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香晾好那件粉缎披风后进屋,有些惊讶道:“姑娘还不睡呢?”
“我睡不着。”熙容声音很轻,她有些恍惚,不明白为何今晚救她之人是江煦帝。他那般冰冷无情的人,若非是真的在意,怎会亲自下水救人呢?
熙容感到自己心口剧烈地跳动了下,如同枯死的泉眼底下,突然又冒出了一股细流。她唇边不禁溢出一丝苦笑,原来自己一直都未忘记过他。
可当她见到艾香的时候,突然想起前世艾香就是被秋贵妃杖毙的,而江煦帝事后甚至连秋贵妃宫里一个人都没罚过,更遑论为她打压一下六宫妃嫔的嚣张气焰。
而且她,和她的孩子,都是被江煦帝赐死的,一尸两命。那时她才刚刚及笄,正值女子最动人的年纪。
熙容原本有些恍惚的心又冷下来,她自椅上起身,重新坐回自己的架子床内。艾香走来放下纱帘,却听熙容开口相问:“修表哥可有派人传话来?”
艾香回想一番后,自怀中取了个信封出来:“方才不知哪个丫鬟半路找到奴婢,说这是纪公子给您的。”
熙容听后睡意全无,她接过信封,打算看完纪修的信再入睡。如今选秀依旧如同一把利剑悬在眼前,熙容总得想个法子解决此事。
她展开那张信纸,淡淡说道:“掌灯。”
艾香应了声就去掌灯,岂料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自家小姐在身后说不用了,语气还有几分欣喜。
数日后,沈长风刚下朝回府,就听说熙容的脸竟然毁了。他急忙走到她房中,发现纪氏和沈连云都在,屋内架子床纱幔垂着,里头不时传来熙容的啜泣声:
“都走开!我的脸上长了这么多难看的疹子,这下该如何见人!呜呜……”
熙容听见一阵脚步声,她透过帐幔隐约看见沈长风来了,便继续蒙住被子,哭得愈发起劲。娇软的嗓音隔着被子听上去闷闷的,愈发令人心疼。
沈长风赶紧问身旁的纪氏,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刺激到床榻上的熙容:“这是怎么了?不久前还好好的人,怎今日脸就毁了?可有让大夫来看过,究竟是何原因?”
纪氏眼眶微红,她拉着沈长风的衣袖走到院中,这才开口道:“今早几个大夫都来看过了,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几张清热解毒的方子,也不知是否有用。若是容儿的脸一直好不了,别说是选秀,就是嫁人恐怕都不成了……”
“夫人尽说胡话!我再去寻几个大夫来,容儿那边就靠你来安抚了。”
屋内,熙容见双亲已然离开,她哭声渐缓,都演了一大清早,此刻突然觉得有些累。
沈连云此时相劝道:“妹妹快别哭了,你的脸已经不好了,若是嗓子也坏了,这该如何是好?”
话一出口,沈连云才惊觉自己所言有些不妥,纱幔后的哭声果然又响了起来。
沈连云张了张口,手足无措道:“妹妹……”
她知道自己不该说出熙容毁容的事实,可只要一想起宁园宫宴上,江煦帝对熙容若有似无的关注,沈连云心中的火苗就克制不住地燃烧。
旁人或许还察觉不到,可沈连云一直关注江煦帝,当时又坐在熙容身旁,她自然感觉到了异样。尤其是那晚熙容起身离席后,江煦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熙容,这让沈连云心中愈发明白过来。
他一直在看的不是自己,是妹妹。
只不过如今妹妹的脸毁了,按例她进不了宫,对自己不会有任何威胁。
沈连云想至此,不禁微叹一口气,正欲再度相劝。纪氏在此时走入房中,她想起熙容近日对连云的冷待,便让连云先行离开,随即好言安抚了一番熙容,终于看到女儿不再哭了。
几日后,养心殿。
江煦帝得知了熙容脸毁的消息,他看着面前的辅国公沈长风,漫不经心道:“此事当真?”
沈长风约莫猜测出一些江煦帝对熙容的心思,他知道江煦帝必不肯罢休,这会儿字斟句酌道:“确实如此,原本微臣以为小女脸上的疹子过几日会好些,怎料愈发严重起来。如今府内谁也不敢触她的霉头,微臣和夫人一直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话。”
江煦帝依旧面无表情,他长指在桌上轻叩,半响后貌似放弃了问话,只道:“林恒寿,各派两名太医和嬷嬷去辅国公府,若沈熙容的病情无法好转,便把她的名字在初选册子上除去。”
林恒寿恭敬地回道:“奴才遵命,这便下去吩咐。”
沈长风心中惊讶,没料到江煦帝这么快就松口了,他连忙起身行礼:“微臣叩谢皇上。”
随即太医和宫中嬷嬷一同去了辅国公府,四人下马车后,被沈长风和纪氏一路请到了熙容房中。
熙容得知江煦帝的意思,登时心里一阵雀跃,心想修表哥的计策果真有用,比她想的可行多了。于是熙容将戏演得愈发逼真,脸上戴着一层厚厚的面纱,隐约可见其后青紫的疹子。
两名太医分别给熙容诊脉,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
熙容似乎也能看到自己的脸,她眼眶发红,浑身恹恹乏力的模样。见两名太医愁眉不展,熙容看上去满含期待地问道:“二位大人,请问我这脸还能好么?”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当着宫中嬷嬷的面,其中一人沉声道:“病因不详,恕在下无能为力。沈小姐的脸怕是好不了了,待在下商讨后开张方子,看能否克制一番病情。至于这宫中选秀之事,劝沈小姐想开些,还是免了吧。”
熙容心内暗自高兴不已,面纱下的菱唇抿了抿,终是忍不住上翘了瞬,又很快压下来。
沈长风和纪氏听后,双双沉下心来,这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沈连云却是暗自松一口气,而后便听宫中嬷嬷道:“既如此,老奴便先回宫中复命了。”
“福子,去送一送嬷嬷。”沈长风沉声道,说罢他上前轻拍了拍熙容的肩,“容儿,不要紧的,选秀没了也好,爹养你一辈子。”
宫中太医和嬷嬷都走了之后,熙容提出想一个人静一静,纪氏和沈长风只能顺着她,二人吩咐艾香和白桃好好看着姑娘,随后便与沈连云一同离开。
此时熙容房内只剩下她与艾香白桃三人,熙容看了眼面前的药,她取下脸上的面纱,朝白桃轻声道:“去给我倒碗白水来。”
白桃依言去取了碗白水,随即便见熙容自枕头底下取出一包药粉,洒入白水后,熙容登时一饮而尽。看到这一幕,白桃登时大惊失色:“姑娘!太医方才还吩咐了您得忌口呢,姑、姑娘……”
但见熙容脸上的疹子很快一个个的消去,冰肌雪肤登时恢复如初,如同剥了壳的鸡蛋般嫩滑。
不仅是白桃,就连艾香都瞪大了眼。艾香想起之前纪修给熙容的那封信,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一时她不禁捂住了嘴:“姑娘,您这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熙容冷笑一声,她正对镜自照,浑然不觉自身胆子无比的肥,“你们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道?”
说罢,熙容放下镜子,重新戴好了面纱,她挥退了除艾香白桃以外的所有下人,去院中荡起了秋千。这是她自重生后,第一次心情如此之高兴。
不久后,江煦帝的桌上出现一张简单勾勒的画像,正是熙容在院中荡秋千的模样。其上还配了一行小字:沈氏女在院内荡秋千,口中哼小曲,神情甚悦。
江煦帝冷笑一声,凤眸盯着那姿容绝世的画像片刻,而后将其收入桌上的锦盒中,“啪嗒”一下落了锁。
第6章
锦盒里面关的那一张张小纸片,都是熙容近日来的画像,这全都是由近日江煦帝在辅国公府的眼线所收集的。
江煦帝并非看不出熙容的小计俩,事实上江煦帝从头到尾都知道她哪里弄来的药,眼下这一出,只是配合她演戏罢了。
他冷声朝身侧招手道:“林恒寿。”
“奴才在。”林恒寿上前弯下了腰,态度甚是恭敬,“皇上有何吩咐?”
江煦帝没问及熙容,反而问了旁人的事:“太后近日如何?”
林恒寿垂着眼帘,轻声答道:“太后身子还算安康,只是前几日听慈宁宫的人说,她这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回,半夜里召傅太医过去后才好些。除此以外,奴才倒是没听说有什么事。”
说罢,林恒寿愈发猜不透江煦帝的心思。原来还较为简单,近日的江煦帝就仿佛变了个人,有时心机深沉似海,有时却又陷入儿女情长,当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此时,江煦帝冰冷的嗓音传入他耳中:“给太后再加几味药。”
林恒寿抬头一惊:“这……皇上,如今还不是时候。”
当今太后并非皇上生母,俗话说亲母子还会离心,更何况是身处帝王家的这对母子。燕太后早有异心,几位燕姓外戚试图干政,均被江煦帝以雷霆之势压下,双方正是博弈之时。
可燕太后此时还不能死,否则燕家一旦闹起来,朝堂必将动荡不安,给外族可趁之机。
林恒寿环顾四周,见此时殿内并无旁人,这才敢细细说道:“皇上,太后此时已身中慢性之毒,咱们无需急着要她性命,再留段时日也不迟。”
江煦帝见他误会,冷淡开口:“朕何时说要太后的性命?”
林恒寿又是一惊,垂首恭敬道:“奴才愚钝,还望皇上明示。”
“太后她如今身子不好,便给她几味药,再挑个天气热的日子,召沈氏熙容还有她的母亲纪氏入宫侍疾,懂了么?”江煦帝凤眸瞥了眼林恒寿,一本正经道。
“是是是。”林恒寿笑弯了眼,原来一切不过是个误会,是江煦帝想见沈家女了,“奴才明白了。”
当日,太后病重的消息就传到了宫外。
熙容在府内听说自己过几日要入宫侍疾,她顿时极不情愿,而且前世似乎没有这一出。于是熙容戴好厚厚的面纱,就到纪氏房中欲开口求情,却发现沈连云这回也在,对方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见了自己却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仪态。
沈连云还朝熙容打了招呼,只是目光中充满怜悯:“妹妹来了。”
熙容不明所以,她并不知道沈连云没得去侍疾,敷衍着应了声后,便朝纪氏娇声道:“娘,你说这皇上也太过分了!我的脸都成这样了,他还让我入宫侍奉太后,就不怕我把病气过给了太后?”
话落,沈连云原本端庄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痕,衣袖下十指紧攥。她原本得知自己无法入宫侍疾就颇为不忿,哪知熙容会当面揭开她的伤疤。
“说什么呢!”纪氏没好气地看了眼熙容,又朝沈连云温声道,“连云,许是宫中把你的名字忘了,不要紧的。我和容儿进宫这次只是侍奉太后,不是什么大事。”
“是我想多了。”沈连云低低地应了声,她方才并未承认自己爱慕江煦帝,所以才如此在乎宫中的态度,沈连云只是说自个儿情绪低落,这会儿她轻声道,“娘,妹妹,我先回房了。”
“去吧。”纪氏微叹一声,旋即拉着熙容的手坐下。
熙容心里有些疑惑,这会儿直接问道:“娘,姐姐她怎么了?”
纪氏却是揉了揉眉心,连日来发生的事让她感到有些头疼,缓了一会儿后才说道:“连云想进宫侍疾,可宫里来的公公没提及她的名字,方才我又派人追上去问了问,说是没弄错。”
熙容听后约莫知晓了沈连云那敏感的心思,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只是侍疾,又并非选秀,换了我还乐得如此呢。”
“你这孩子!”纪氏伸手想点一下熙容的脑门,快碰到时想起熙容的病情,她又赶紧放下,“容儿的脸好些了么?”
熙容心中一惊,她打算等选秀的风声过了再拿下面纱,此刻唯有扯谎道:“还是老样子,那些疹子一直不褪,看着怪是骇人的。”
纪氏满腹愁绪地点了头,可面对熙容,她依旧柔声开口:“这次进宫侍疾,宫里的公公到府上说了,皇上指明要你过去。娘知道容儿不喜欢见人,可也不能违抗圣意,知道么?”
熙容美眸眨了眨,她犹疑片刻:“可我这脸……”
“既然皇上觉得不要紧,那你也别担心。再说艾香和白桃两个丫鬟日日陪在你身边,也没见染上什么病气,容儿就别多想了。”纪氏轻拍了拍熙容的肩,随后她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熙容见纪氏眼下有些青紫,便知娘亲近日未曾睡好,许是因为自己毁容的事儿。熙容一时十分愧疚,却又没有好法子,唯有扶着纪氏上榻休息去了。
这天日头高照,树上渐有蝉鸣声响起,明明是春季,却依旧炎热得很。
熙容未料到这日头如此之热,她脸上戴着厚厚的面纱,为了不被人看出异样,今日又多戴了一层。且熙容并未带自己那把团扇,这会儿与纪氏一同走在威严冗长的宫道上,她止不住的拿手扇风,却还是感到脸上有了细小的汗珠子。
宫中带路的嬷嬷见状笑道:“小姐别急,不一会儿就到慈宁宫了。”
熙容应了声,怎料待她赶到慈宁宫门口时,已经满头是汗。她料想自己的面纱可能都有些透了,这会儿都黏在脸上,熙容却又不好抽身离开,一时心绪有些烦躁。
嬷嬷朝着纪氏和熙容福了福身,道:“这便是慈宁宫了,二位请吧。”
纪氏看了眼熙容的面纱,只见疹子的痕迹竟然一点都没透出来,她眼底微沉,在这关头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与熙容一同入了燕太后的寝宫道:“臣妇(女)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躺在榻上的燕太后依稀应了声,瞧着此时身子不大爽利。头疾的毛病说小可不小,不少宫女在殿内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殿内的宫女们连忙给纪氏二人搬来两张绣墩,纪氏坐下后接过宫女手中的巾子,便给燕太后擦拭额上汗水:“太后娘娘可感觉好些了?”
燕太后年纪不高,即使是病容依旧风韵犹存。她听闻人声后勉强睁开眼,只见面前有个妇人朦胧的影子,便轻声喘着气儿道:“不过是老毛病犯了,宫中那帮太医怎么治也治不好,当真是天要亡了哀家!”
说罢,燕太后定睛一看,发觉纪氏身旁还有一名绝色少女。她端坐于绣墩上,腰若约素,身姿有一种天然而成的优雅。即使这少女面纱遮面,可燕太后一眼便觉得她美极,说不定还能盖住整个京城女子的风头。
一时燕太后仿佛瞬间有了精神,她忍不住笑道:“这是哪位姑娘?怎今日戴了块面纱,可否揭下给哀家瞧瞧?”
纪氏正不知该如何回话,却听此时外头传来一声通报:“皇上驾到!”
江煦帝方才下朝,此刻穿着朝服就来到了慈宁宫。他身姿挺拔,朝服下的身躯宽肩窄腰,头顶冕旒垂下的玉珠在行走间轻晃,其后是清冷俊美的面容。
他方才走进内殿,视线便不由自主地朝熙容投来。她正起身行礼,身段袅娜玲珑,脸上那几张面纱几乎遮住了她整张脸,也不知她都是从何处寻来的。
熙容听闻男子有力的脚步声渐近,她一直低着头,此时不禁心头一紧,动作间却不敢怠慢了礼数:“臣女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