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京华定定神,斟酌着说:“我是觉得,大殿下的心事,可能同他母后有关……他那时找到我,见我因为我爹去世而难过,想起先皇后,还说我比他强……”
她因为答应过刘琰,不敢多说,只能尽量拣不会引起误会的,再修饰一下说出来,“他说他不知道先皇后长什么样子、脾气如何、又喜欢什么……还跟着我吃了几日素食,直到钱公公他们力劝才罢了。”
太后长叹一声:“我以前同你说过,琰儿的生母是位品行高贵的女子,当初要不是她及时示警,先帝恐怕不会那么顺利,就平定李家反叛。”
“是先皇后示警的吗?”
“不错,李式并没有瞒着她,还许诺说,事成之后,就立琰儿为帝,让她做太后。但是文君——闵烈皇后闺名叫做李文君,人如其名,是个才女——文君嫁进东宫虽然还不到两年,却已经明白,先帝是一位明君圣主,有心北伐,真正阻挠北伐、只顾私利的,恰恰是她的父兄。”
李文君从小熟读经史,对于家国大义,自有一番见解,她见无法劝说父兄,为免酿成无法挽回的恶果,大义灭亲,向先帝告发了父兄的阴谋。
“大义灭亲,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可又有几人,能承受自己导致家破人亡之痛?何况她当时只有十六七岁……”
许京华听着都觉揪心,实在难以想象闵烈皇后当时心情。
“可惜当时我们都没想到这些,李家在朝中实在势大,先帝不敢相信旁人,很多事都交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去做。皇上忙得一连多日不曾回过东宫,直到李式父子事败伏诛,建康城的局面稳定下来,他才想起该回去看看文君,可惜……”
许京华惊得捂住嘴,满脸都是不愿相信。
“皇上见到闵烈皇后时,她已自尽身亡。”
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许京华顾不上擦,追问道:“大殿下一直不知道吗?”
“闵烈皇后留下遗书,求先帝对她告发父兄一事保密,又请我抚养琰儿,到他长大成人后,再告诉他这些。”
“他已经长大了啊!闵烈皇后这样、这样……”许京华想不出怎么形容,干脆说,“这样的英雄,怎么可以只说一句‘死了’就算?怎么可以不让大殿下知道呢?”
“别急,别急,”太后抽了绢帕给许京华擦脸,柔声解释,“这是闵烈皇后的遗愿,她不愿意琰儿因为她而痛苦,从小就背负那么沉重的恩怨。我也同先帝和皇上商量过,先帝本来的意思,是想等琰儿定下婚事,再亲自告诉他这些,谁知天不假年……”
先帝没等到给刘琰定亲,就病重去世,皇上继位,面对的是千头万绪的朝堂,和百废待兴的国家,一时也没顾上。
许京华不懂大人那些顾忌,只替刘琰感到委屈,“你们大人就是这样,总拿我们小当借口,什么都不跟我们说,非得等瞒不住了,才藏一半露一半地讲出来!”
她自己随便抹一把眼泪,侧过头去看着地面:“你们以为这样是对我们好吗?病重不说病重,快死了也说没事,以为日子还有很长,一回头人就没了……”
不知不觉把自己心事说出来,许京华差点忍不住大哭,好在她还记着这是在说刘琰的母后,又转回头,含着眼泪对满脸怔然的太后说:“如果是我,我娘死得那么壮烈,你们十几年却只给我‘死了’两个字,我会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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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共犯
刘琰回庆寿宫,一进大门就看见许京华蔫巴巴蹲在他书房窗根底下。
“你还嫌自己不够黑么?”他走过去,低头笑问,“蹲这儿干嘛?”
“大殿里头阴凉,我出来暖和暖和。”许京华站起来,“顺便晒得蔫一点,一会儿学写字,你就不忍心骂我了。”
刘琰失笑:“那你可抬举我了,我什么时候敢骂你?”他说着往西偏殿走,“娘娘做什么呢?”
“刚才娘娘说要想点事情,叫我自己出来玩,不知道现在想好没有。”
“想什么事情?”
“不告诉我的事情。你见到老师了?要补的功课多不多?”
“还好。功课本来就该补,这其实不算责罚。”
“嗯,确实,教我写字才是。”
要不是已经走到西偏殿门口,刘琰差点就大笑出声,饶是如此,他仍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许京华跟刘琰说着话,心里其实还在分神想,他若得知闵烈皇后去世真相,不知会怎么样,所以没留神他已经停步,仍继续往前走。
她本来就只落后刘琰两步,他停了她没停,眼看要撞上,刘琰忙伸手扶住她手臂:“当心。”
许京华回神抬头,鼻尖距离刘琰肩膀,最多不超过两寸。她忙后退,埋怨道:“你怎么说停就停,也不打声招呼。”
她人往后退,被刘琰扶住的手臂也自然往回抽,刘琰松开手,先说一句:“恶人先告状。”又忍不住评价,“你看着干瘦,手臂还挺结实。”
“那是,不结实能干得动活吗?我可不是你们这些娇惯孩子能比的!”
刘琰那句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许京华毕竟是个姑娘,男女授受不亲,情急时扶一把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评价呢?
可许姑娘到底是许姑娘,心里根本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挺得意!
刘琰又想笑——回来以后,他过得并不愉快,五叔说他的那些话,当时是过去了,夜里辗转难眠想起来,仍旧刺痛难忍。五叔认定他早有预谋、利用许京华,他并不太在意,因为换了他也会这么想。
令他如鲠在喉、心中生刺的,是五叔那亲疏分明的态度。好像只因多了个许京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名为叔侄实如兄弟的情谊就陡然薄了一样。
还有娘娘那句“若有什么意外,你还让我活不活”,初听似乎是极在意他的安危,但回过头来细想,这话的意味,和皇上说万一许京华有什么事,他没脸再见太后,是一样的。
他是皇上的亲儿子,许京华是太后的亲孙女,亲疏远近,分明无比。
刘琰难免迁怒许京华——只限昨天夜里想这些的时候——他一度还愤愤地决定,以后再也不理她,省得五叔又嫌他拉她下水。
但在书房过了很烦的一个上午之后,也只有这位许姑娘,能让他感觉轻松愉快,真心地笑那么几次。
“我为什么要听五叔的?他又做不了京华的主,不过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罢了。”刘琰望着得意仰脸的许京华,心中暗想,“再说,难道我不拉她,她就不在这潭深水里了?”
许京华见他只笑看自己不说话,以为他在憋什么话反驳,就伸手一推:“好啦好啦,快走吧,娘娘肯定奇怪,咱们怎么还不进去。”
刘琰摇摇头,转回身,又说一句:“恶人先告状。”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太后果然笑问:“两个人站日头底下嘀咕那么半天,不嫌晒得慌吗?”
“我先跟他打个商量,一会儿学写字,写不好别骂我。”许京华道。
太后笑道:“哪有学不好还不让骂的?那能学好么?我看你那宋先生,少不了要骂你的。”
少不了?他都已经骂过了!许京华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就忍不住瞪了刘琰一眼——都怪这个坑人的大殿下!
刘琰假装看不懂,给太后行了个礼,说自己出了一身汗,要回去更衣,待会儿再来陪娘娘说话。
他一出去,剩下许京华自己面对太后,便有些不自在——先头话说过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该,想道歉,又不知道怎么提。
还是太后先开口:“京华过来坐。”
她低着头走到太后身边坐下,“娘娘,我……”
“是我的错。”太后伸手将许京华鬓边一缕乱发抿到耳后,“你爹的病情,祖母不该瞒着你,但祖母也要申辩一句,我那时也没想到会有时疫、会这么快……”
许京华听着太后声音哽咽,忙说:“不不不,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这个,娘娘您别伤心。”
太后深吸一口气,缓过这阵难过,接着说:“不,你该提。以后也要这样,心里想什么,直接同祖母说,咱们相处时日太短,祖母没陪着你长大,还不太知道你的性情,要是早知你是这样刚强的脾气,祖母一定什么都同你说。”
这话说到许京华心里去了,“那您以后想什么,也都告诉我。”
“好。”太后答应。
“要直接告诉我,不能拐弯抹角,那样我可能听不懂。”
太后忍不住笑了:“好。”
许京华就伸出小指:“拉钩。”
太后笑眯眯地和她拉了钩,瞧着刘琰还没回来,低声同许京华说:“闵烈皇后的事,我想好怎么同皇上说了,这事最好是他们父子来谈,等午后皇上来了,我就同他说。”
“皇上会听吗?”许京华也压低声音问。
“我说的话,他还是会听几分的。”
许京华这才放心,又想起路上和刘琰聊过的有关皇上的事,“其实路上,我和大殿下说过,皇上很怀念先皇后,他说他不知道。我叫他多去亲近皇上,他说皇上日理万机,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太后微微皱眉,还没说什么,门口内侍通报:“殿下回来了。”
祖孙两个住口不说,等刘琰回来,一起吃过午饭,太后才问刘琰:“他们问了吗?”
问什么?许京华糊涂。
“问了。”刘琰却很清楚似的,“每个人都问了一遍。”
太后笑了笑:“只问一遍,还算不错。”
“因为孙儿说,是父皇命孙儿出门办事的,没有圣命,孙儿不敢多说。”
太后有点惊讶,刘琰看得清楚,便笑着看一眼显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许京华:“娘娘是不是觉得,不像我的作风?我跟京华学的。”
许京华更疑惑了:“跟我学了什么?你们说的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跟你学耍赖啊。我这些天不在,二弟他们好奇我去哪了,但你偷偷跑了这事,又不能告诉他们……”
“原来别人不知道吗?”许京华惊讶地看向太后。
“这事叫旁人知道了,只会大作文章,再说同他们又没有干系,不必嚷得尽人皆知。”刘琰道。
太后点点头,嘱咐许京华:“你记得这事不要同旁人说,宋先生是我给你请回来做老师的,昨日你叔父和琰儿,只是陪你出城去接而已。”
“哦,是,我知道了。可是大殿下这么多天不在宫里,难道没人会问吗?”
刘琰喝一口茶,十分淡定地说:“除非他们敢去问皇上。”
许京华举起大拇指:“说得好!但这不叫耍赖,叫智取。”
刘琰:“……”
她学得还挺快!
许姑娘擅长现学现卖,到见真章学写字时,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这笔也太软了,就不能做得硬一点儿吗?我都不知道落到纸上了没有。”她握着笔,嘀嘀咕咕抱怨。
“多写一写就知道了。”刘先生坐在对面,稳如泰山,“你先坐好,别歪歪扭扭的,像我这样,挺直腰板,头不用垂下去。手别像拿筷子似的,你是要吃墨吗?”
“说好了不骂人的!”
“这叫骂人吗?我就让你写个‘一’字,有那么难吗?”
许京华看一眼纸上自己画的蚯蚓,“我直接把这个给皇上看,你说他是会打你,还是打我?”
刘琰伸头一看,脸都黑了:“你做梦!给我重写!”
“……”
小内侍杨静把画了蚯蚓的纸拿走,换了一张新的,许京华嘀咕:“我觉得不用浪费纸,我先可一张祸祸吧。”她小心翼翼,一笔慢慢画下去,这次没有弯曲的蚯蚓,只有一道掉漆的宽门闩。
许京华略尴尬,瞄一眼杨静,“对了,你怎么没带着杨静出门?钱公公是回皇上那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