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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有所思 美人有所思 第157节

这家客栈他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去找甄珠,或许是甄珠的容貌加上一个单身女子住客栈太引人注目,一来二去的,客栈的小二便连方朝清这个唯一来找过甄珠几次的人都记住了,一见方朝清便招呼道:“又来找甄姑娘呀。”说着还挤眉弄眼地,显然是误会了两人的关系。

方朝清按住狂跳不息的胸口,问小二:“甄姑娘在吗?”

小二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挤挤眼道:“在的在的,用过早饭就回房了再没出来过。”

方朝清脚步一顿。

“——再没出来过?”

他一问,小二也是一愣。

早上回房,然而现在已经过了晌午了。

小二愣愣地,还没琢磨明白,就见方朝清三步并作两步,几乎跑一样奔上楼上客房。

他忙跟上去,便看见方朝清直接一脚把房门踹开。

“客官你——”话还没说完,目光瞟到空荡荡的客房,顿时便把话咽了回去,瞪大眼睛:“……人呢?”

——

醒来时,甄珠眼前一片漆黑。

还好还好,没有直接被杀。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这一动作,后颈便传来一阵刺痛,她想伸手去摸后颈,发现双手被绳子绑着,再动动腿,发现腿也被绑着。

虽然没直接没命,但目前处境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啊……

她又叹了一口气。

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才隐隐约约看出此刻身处的似乎是个地下室,身下阴暗潮湿,四周没有任何光线进来的孔隙,也看不出入口在哪里。

也没有什么看守的人。

她挣扎着,靠肩膀和腿交互支撑着身体,在地上慢慢地挪动着,绕着地下室的四壁摸索着,试图找到什么能用的东西。

然而四下里干干净净,连个能给她磨绳子的尖锐墙砖都没有,她低头想用牙试试看能不能咬开绳子,咬了几下,咬了一口土腥不说,一口小白牙差点没被崩断。

她不死心,继续咬,用牙齿勾出绳子的一小缕一小缕的分开咬。

虽然咬开了绳子或许也没用,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吧。

黑暗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把绳子磨得只剩最后的细细一条时,头顶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迅速抬起头,抖了抖袖子,让宽大的袖子罩住那像被老鼠啃过似的绳子。

脚步声停顿,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头顶泻下刺眼的光,两个男人走进来,一言不发,一人抓住她一只手臂就往上面带。甄珠乖乖配合。

出了地下室,眼前是一个安静,甚至风景很是优美的小院。

甄珠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

门“吱呀吱呀”地推开,两个按住她手臂的男人将她往前推了一下,然后便退下了。

甄珠被推地一个踉跄,腿脚和双手被绑着无法平衡身体,努力稳了稳身体却还是没稳住,“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

一瞬间有伤的后颈和被绳子紧捆的地方以及与地面直接接触的部位,都发出叫她几乎忍不住哭出来的痛楚。

她忍着没哭,却着实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也白了一圈儿。

还没缓过来,就听前方响起一个声音。

“又见面了。”

她愣了下,艰难地抬起头,就看到面前装饰地精致文雅的房间里端坐着的女子。

身体瘦削,头戴幕离,面孔隐在幕篱后看不清楚,然而甄珠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果然啊果然。

她忍不住低头呲了呲牙,不知道该为自己的预料无误点赞好还是为目前的处境悲叹好。

“是啊,又见面了。”她扯出一丝笑,“方夫人。”

第168章 不得

崔珍娘看着眼前的女人。

突然被掳,她身上还穿着室内的薄衫,简简单单的一袭浅青色长裙,外罩石青色小褂,周身无一饰物,因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挣扎爬行了许久,衣裙上沾满黑色泥斑,白净的脸上也有不少脏污,又摔倒在地,左脸颊甚至撞出了一块瘀红,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然而,即便这样狼狈,却依旧是美丽的。

窈窕的身躯,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无一处不美,连时光似乎都对她格外宽厚,虽然早已不是豆蔻少女,没了少女的青涩美感,却有了股浑然天成的妩媚,恰好好处地展示着这个年纪的美。

崔珍娘不说话,只是看,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

崔珍娘在看,甄珠也在看。

首先看了下四周,发现除了崔珍娘,房间里再无一人。所以,是单纯把她绑来说话,并不打算杀了她,还是问过话再杀?

再看崔珍娘,依旧像记忆里一样瘦弱,甚至好像更瘦了。

打量过后,她挣扎了两下要站起来——结果自然是站不起来的,便抬头,脸上没有害怕不安的神色,微微笑着,像是普通求助一样:“方夫人,能劳烦扶我起来吗?这样说话有点不方便。”

崔珍娘没有动。

甄珠叹了口气,只能挣扎着坐了起来,抬头仰视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等着崔珍娘开口。

这样的相见方式,再装作若无其事地寒暄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她不说话,崔珍娘也不说话,就这样对视了许久,崔珍娘才终于开口,嗓音干涩枯哑:

“甄姑娘,你——有过求而不得吗?”

隔着幕离,甄珠看不到崔珍娘的表情,只是听着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梦呓一般。

求而不得吗?

“当然有过啊。”她说道。

没有人能事事尽如己意,想得到的都能得到,小时候漂亮的衣服,可口的零食,长大后理想的工作,暗恋的某人……无数个求得与求不得交织,不才是每个凡人的一生么。

崔珍娘沉默了片刻,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甄珠看她,却见她缓缓掀开了幕离,枯瘦畸形的面孔露出来,在这布置地精巧雅致的房间里,仿佛新雪溅上污泥一样刺目。

甄珠看到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在笑,因为畸形的五官,甄珠并不能确定那是否在笑。

“不一样的。你有那么多,偶尔有几个求不得又怎样呢?毕竟——”,崔珍娘又道,定定地看着她,嘴角的弧度越发大了,“你长得这么美。”

“一定很多人喜欢你吧?方朝元,计都,那位小皇帝,甚至——我的清郎。”说到“清郎”二字,她的声音骤然发紧,像是被什么扼住喉咙般,扯开的嘴角也维持不住,颤抖着,像被狂风来回撕扯的干枯树枝,那双小小的眼死死地盯着甄珠的脸。

甄珠陡然一惊,身子不由往后缩了一缩。

似乎发觉了甄珠的退缩,崔珍娘笑了一声,不停颤抖的唇也停了下来。

她抬起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脸,手指残破的唇和凹陷的鼻上来回摩挲,“你看,上天造人,同样都是眼睛鼻子嘴巴,却又偏心地分了美丑。美人如你,就是我看了,都忍不住心生喜爱,也怪不得那些男人都喜欢你;丑的,就像我,连亲生母亲都不敢直视我的脸,却偏偏贪心地喜欢上清郎,怎么看,都是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甄珠想摇头,想要说出什么话反驳,然而,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或者说,崔珍娘本就没想听她说什么话。

她径自又说了下去。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跟别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母亲不愿见我,一见我就哭,身边只有丫鬟和奶妈,父亲有心,伺候我的人都是相貌平平的,可再怎么相貌平平,也好过我啊!”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的房间里甚至没有镜子,因为,我看到的时候会吓哭自己。”她凄然笑着,抚摸着唇鼻的手倏然用力,五指收紧,像是要把那张脸挠烂一般,指甲瞬间在枯黄的脸上留下数道红痕。

甄珠双唇闭紧,身体不由又往后缩了缩,衣袖下的双手微微挣动。

崔珍娘似乎没注意甄珠,好一会儿,她才将疯狂抓挠的手从脸上拿开,而脸上已经满是红痕,看起来可怜又可怖。

她说:“父亲很疼爱我,不允许人说我一句坏话,所以身边的人都捧着我,顺着我。可是我知道,除了父亲,没有一个人真心喜欢我,当着我的面,她们叫我小姐,一转身,她们就叫我小怪物、丑八怪,说父亲是倒了什么霉,怎么会生出我这样的怪物。”

“你知道崔妈妈吗?就是第一次见面时,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婆子。”

“她为人粗俗,眼界狭窄,又碎嘴饶舌,浑身上下简直没一处值得称颂的地方,随便找个人都比她机灵,可是,我却让她贴身伺候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崔珍娘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道:“——因为啊,她再怎么不好,却有一点好别人比不了——她不嫌弃我丑。”

未必多忠心,也未必喜欢她,但只是不厌恶她的脸,不会在看着她的脸时不小心露出厌恶害怕的神色,仅仅如此,就足够她让崔妈妈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哪怕崔妈妈再怎么愚笨不堪。

崔珍娘低声笑着,笑声断断续续,带着喘气声,像一只老朽破旧的风箱。

好一会儿,她才笑完了,双眼微眯,头颅微微上仰,像是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清郎时就喜欢他了——谁会不喜欢他呢?我站在楼上往下看,他骑马从楼下走过,路边那么多人看着他,他却抬头看到了我,点头对我笑。”崔珍娘嘴角越发上扬,面孔虽然仍然可怖,却透出股无法掩饰的甜蜜来,仿佛怀春的二八少女。

“第二次见面是父亲的寿宴上,他看到了我的脸,却丝毫没有厌恶鄙视,然后我偷偷躲在假山后面看他,看到他制止那些议论我容貌的人,听到他夸我能干,夸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将宴会操持的井井有条,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欢喜。”

崔珍娘的声音颤抖起来,眼里逐渐流出泪。

“真的真的,好欢喜,他那么好,那么好,叫我怎么不喜欢他?”

“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我能肖想的啊!”

她望向甄珠,双眼里不断地流着泪,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能干又怎样?宰相之女又怎样?长着这样一张脸,就算我委身做妾,也会被人嘲笑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也想喜欢别人啊,我也想忘了他啊,可是我不能,除了他,再没有哪个男人那么好,再没有哪个男人看到我容貌的第一眼不是害怕厌恶地撇过头,再没有哪个男人不在乎我的容貌而是夸我能干,他是我唯一所求,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我想,只要我努力,努力在他身边,有朝一日,他总会喜欢上我吧?”

“听说他喜欢苗条的姑娘,我就整天整天地不吃饭;听说他青梅竹马的表妹诗书双绝,我日日苦读诗书勤习书法……我一天天变得更好,就为了能让他有一丝丝的可能会接受我。”

“可是——”她惨然一笑,“无论我怎么努力,却还是碰不到他啊,他是在云上的人,而我,却在泥底。”

“我不想的……但是,那是唯一的办法。”

“我永远上不了云端,所以,只能把他拉到泥底了。”

她歪着头,笑容还带着甜蜜,声音却压地很低很低,一双眼睛斜斜地看着甄珠,仿佛在等待她的反应。

而甄珠,已经全身僵硬地不能动弹,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因为,她已经猜到了崔珍娘接下来会说什么。

崔珍娘没等到甄珠的反应,有些无趣似的叹了口气,然后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