些迟疑,闻衍已经阻止了:“不必了,朕的身子朕知道,母后的身子要紧。”他扶着高太后落座,自己又坐在下侧。
闻衍决定的事向来说一不二,高太后也只能作罢,叫人去打了水来让他洗漱洗漱,一双眼笑着看向他:“近日可召过太医看过?前朝事多,陛下也要多保重身体才是?你打小不爱喝苦药,每次病了整个宫都哄不住…”
闻衍自幼便是中宫嫡子,幼时更早早被立为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教他读书的太傅到阖宫的宫人们,从来都是敬他、重他,这也养就了闻衍的高高在上,从未吃过苦,自然是不愿吃苦。
那是从前,但后来他学会了吃苦。
连这个皇位,也是他亲自领兵,在战场上杀敌获取声望后一步步稳固下来的,若非在战场上吃苦,受刀剑逼身之痛,又岂有今日黄袍加身。
他压下心里的杂念,一一回话:“看过,御医说朕的身子无恙,倒是母后才要多加小心。”
“母后这里也好着呢。”
高太后是当今心里最记挂的人,永寿宫请了多少次太医,采买了多少次药材,杨培都会一一报至案前,闻衍心里有数。
宫人很快端了水来,闻衍起身去洗漱,等洗漱完,高太太已经坐在桌上,朝他招招手:“来,我已经让膳房给你备食去了,你先吃两口点心垫垫。”
闻衍坐到高太后身侧,在她的催促下,拿了盘里的点心,正要同高太后说话,他坐在高太后身侧,旁边角落烛台灯数盏烛火,高太后背着,往他处看过来时,左脸颊没了烛光照着,一道自下颚的长长的疤痕显露了出来。
闻衍放在膝下的手心骤然握紧。
高太后毫无察觉,还在催他用食:“快先垫垫,今日膳房吊的一道玉竹汤口味正好,清热滋阴,明目补虚,你也喝两口,每日看那么多奏折,实在太费神了,再配上两碟小菜,给你拌个面条如何?”
高太后虽满头银丝,但其实还不到五十,脸部除了那一道被刻意遮掩过的疤痕,经过多年润养,其神态还是康健的。尤其一双含笑的眼,温柔万千,她待后妃宫人多年如一日的温和,是难得的以理服人的中宫,却也正是这份驭下的温和,以致她面部有疾,险被废弃后位…
闻衍眼中利芒闪过,他微微垂下眼,压下心中凸自升起的暴戾之气,帝王之道便是不喜形于色,闻衍自是早便学会,一字一句谨记于心,心里再是翻腾,但表面却是一派温和,笑着附和:“都好,母后吩咐的都是朕爱用的,朕都有些忘了,母后却还曾记得。”
那是他幼时,虽日日由着太傅们教导传授帝王为君之道,习君子六艺,见奏辨明,却偶尔会仗着皇太子的身份避开随从宫人,偷偷溜至凤仪宫,还是皇后的高太后便会无奈的笑笑,悄悄命人给他备上几碟小菜,并着拌上面条,看着他吃完,等他稍作休息,又亲自送他出了宫门。
“你的事母后如何能忘的。”高太后满面笑容。
上给帝王的膳食,是由御厨总管亲自操刀,便是一份简单的拌面条,从色泽到盛入也如画一般,上边各种料码着,焦焦香香的,闻着便食欲大动,闻衍大口吃了面条,喝了汤,等宫人们撤了桌面,收拾完,高太后脸上不由得显露出两分疲态来,她还强撑着,闻衍先一步起了身,朝她行礼:“时候不早了,朕不打扰母后安寝了。”
高太后不大舍得:“倒也算不得晚…”
闻衍没有犹豫:“太医说过,母后应早些安歇。”他并非不知道高太后是舍不得他,顿了顿,承诺下来:“待下回前朝事少一些,朕再来看母后,陪母后多坐坐。”
他这样说,高太后才答应下来,搀着老嬷嬷的手亲自送他到宫门处,就如同幼时他躲避开宫人时的时候一样。
他在门口略微停下:“母后平日带着素平姑姑多出来走走。”
高太后轻轻的应了声,随着他大部踏出往前,身后的宫门缓缓关上,遮掩住里边的灯火通明。高太后每次都应,却不会踏出永寿宫一步。
闻衍带着杨培站在永寿宫门外的池边,池子里摇曳着荷花的清香,天上星子隐匿,黑暗笼罩大地,鼓声已过,各宫都落了锁熄了灯,只有路上几盏灯高高挂着,把他们主仆的影子拖得越发长。
杨培弓身立在身后,万不敢多说一句。
若他早知道缀霞宫的小主娘娘是那样一副样貌,便是被陛下给训斥他也要多嘴劝一劝的。
薛妃、董妃两位娘娘这次办事糊涂啊。陛下一向重嫡,宫中的娘娘们都出自嫡出,偏这回不止选了一位庶女,还偏生挑了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出来,后宫轻轧,娘娘们吃醋耍小性子排挤不让那等端庄大方的冒头,换往常也只当成女子间的争风吃醋,但现在,杨培悄悄抬了抬眼皮,黑暗中站立的人巍然不动,她们这次是真的踩到陛下的心里去了。
良久,黑影才动了动,转身甩开了衣袍:“回宫。”
杨培连忙跟上。
出了后宫,承明殿里烛火通明,宫人们脚步轻缓的挑了灯蕊,盈盈隐去身形退下。闻衍大步跨入,宫人们齐齐俯身,他抬了抬手,殿中的宫人便顺从退去。
承明殿历经几代,庄重威严,早在闻衍登基,这承明殿中有关先帝的痕迹便被悉数抹去,唯一不变的,只留下堂中的御案。
闻衍如同往日那般挑灯批阅奏折,但手中奏折数次拿在手中复又放下,召了杨培近前:“缀霞宫…”说罢,他又顿住,脸上难得犹豫起来,最后又朝杨培摆了摆手。
闻衍登基十载,心性早已坚硬,历经各种艰辛,唯独今日却破了功。
先帝在位时,有一爱妃苏贵妃,以庶女之身入宫,长相楚楚可怜,柔弱无辜,最擅梨花带雨,装腔作势,先帝被惑得五迷三道的,最后竟想废除嫡后之位扶苏贵妃上位,高太后脸上的疤痕便是那时候留下的,若不是那时他得了信赶回来,高太后已被废弃。
闻衍天然正统,中宫嫡子,皇太子位,苏贵妃一脉妄想坐上后位,以庶充嫡,篡夺正统,天下文士也不会同意,他们掌控不了后宫,便想直接伸手到闻衍身边,被他反手牵扯出来,诛杀兄弟四人,先帝为保余下子嗣,赐下传位诏书。闻衍登基,改年号,苏贵妃赐三尺白绫。
那个女人临死还力图狡辩,在他面前委屈可怜,梨花带雨,可惜他非先帝,闻衍还记得这个女人如何表里不一,脸上写满了委屈可怜,可论心肠之毒无人能及,高太后被利刃刺脸,鲜血从她指尖滴落,苏贵妃在一旁笑得极为畅快,转瞬她就能楚楚可怜的匍匐于地装着被吓坏的模样。
从册封皇太子起,宫中无人敢对他重话一句,娘娘们在他面前也温和有礼,闻衍嫡子正统,学的是帝王之术,正道阳谋,整个大越,先帝除外便是他生来尊贵,是被群臣们拥护的下一任帝王,这是第一次后宫的肮脏诡计在他面前撕开,叫他知道暗地里还有那等苍蝇之辈在动用阴谋诡谲,妄图窃取他人的地位。
可惜,无论是先帝还是苏贵妃,他们都未能成功。钟萃的样貌与苏贵妃极其相似,都生了一张叫人怜惜的面容,尤其钟萃钟氏抬眼无辜看向他时,只是微微蹙了个眉,眼眸流转间的神态更像了,同样的柔弱无依,怯懦委屈,只是对比苏贵妃,钟氏还少了那一份扶风弱柳之态。
苏贵妃与钟萃,闻衍还是分得清。
烛火微弱的打在他脸上,显得他越发冷凝。
闻衍走后,缀霞宫宛若被冰封了一般。
良久,钟萃终于回神,身子撑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慌乱间一手抓住了墙沿,芸香几个反应过来,想要扶她:“主子。”
钟萃抬起眼,刚刚下巴被捏住动弹不得,现在一个指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清晰可见,显得十分可怖,女子肌肤娇嫩,钟萃甚至能感觉到些微的痛楚,她看向他们:“是我脸上有甚?”
芸香几个看了看,微微摇头。
钟萃压了压嘴,垂下眼眸。
这一夜,缀霞宫人人辗转难眠。他们缀霞宫原就不受宠,若是再惹了陛下厌弃,在宫中的日子便会越发艰难。
翌日起身,钟萃在芸香伺候她洗漱后照旧先捡了千字文先看,千字文是四字句,约有千字,钟萃已经学习到尾部了,正读到指薪修祜,永绥吉劭,这两句意思是顺应自然,修德积福,永远安泰。
芸香泡好了茶水,先给钟萃倒了杯,又从她们在宫外带进来的箱拢里翻了翻,找了瓶药膏来给她涂上,眼里满是心疼:“都紫了,这陛下力气也太大了,幸好姑娘请三少爷采买了好些伤药,正好能用上,要不然去太医院里,怕是不好求药。”
太医院院判是专为帝王皇后看诊,余下的太医们要为宫中的娘娘们诊脉、外边勋贵们得了允许也能请上太医家去诊治,留在太医院的太医不过一二,剩下药童子们只负责捡药、切药,并不会看诊,不受宠的嫔妃们要是病了,极难请到他们。
怎么这样呢,姑娘在府上时就被欺负,到宫里来还要被欺负。
钟萃朝她笑笑:“我没事的。”
只是一个指印而已,这样的疼痛钟萃早就忍惯了的。
钟萃不怪任何人,谁叫她只是个小小的低等嫔妃。
连书上都说了要顺应自然,钟萃昨日夜里仔细推断过,陛下看她那那模样像是在审视,透过她看别人一般,到底是在审视什么,她心里并没有数。钟萃与陛下只有过短暂的几回接触,再听到有关陛下的,便是偶尔听到的三言两语,以及上辈子她随着皇子,听太傅与他提及先帝的生平。
陛下在位三十年,崩时年不到五十,远不如早前景帝在位年岁。
正想着,耳边传来芸香的声音:【什么没事,是人就知道疼呢,王嬷嬷要是在肯定要心疼坏了,也不知王嬷嬷跟张嬷嬷现在如何了,这宫里的人比府上的还凶,侯府的厨房也克扣我们的吃食,但也比宫里吃得好,每日还得给留几个菜呢,这当宫里的娘娘,还不如侯府的姑娘呢…】
顾全跟彩云去膳房领食盒,本以为陛下勃然大怒离开后,缀霞宫的待遇会更差了,没料膳房的人待他们跟之前一般,只阴阳怪气了几句,便给了又小又扁的盒子。临走,还有人悄悄问了句:“你们小主还给你们讲什么典故了没?”
八十二的老头考状元虽叫人发笑,好歹也能当个故事听听,像这类野史杂闻他们听着才有趣儿呢。
顾全两个回宫,一扫脸上的愁容,高高兴兴的,回来就给钟萃讲了御膳房的事。像御膳房这等地方消息灵通,他们要是态度如常,那便足以说明他们缀霞宫没事儿,许是陛下当时心情不佳,过了也便后悔了。
钟萃看他们高兴,心里也高兴。芸香跟着她好几年,却没过上过几日好日子,在府上时如此,进宫后也这般,钟萃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只是她又难免束手无策。宫廷森严,她一无家世,二无靠山,连模样都非是陛下喜欢的端庄大方,在这宫廷中便犹如浮萍一样,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多读书,学知识,希望通过读完书懂完道理,能改变处境。
钟萃在他们身上看过,模样郑重:“取我的笔墨来,今日多练一个时辰。”
只有学到脑子里的知识永远不会改变!
钟萃下颔有伤,这几日便足不出户,连院子都鲜少出,多依在窗前读书练字,比之从前更刻苦几分,期间严才人还特意来了一趟,想要与钟萃说说话,被拦下后在外边坐了坐就走了,还留了话叫钟萃得空去她的长定殿坐坐。
秀女们进宫满了一月,得宠的如周常在、杨美人几个都是见过圣颜的,闻衍鲜少踏入后宫,便是踏入也只是坐坐便走,或前朝事多,烦闷时招嫔妃前去说话解解闷。
杨美人是御史女,听闻陛下喜欢听她背诵条律,还称赞她有乃父之风。周常在擅琴,陛下虽没夸,却招了周常在去弹了几次琴,听闻那琴如今都被供起来了,非陛下传召时不取下来。严才人便想到了钟萃,想请钟萃传她几个典故,等她被召见时,还能在陛下面前逗逗趣儿。
平心而论,严才人是看不上钟萃的,钟萃虽是侯府庶女,父亲是勋贵,而她出身小官之家,认字读书不多,但却是嫡女出身,临走,拉了拉芸香的说,叮嘱她:“记得同你主子说说,我与她同侍奉陛下,亲如姐妹,我若是在陛下面前有头有脸了,定能把你主子也推一推。”
严才人说得热情周到,仿佛是个爽利人一般,甚么都摊开了说,进宫一月,已经有了好几位亲近的小主,面对严才人的示好,在她走后,芸香转身进了房中,等钟萃把一篇大字写完,这才上前细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