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惹我不快了,次次请完罪也不肯改,既然铁了心知错不改,这请罪有什么用?”赵氏自嘲地笑了笑,那股泪意越发涌不住,只好拿帕子虚虚掩了掩,“赶紧回去,都三更天了还在我这儿,也不像话。”
“外头这么多人看着呢,没什么像不像话的。”孟璟抬头瞥了她一眼,“母亲既然恼我不听管教,我便听一次就是了,您别这样,倒让儿子觉得自个儿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本来就是。”
“……是便是吧。”他默默放弃今晚同她较劲的想法,但还是补了句,“但后军都督府里的事,母亲别掺和,您提了我也不会听。”
“我也知道,提也没用,旁人怎么说你都不肯信,认定了当年的事太过蹊跷必定有鬼,铁了心非要彻查。若不是这事,你也不至于和我置这么多年的气。”
孟璟低声认错:“儿子不孝,常惹母亲不畅快,便也不大到母亲跟前来扰您了。”
“说得好听,我知道你是嫌我念叨你烦,这才搬到后边去住的。”
孟璟没解释,反而将身子伏低了些,静静听着训斥。
“楚阁老牵头票拟了兵部想要架空五军都督府的法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事毕竟不能怪这丫头,她便是还未出阁,朝堂之上的事,又哪里轮得到她做主,她爹的心思,也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你别迁怒了她。”
“母亲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没有迁怒她的意思。”
“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不痛快,但也没有把刚进门的新娘子扔在孤庭独院的道理。若不是你这般行事叫人以为你看不上这丫头,孟琸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你的人?”赵氏沉了声,“你父亲若知道你做这般有辱门楣的事,也得骂你是不孝子。”
……怎么就成了他辱没门楣了?
“哪就能说到这上面?儿子不过是在后边住惯了,前头二叔那一家人也闹腾,孟璇更是烦,没个清净。”
“你从前说要搬去后边静养,我也没有二话,后头的确是舒坦。”赵氏深深看他一眼,再次抬了他最尊敬的人出来压他,“但就你如今这样子,以你爹那个暴脾气,若是下得了地,不把你抽到小时候那样满地找牙,你就该烧高香了。”
孟璟哽住,脸色变了几变,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母亲您有话请直接示下,别这么说话。”
“你有你的事要忙,我知道,我以前提了上百遍,你如何也不肯听,还同我置了这么多年的气,我也懒得再说了。”
“母亲言重,儿子没有同您置气。”
“你别诳我,你的性子,我知道。”赵氏声音压得低,“你同我置气便罢了,但你也老大不小了,百善孝为先,再怎么着,你也得给孟家留个后。”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在咒他不得好死?
孟璟懵了一会儿,平静道:“孟珣不还在么?父亲不会怪罪的。”
“他才多大点儿?”赵氏盯他一眼,忽然不可克制地动了怒,一掌拍在几上,“父亲父亲父亲,你就只知道你父亲,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你是我唯一的亲儿子!”
孟璟彻底怔住,他这个母亲平素涵养好到极致,唯一大声说话的时刻大抵就是管教下人时,今夜这反应,一出比一出不正常,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母亲别生气了,儿子任您责罚就是。”
“我能生你什么气?我能生得起你什么气?你别拿这些明面上的礼数压我,按时请安也好,磕头认错也罢,你虽一项没落下过,但心里从没拿我的话当过回事。”
赵氏将怒气强压了下去,压低声音道:“从前那些庸脂俗粉你一概瞧不上不肯碰就罢了,如今这个媳妇儿,虽是上头赐下来的,但人水灵,又是个心思通透的。”
孟璟没出声,膝上的伤久治不愈,这会子疼到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但他没动起身的心思。赵氏方才叫过一次起,他没听,眼下她更加动了怒,也没有再提一句的意思。
他咬了咬唇,将这阵痛楚忍了过去。
他就这么跪在她跟前,五年来头一次,平心静气地听她一声训斥。
“我也知道你顾忌是皇帝赐婚,怕她兴许有些什么别的不该动的心思。”赵氏轻轻叹了口气,“但我帮你敲打过了,不见什么异常。况且她嫁过来也都一个多月了,你看看这阵势,也就新婚当夜不明就里,担心你才去过一次阅微堂,平素也就过来尽心伺候伺候我,压根儿就不往你这瞎子跟前凑。连你这次去怀仁,也是我同她说起,她才知道的。这像是有别的心思吗?”
孟璟垂眸,认下了“瞎子”这个莫名得来的新称呼,强自找了个托辞:“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赵氏见死活说不通,忽然岔开话题:“伤好全了么?”
孟璟犹疑了下,点了点头。
“起来,给我看看。”
孟璟没动。
“我是你亲娘诶,孟璟!”
孟璟无言,犹疑了下,说了实话:“还没好全,母亲不必看了。”
“那就让那丫头过去好生伺候着,赶紧养好。”
孟璟:“……”
给他下套这么容易的么?
“你若还当我是你母亲,就应下这事。”她低低叹了口气,“若她当真是个心思不纯的,你要把她怎样,我都不会拦你。但她若是个肯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你好好把人给我待好了。”
他试探问:“没得商量了?”
“没。”赵氏斩钉截铁,“你总不肯听我劝,也嫌我老念叨你聒噪,如今不常来我这儿走动也便罢了,我不同你计较,日后我也不再劝你。你愿意怎么着怎么着,你要瞒那丫头你就瞒,横竖我也管不着。”
“但毕竟出了这档子事,人丫头一心帮着我,你要还不闻不问,人心里未必不起隔阂。”
“起便起了,能怎么着?”
赵氏伸出手来指着他,想训斥几句狠话,最后却还是觉得失仪,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放了下去。
“你也是个榆木脑袋,跟你爹一模一样!”
孟璟:?怎么又扯到他爹身上去了?
“我有时候还真想把你脑袋敲开,看看里边是不是进了水。”
“……”
行吧,他认输,他闭嘴。
“多的话我也懒得说了,我不再念叨你,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成交么?”
孟璟默了一瞬,哪怕是母子之间,感情一旦有了裂痕,终究是难以修复的。况且,他和他这个母亲,都是心性傲的,谁也不肯先低头,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僵持了四五年,如今她肯先服软,他倒也颇有几分顺水推舟的意思,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行,那我明日和那丫头说,叫她过去伺候。”
孟璟迟疑了会儿,道:“她那脾气,倒也未必愿意,母亲其实不必操|我俩的心的。”
“这丫头不像你,是个有孝心重礼数的,我若开口,不会驳我面子。”她摆手让他退下,“你别管了,等人到了,给我客气点就行。”
怎么他又成了个不重礼数的不孝子?敢情搁他这母亲眼里,和一个刚进门的儿媳相比,他这个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反倒处处不是了。
孟璟忽然觉着自个儿可能不是亲生的,要不就是他这亲娘和楚怀婵待久了,被那丫头神神叨叨异于常人的作风给传染了。
他思忖了会儿,没得出最终结论,有些自我怀疑地告了退。
他到北屋后没进门,只是立在暖阁的茜纱窗下,往里头看了会儿。其实屋内大半光景都被那块黄花梨百宝嵌点苍山石地屏遮住了,病榻上的人更是被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怔怔望了好一会儿。
月上中天,冷月光辉静静打在他身上,衬出一股子落寞与孤寂来。
赵氏走出来,立在南房门口看着,眼眶没来由地又红了下。
孟璟退到垂花门下,垂首朝她见了个礼,宽慰道:“母亲别太难过,总会好起来的。”
他跨出院门,又回过头,很认真地道:“母亲放心,您的话我记下了。可我也必须告诉您一句,我同她的事,母亲操太多心也无益。我既然娶了她,自然会以礼待之,迁怒的事,您也知道,您这儿子做不出来。”
“但再多的,我给不了,也不会给。”
第27章
楚怀婵第二日晌午到的阅微堂,见着外院那一通仆役,微微怔了下,原来昨夜那帮人,他这般挑剔的人,竟然当真没赶走啊。
她走到院门口,东流赶紧迎上来引她进去:“少夫人,您这边请。”
“昨晚的事,谢谢啊。”她轻声笑了笑。
东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少夫人客气。”
她又问了一事:“万叔原是阅微堂的人?”
东流“嘿嘿”了两声:“是是是,昨儿犯了错,主子生气给撵出去了。”
楚怀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谢你们主子,倒帮了我不少忙,日后没事请他多动动怒啊。”
东流:……那可能真被撵出去的就是我了。
她走进内院,扶舟恰巧端着药碗过来,见她来忙招呼了声:“少夫人倒是很少过来。”
“嗯,无事便不来扰这宝地的清静了。”
“那少夫人今日有事?主子这会儿在书房小憩呢,您这边请,进去坐会儿估计就差不多了。”
楚怀婵笑笑:“也没别的事,就是母亲叫我过来伺候小侯爷喝药。”
扶舟愣了下,忙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她,给她指了指书房的位置:“那少夫人把药端进去晾会儿,等主子醒了就可以喝了。”
他说完就拔腿往外院溜,楚怀婵怔在原地,阅微堂的下人都这么会偷懒的么?难怪昨儿那么多人,赵氏还全给拨这地儿来了。
书房的门没完全阖上,隙着一条缝,她小心地试了试,推门倒不至于有动静,这才放心推开房门,却不料左脚将将才迈进去,里头忽然从天而降一个庞然巨物,一跃落在她肩头,她没忍住惊呼了声,药碗应声而碎。
罪魁祸首瞬间溜得无影无踪,孟璟原本靠在软榻上休息,迷迷糊糊间睁眼往门口瞧了瞧,见这一地狼藉,蹙了蹙眉,神色不耐地道:“楚怀婵,你这一惊一乍的,是犯了什么毛病?”
楚怀婵砸吧了两下嘴,忽然发现任她巧舌如簧,这事她也没法子辩驳什么,只好蔫蔫地道了声歉:“抱歉啊。扰着小侯爷休息了?那您继续,我马上出去。”
她蹲下身去捡碎瓷片,定蓝瓷的的色彩绽在她指间,衬得她肌肤越发如雪光洁。
孟璟摇头,唤了声:“东流。”
东流听到动静,一早候在门口,听他唤人,赶紧进了门,孟璟下巴点了点:“活都不会干了?”
“会会会。”东流忙蹲下去接过楚怀婵手里的活,“这活儿哪能叫少夫人做呢?您唤声小的们就是。”
“无事,小事。”她虽客气了句,但也不好再继续,只得起身向孟璟行了个礼,退到门口候着。
东流出来,唤了人去重新煎药,她将书房的门轻轻合上,这才问他:“平时书房不让人进?”
“不唤人不得进。”东流老实道。
楚怀婵点点头,往院里走了几步,方才的罪魁祸首这会儿正躺在梧桐树干上伸懒腰,时不时地拿爪子刮刮脸,再舔一舔刚洗过大饼脸的爪子。
她看了这庞然巨物好一会儿,想起昨儿晚上,东流以为她和赵氏婆媳不和,要他帮着和赵氏闹不痛快,死活不肯答应,说他要是对赵氏不敬,孟璟会直接拿他祭猫。
她当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眼下见着正主,几乎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小侯爷还有这个癖好?”
东流失笑,无奈地耸耸肩:“可不是嘛,咱们阅微堂可惨了,不只有个脾气差规矩大的主子,还有个能一屁股坐死人的猫主子。”
这只猫的体型实在是有些大,楚怀婵看着它横陈在那枝细嫩的枝干上摇摇欲坠,呆呆地问:“它会摔下来吗?”
“猫会爬树,哪会摔呢?”
楚怀婵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它会把树枝压断么?”
东流:“……嗯,会。”
他话音刚落,果然“啪嗒”声起,那巨物随即一坠而下,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惊起一声喵叫,但它大概是摔习惯了,很淡定地舔了舔爪子,再理了几下毛,就地重新躺了下去,在树荫底下继续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