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意凝没有挑开车窗帘,只虚虚地拿眼睛从窗帘的缝隙朝外头看。
“放心不下,就下车去看看,同他把话说开。”苏老太太瞥了一眼苏意凝,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无奈开口。
苏意凝回过头看向苏老太太,想下车,却又怕祖母难过。
“去吧。”苏老太太又说了一次。
苏意凝动了动身子,挪了个位置:“祖母,您不生气?”
往日里,她父亲和大娘子提起谢家,老太太都要生好大的气。前些日子,他们甚至糊涂到跑来跟老太太说,谢誉如今得圣上器重,前途无量,要让苏意凝去谢家做小。
苏老太太气得几日都没用饭。
她倒不是气谢誉或是谢家,是气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气他们三年前同谢家退了婚。每每想起,她都要捶胸顿足,懊恼一番。
“去吧,他来寻你,定然是不肯轻易离开的,你若不去,他晒坏了,咱们又多亏欠他一分。”苏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极少干涉晚辈们的事情。
苏意凝略微点了点头,刚要下车,手腕却被苏老太太握住了。
“千万别同他走得太近,瓜葛太多。”她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了几句。
她虽然久在后宅,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院门了,可心里似明镜一样。只看刚刚谢誉瞧她的眼神,和苏意凝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苏老太太便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她心里放心不下苏意凝,开口陈述事实。
“谢家乃是皇亲国戚,当年是落了难,才叫你父亲踩在脚底下羞辱了,逼着他们退亲。这样的事情,便是满金陵城,也再找不到第二桩了。”
“祖母知道,谢誉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也不是个小气量的人,他或许并不会在意从前的事情。可他们谢家,人多口杂,他母亲和他父亲房里那十几房小妾,可都不是什么善茬,祖母不希望你受委屈。”
“他们定然是记恨你父亲当年落井下石的,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境遇,即便是谢誉想护着你,也恐怕有心无力,那样的日子多难捱啊,简直一眼望不到头。”
“孩子,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可千万别一时糊涂走错了路。”
苏意凝的手还扶在车帘上,正要掀开车帘下车,苏老太太的话让她陷入了沉思,拉着车帘的手,也久久未动。
风吹蝉鸣,树叶沙沙作响,空气里都是潮热之气,苏意凝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这炎炎夏日压的喘不过气来。
她温声温气道:“嗯,祖母,孙女记下来了。”
说完,苏意凝掀起车帘,下了马车。
夏日的风吹动了苏意凝的裙角,她腰间坠了一枚和田玉挂坠,将裙角又压了下去。苏意凝刚下马车,甫一站定,文鸳便眼疾手快地撑了把油纸伞,递过来替她遮阳。
她额前细碎的刘海随风而动,双眸明亮,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更淡了些:“给我吧,我自己去。”
她抬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从文鸳手里接过了遮阳的伞。
就那么撑着伞,不紧不慢地朝谢誉走了过去。
阳光明媚,苏意凝的裙角飞扬,她朝着谢誉走来的步伐看着好轻又好重。
轻得好像下一瞬便会转头离开,重得又好似每一步都踩在谢誉的软肋上。
苏意凝撑着伞,遮阳伞挡住了她大半张脸,谢誉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她踏着光而来,每往他面前走一步,都叫他心生欢喜。
方才急急赶来时的所有忧愁烦闷不解困惑甚至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她朝他走来,撑着伞,微微带着笑意,眼底满是似水温柔。
谢誉从未想过,自己如此高傲的一个人,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女子而如此,心神不宁。
喜怒哀乐,好似都被她牵着走。
“世子,”苏意凝在谢誉面前站定,轻轻抬起伞柄,将油纸伞往谢誉头顶偏了偏,“这里晒,借一步说话吧。”
谢誉点头,带着她往旁边的巷子遮阴处走去。
“世子今日来,有事?”刚站定,苏意凝收起了油纸伞,淡淡开口。
她这一问,谢誉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刚刚急头白脸时冲动出口的那句话,懊恼不已,一时半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方才说我又捡垃圾?”见他不说话,苏意凝出声问他,“世子总是这样,觉得旁人都是垃圾。”
他有他的骄傲自负,她懂。可他次次都这么冷嘲热讽的,苏意凝不喜欢。
“我刚刚是一时情急,以为……”
“以为什么?”苏意凝打断了他的话,紧接着开口,“以为我又与人相看?”
说完,不等谢誉开口,苏意凝继续说道:“可我与人相看,同世子好像并无任何关系,我便是嫁人也是我的自由。”
“世子何必次次都要这样动怒呢?”
苏意凝说这些话时,低着头,没有看谢誉,手里的帕子因为紧张而揪着,后背绷直,靠着心底里仅存的那一点意念支撑着。
她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祖母方才的话,前些日子她便已经想过祖母今日说到的可能会出现的事情了,如今的谢家已经不可能再接纳她了。
谢誉便是再得宠,他也越不过父母去,生为人子,婚姻之事哪里能自己做主。
即便是他一意孤行,娶了她,往后的十几年里,恐怕都要在她和父母之间来回拉扯交涉,他们那点情分,或许总有一天会在这无休无止的家长里短婆媳矛盾中消磨殆尽。
与其彼此纠缠痛苦,不如早做了断,绝了谢誉的心思。
可她心中不免也曾有过一丝希冀,一丝侥幸。她不敢看谢誉那双眼睛,好像多看一次,便会多陷进去一次。
“你什么意思?”谢誉走上前,猛地拉住了苏意凝的手腕,将她抵在了墙上。
苏意凝的后背贴上了冰凉的墙壁,她一只手被谢誉紧紧握着,另一只手攥着帕子,紧咬下唇,靠着墙,让自己不至于失力滑倒:“字面意思,世子不懂?”
谢誉垂眸看她,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明明前几日,他们的关系已经缓和了很多,为何今日她又要说这种话来刺激他,说什么毫不相干说什么狗屁的没有关系。
“我不懂,”谢誉强行掰过了苏意凝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别装小狗,你看着我说。”
苏意凝紧咬下唇,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千万不要哭出来,她的声音抖了抖:“我说,咱们已经退婚三年了,早就该是陌生人了。谢世子次次打搅我同人相看,对我来说,是一种困扰。”
“请您,别再出现了……”
她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被迫咽进了肚子里。谢誉忽然圈住了她的腰肢,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苏意凝面前一黑,谢誉带着攻击性的吻便落了下来。
她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去打他,谢誉却好似没有感受到一般,扣着她腰肢的手收紧,强迫她紧紧靠着他的身体,他的吻来得又急又凶,带着蛮横无理的冲劲。
苏意凝挣扎着躲闪,脑袋因她的挣扎而不自主地就往墙上撞,谢誉松开了紧握着她的那只手,转而绕到她脑后,将她的脑袋与墙壁隔开了。
她动的厉害,挣扎之间,谢誉捧着她脑袋的手背蹭在墙壁上,瞬间就破了好几块。
但他没松手,趁着苏意凝分神挣扎之际,长驱直入,加深了这一吻。
苏意凝被他吻的有些缺氧,头昏脑胀,渐渐地也不再挣扎了,任由他动作。
一吻闭,谢誉松开了苏意凝,扶着她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胸口。
苏意凝深呼吸了好几次,复又趴在他的胸口处微微喘息,她的脸涨得通红,双唇更是红得鲜艳欲滴。
谢誉低眸看她,也因为刚刚的冲动而喘着气,他忽然在她头顶,说了句:“抱歉,我冲动了。”
道歉的话说了,手却没有松开,仍旧紧紧搂着她的细腰,手指还不自觉地在她腰上轻揉着。
苏意凝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啪”得一巴掌,打在了谢誉脸上。
谢誉没有躲闪,也没有说话。
苏意凝再次抬手,又是一巴掌打在了他另半张脸上。
谢誉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紧紧搂着苏意凝的手松了些,声音暗哑:“消气了么?”
“抱歉,我冒犯你了。”
他语气诚恳,脸上也写满了愧疚。
苏意凝没说话,任由他抱着自己,将头扭到了别处,那清冷的眼神里,是一副再也不想理他的样子。
便是从前,他们吵得再凶,苏意凝也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谢誉慌了,他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只是被你气极了。”
苏意凝仍旧不看他,也不说话。
见她这副模样,谢誉顿了顿,继续道:“你就真的这么不想嫁给我吗?就真的要跟我彻底划清界限吗?”
“你我都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你还是要嫁给别人?”
谢誉站在苏意凝的对面,眼尾泛红。
“对!”苏意凝开了口。
谢誉的这番话,让她想起了出事后的第二日,杨慎来找她,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她如今已非完璧,还能嫁给谁,谁还会要她?
他们一个个,好像都站在了高处,看着她卑微如蝼蚁,而后从指间流露出一丝温暖给她,她便要感恩戴德吗?
即便谢誉心中或许和杨慎所想不一样,可他到底也是拿这件事情来威逼利诱她,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个毫无尊严的物件。
她不再完整了,她破损了,所以他们要娶她,她就要答应。
“我便是嫁于匹夫草草一生,也绝不入你谢家半步。”
她气极了,开始口不择言。
听到苏意凝说出这样的话,谢誉顿了顿,再次抬眸看她时,眼底都是燎原之火。
“苏意凝,若我少时不曾遇见过你,该有多好。”
他忽然低头一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苏意凝。
“若我不曾认识你,不曾了解你的性子,我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被你的美貌所吸引,便对你动了歪心思。”
“那么我便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利用权势地位去逼迫你,强迫你。不需要顾及你的感受,也不需要在意你的想法,我甚至,不用爱惜你的身体。”
“我只管自己快活,可以将你强行要来,锁在屋里,日夜缠绵,驯化。我甚至可以拿你的家人威胁你,用他们的命逼迫你爱我。总有一日,你身上的棱角会被我磨平,你那刚烈的性子会不复存在,你会像一只温顺乖巧的小猫小狗一样,永远匍匐在我的身下。”
“哪怕你同我哭诉,说我霸道无理,说我残忍暴力,说我强取豪夺,说我不尊重你。我也可以说,我不了解你的性子,不知道你的忌讳,我只要稍稍低头,你便会觉得我不知者不怪,我情有可原。”
“哪怕最终你仍旧不肯原谅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辈子,你都会只属于我。”
“可我偏偏早早认识了你,懂你惜你爱你。将刀柄递给了你,让你往我心里扎。”
“你还要问我一声,开心吗?”
“苏意凝,你凭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沉,说话时垂着眸,眼底晦暗不明,苏意凝咬着唇看他,心里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般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