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回应, 整个山洞都静悄悄的,偶尔有风裹挟着雨水从外头打进来,山风不止, 砸在山洞内的石壁上, 落地无声。
谢誉静静地躺在苏意凝的怀里, 脸色苍白, 脸颊上甚至还粘着些泥土,是刚刚从马车上跳下来接住苏意凝时粘上的。他竖起的长发早已凌乱,用来固定的白玉发冠也在刚刚滚落山坡下时不见了踪影。
此刻的谢誉,面无血色憔悴不堪, 身上粘着污泥,发丝凌乱, 早已没了往日翩翩公子的样子。
他不回声,双目紧闭,嘴唇不知在何处撞了一下微微发肿。
苏意凝的心,咻得一下揪了起来,心跳也慢了半拍。好似有一把利刃,正悬在她的心尖上,稍有不慎,便会落下了,叫她痛彻心扉。
“谢誉。”她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声。
山洞里仍旧是一片寂静,只有呼呼而来的风,如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痴情女郎,一下又一下地从山洞外头吹拂进来。
“谢誉……”苏意凝的声音颤抖了起来,连嗓子都有些发干,张了张嘴,双唇微颤,喉咙发紧,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慌乱无措,一瞬间六神无主,谢誉脑后的伤口还流着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袖。
她不是大夫,不通药理,也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后脑受伤了又流了这么多血,会不会死?
若是不会,那会不会落下什么隐疾?
大概没什么比此刻更加煎熬了,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受伤晕厥,自己却无能为力,连哭都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愣在了原地,只知道似提线木偶一般的,抱着他的身子,用自己身上稍微干净一丁点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谢誉后脑勺流出来的血。
他们少时,谢誉顽劣,一起玩时总爱装死吓她,每次吓得她掉眼泪,他就会突然跳起来哈哈大笑。
而此刻,谢誉躺在她的怀里,苏意凝动都不敢动,生怕再次伤到他,他也再没有跳起来过。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苏意凝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揪起,她无比懊悔今日没有拒绝大娘子那边,她便不该来大相国寺。
若是她不来,便不会出这桩子事,若是她不来,谢誉便不会受伤。
想到这,苏意凝的眉头紧锁,眼底带着怒火,心里对郑氏母子三人的恨意更深了些。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这次能活着回去,一定要郑氏母子三人付出代价。
“谢誉……”她带着哭腔,即艰难的开口,又喊了他一声。
谢誉仍旧没有回音,整个人的生机也好像在一点点的抽离。
苏意凝的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帘,一粒粒砸了下来,落在了谢誉衣服上。她不敢想象,今日若不是谢誉,她会怎么样,她又能怎么样?
或许,此刻她已经在过奈何桥了,也说不定。
“谢誉,你醒醒,你醒了,我就答应嫁给你。”苏意凝一边落泪,一边声音发颤地说。
可谢誉好似没有听见,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连手指头都不曾动过一下。听到了最想听到的话,他都不能给出任何反应,苏意凝的心,咯噔了一下,抬起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到了谢誉的鼻子下面,想探一探他的鼻息。
她的手极缓慢的伸向谢誉,似等待判刑的罪人一般,内心无比焦灼。
“没死,”忽然,一直闭着眼睛的谢誉用极轻的声音开了口,他的眼睛一直未睁开,话说得很慢,“你别怕,我没事,只是头疼,睡一会儿就好了。”
苏意凝不敢动弹了,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好似在深海里沉船又劫后余生遇到了孤岛。
那种极悲极喜的感觉,让她一瞬间忘了呼吸。
脑子被这一瞬间的悲喜交加所蒙蔽住了,心却忽然明亮了起来。
从前想不通的很多事,在这一瞬间,忽然就想通了。她总以为,自己是不想嫁人的,所以才会次次相看不中总会觉得对方哪里不对。
这其实,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哪里就是同她相看的人有什么不对呢?
不对劲的,明明是她。她同谢誉退了婚,便封心锁爱,再不想尝试着与其他人交往,却又不敢直面自己这一份真心,总要编各种谎言来应付家中长辈,更是骗自己。
明明,心里除了谢誉,再也搁不下其他人了。同她谈婚论嫁的那个人不是他,便怎么样,都是不对的。
却偏偏不敢承认,今日觉得张家儿郎矮了,明日觉得李家儿郎瘦了,后日又觉得赵家儿郎不通诗书了。
其实,都是借口罢了。
苏意凝低下头,用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拢了拢谢誉脸颊上的碎发,温热的手指慢慢描绘过他的眉眼,她的心随着她的手指,动了动。
她的心,再没有哪一刻,能有此刻这般清醒了。
他都敢舍命护她,她为何不能赌一个明天呢?
等回去后,她便进宫,去答复贵妃。
谢誉陷入了沉睡,再没有说话,他这一睡,直接睡了两日。
来寻他们的人,一直到次日中午才找到他们。夜里山中风大寒冷,苏意凝便抱着谢誉互相依偎着取暖,两人又都受了伤,便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谢誉的人和苏府的人几乎是差不多时间寻到的他们,两方人马刚寻到山洞,掀开了苏意凝弄来挡住洞口的乱草,便看见他们二人衣衫凌乱的抱在一起。
几名负责来寻他们的随从便立刻转过了身,没敢再看他们。
苏意凝被吵醒了,松开了谢誉,谢誉的人便立刻上前,抬着他去就医了,而苏意凝则被苏家的人带回了忠勤伯府。
回到苏府,苏意凝梳洗过后,便由女医官替她做了个全身检查,复又把了把脉,确定她有没有内伤。
“二姑娘,您身上都是些擦伤,适当涂些药膏,应当不会留下疤痕,”女医官检查完,立刻便向她行礼复命,“只是您的脚踝,应当是崴了一下之后又强行走了一段路,现下红肿了,须得静养些时日,我会每日过来替您推拿按摩,另外您的手臂脱臼了,等会我会替您接回来,可能会有点疼。”
苏意凝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女医官笑了笑,立刻上来替她将脱臼的手臂接了回去。苏意凝愣了好久,她脑子里懵懵的,之前竟然没感觉到身上有这么多处伤,她在山洞里抱着谢誉时,虽然觉得手臂无力,却仍旧不敢放下他。
大概是有些人,一旦拿起了,就很难再放下了。
可医官说,她的腿须得休养几日才能下地行走。她又不能被人抬着去贵妃宫里,那也太失礼了。
原本她还想着回府梳洗后便进宫请贵妃赐婚,眼下也只能暂且搁置,等她的腿伤养好,她再去宫里吧。
但谢誉那边,她得先知会一声。
不多时,苏老太太杵着拐杖,急匆匆地从外间赶了过来,她甚至来不及站稳身形,便伸手拉住了苏意凝的手,眼睛来来回回地在她身上打量。
“上天保佑,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老太太急的一夜未眠,现下整个人也是憔悴得很,可看向苏意凝的眼睛却闪着光。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她眼底含着泪,拉着苏意凝的手不肯松开。
“祖母,我无事,您别太担心。”苏意凝出声安慰她。
她在心里盘算着,这一次的事,绝对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她定然是要找苏意如讨要回来的。可在苏老太太面前,苏意凝只能强装无事,怕她担心。
“还好你无事,”苏老太太忽然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接着道,“你那三妹妹,往日里无用,到了关键时刻更是无用!她说她眼瞅着骤雨狂风的,那棚子要塌,想着救你出去,心里乱了阵脚,弄错了方向,才将你推了下去。怎么就能办这么蠢的事!”
猜到苏意如定然又要颠倒黑白,苏意凝也不急,淡定问道:“三妹妹是这么说的?”
“嗯,”苏老太太还是不放心,又拉着苏意凝看了一圈,“那棚子塌了,她被砸伤了腿,左腿断了,以后能不能好好走路都不知道。一醒来就哭哭啼啼的要死要活,我去问她为何推你,她便是这么同我说的,怎么?不对吗?”
苏意凝听着老太太的话,眉头舒展了不少。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害人终害己,苏意如想要她死,自己却是自食恶果。
“不是的,祖母,三妹妹是故意推我下去的。”
听到她这么说,苏老太太忽然就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顿了好一会儿,拉着苏意凝的手忽然收紧:“你别轻举妄动,这事你父亲定然不信,你轻易去提,他说不准还要责罚你攀咬妹妹。”
说完,苏老太太颓然倒下,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都说知子莫若母,她那个宝贝儿子心偏到胳肢窝里了,苏老太太自然是知道的。
往日里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都是她的孙女,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自己多站在苏意凝这边,帮衬着她。
可这次的事,实在太大了。苏意凝自小在她眼皮子底下养大,她是什么性子,老太太是全然明了的,她绝不可能会拿这种事情说谎的。
那么,苏意如就太可怕了。一个能轻易想害死嫡亲姐姐的人,还能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吗?这种人,留在家里是祸害,嫁给旁人也是祸害。
苏老太太震惊不已,坐在椅子上,胸腔起伏不定,扶着座椅的手微微发抖。
“凝丫头,这事,祖母一定会给你做主,”她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便是你那个糊涂父亲再偏心,这事也绝不能轻轻揭过。”
这些日子,因为长姐和离之事还有她的婚事,祖母已经和父亲争吵过很多次了,苏意凝不想她再为了自己去同苏澈争执。
她摇了摇头:“不用的,祖母您别担心,孙女会自己解决的。”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了苏澈的贴身小厮的声音。
“二姑娘,主君请您去他院里一趟,说是有贵客到访。”
老太太皱了皱眉,骂道:“什么贵客!还要家中未出阁的女眷去见?且凝丫头伤了腿,大夫嘱咐了不得走动。”
小厮有些为难:“还请老夫人通融一下,主君说了,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让二姑娘去一趟。”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什么样的贵客,非得见家里未出阁还受着伤的女眷?”
苏老太太站起了身,准备出去骂,被苏意凝拦了下来。
“没关系的,祖母,我可以叫人抬我过去,您别因这些小事再同父亲争吵了,没得气坏了身子。”她说话温温柔柔的,眼神却坚定。
说完,便撑着身子向苏老太太行了礼,而后吩咐了人抬她去了主院。
不多时,苏澈的院子便到了。抬着苏意凝的人将她一路抬到了苏澈院子的正厅,端端正正放在了屋子中间。
“父亲,”苏意凝撑着身子起身,行了个礼,“大夫嘱咐了我的腿近些日子不可再行走,失礼了。”
难得的,苏澈没找她麻烦,甚至看向她的眼神里还多了几分,慈爱?
他原是端坐在位置上的,见苏意凝撑着身子起来行礼,立刻从位置上起身,小跑着过来,扶住了她:“诶,一家人,不讲究这些虚礼,你既受了伤,那便免了这些繁文缛节。”
一面说着,他一面喜滋滋地看着苏意凝,满眼欢喜,眼底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
“父亲,您说,有贵客要见我?”苏意凝被他这副样子弄得心里发堵,还有几分反胃。
“可不是,”苏澈又是一笑,拍了拍苏意凝的肩膀,“人都等你一个时辰了。”
说着,苏澈便朝正厅旁边的偏室看了一眼。
“要么怎么说,祸兮福所倚,你同谢家退了婚,原本我还愁你的婚事呢!”
“谁曾想,这天大的好事,竟落到你头上了!”
苏意凝被他说的一头雾水。
而另一边,偏室通往正厅的门被小厮打开,小厮弓着身子,请进来一个人。
一身玄衣,头戴玉冠,剑眉斜飞。
正是如今与三皇子争储争得如火如荼的六皇子。
见他走出来,苏澈立马哈着腰,小跑着跑到了六皇子面前,陪着笑:“让殿下久等了,小女受了点伤,有碍观瞻,扰了您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