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陈嫣叹了一口气,低头弄着衣服上的一根系带,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今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做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兴致勃勃地准备今天的事呢?
喝过药饮,头发也半干了,马车开始往停船处走。陈嫣是走水路过来的,自然还是的得走水路回红溪庄园。本来还想舟船竞渡之后玩一玩的,现在也没必要了,都泡了一次水了,还是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吧!
恹恹地回到船上,恹恹地回家,陈嫣情绪不高身边人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以为她是因为之前舟船竞渡时出的意外才这样的。本来打算的玩耍全泡了汤,还因此丢了个大丑,会心情好才怪了!
之后的数日皆是阳光明媚,陈嫣更慵懒了,每天就在红溪庄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关注一下事业上的事情,再不然就是研究各种吃的玩的用的,给自己找找乐子。
等到清派人邀请她去她家玩儿的时候,陈嫣已经是个废的了。
垂死病中惊坐起,陈嫣立刻拍板:“去,怎么能不去呢!”
!说是邀请,实际上清的请帖写的非常恭敬、非常小心,与其说是邀请,好不如说是恭请。相比起清在她身边做婢女的时候还要小心,明明她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了陈嫣不懂。
其实清这么恭敬、客气,陈嫣反而有些不想去了,因为她知道,到时候就算是叙旧,也会充满尴尬的空气。但陈嫣也知道,如果她不去,华家夫妻只会想的更多,为了防止真的出现那种情况,还是去一趟吧。
她尴尬最多也只半日,如果真的不去,人家夫妻诚惶诚恐、担忧发愁多久,那就没有数了!
之前陈嫣来东莞县的时候两人已经见过一次了,不过这还是陈嫣第一次在清的家里见她,有点陌生——清是家里的正室,身边围绕了众多婢女,甚至还有妾室,这种感觉非常微妙。
一切也正如陈嫣预料的,两人其实没有太多可说的。就算说些当年的旧事,多少有些叙旧的氛围,也免不了因为彼此的不自然而大打折扣。最后还是陈嫣即使把话题转到了生意上,这才好了一些。
强行怀旧会尴尬,但一本正经说公事不会啊!本来就是公事公办的事情,自然少了许多不自然。
陈嫣主要是说推广养殖家禽家畜的事情,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工作,有些清也是参与了的。
清也不知道,便让人去问——哦,不巧,或者说正巧,今天华先生来客了,来客还有些不同寻常,好像是本县县令。正在谈的事情是关于修渠的,话说这件事本来就是最近东莞县上上下下热议所在。
“哦?竟是此事?也不知县令找郎君何事。”清有些意外,毕竟这件事于他们家而言她实在想不出除了出钱以外的关系——她家以经商为业,除了少少的一点儿土地外,根本没有地产,这修渠的事情与他们家根本没有利害干系啊!
然而就是因为没有利害关系,偏偏她家捐的还比较多,这才找上了她家!
官府要修渠,地方豪强也出了一笔钱。修渠是好事,有利于乡梓,他们也愿意出这个钱,只是他们不愿意受人蒙蔽,花了钱却肥了官府!所以豪强们希望派人监督账目什么的。
如果是一个传统的官僚,估计就让这些地方豪强们滚出去!去了!
汉代官府和地方豪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颇有一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意思。如果地方豪强足够厉害,特别是扎根的地方很偏远,官府力量比较薄弱,那地方官基本上就是任由豪强们搓扁揉圆了!
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的地方官去到这种地方任职,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然被赶走是轻的,有没有命活着卸任还两说呢!只说乡民暴躁,卷入地方斗殴中(别的差不多的理由也可以),死了人算什么事儿呢?
这个时代太容易死人了!小民如此,贵人其实也如此!
这种地方,官员才不会让豪强有机会染指官府的事情呢!捐钱修渠的事情既然已经认下了,那还要怎样?监督官府的账目?你当你是谁?呵呵,当自己是皇帝,每年十月要上计吏在宣室殿报账!
只能说颜异这个人大家有一定的了解,他是一个很正派的年轻人,也很有原则,别人会妥协的地方他不会。但与此同时他并不是一个敌视豪强或者地方上其他势力的人,只要按照规矩做事,他其实都是一视同仁的。
他也不会说豪强们过来查个账就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只要这件事确实出于必要,他向来好说话。
豪强们提的这个要求于他不算过分,反正他自己光明磊落,也不怕他们查账,所以答应了下来。不过也不可能人人都能来查,所以让豪强们派一个代表。
换成其他人,会不会因为利益关系就不能公正负责地做这件事了?这个可不好说!反正东莞县几个领头的人家争执不下,彼此都没办法说服对方让自己做代表,那就干脆都别做了,选一个没什么相关的人!
这么个事落在自己头上,华先生自己都没想到,而在仔细考虑其中的利弊之后,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这件事的坏处是明摆着的,做事情就会得罪人,查账的事情会不会得罪县府的人,会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让某些豪强不满?但好处也很明显啊,这可是一次露脸的机会。
华先生自己是做商!贾的,很有钱,但分家出来之后底子太薄,不像人家,一个豪强怎么也传了两三代吧,都是有土地的人!有时候钱不是一切,对于此时的豪强来说土地才是根本!有土地立足,这才算是在本地站住了脚!这才能享受郡望之类的好处。
华先生没有多少土地在东莞县,即使他再有钱,在本地圈子里也都是二等公民。正是因为如此,捐钱修渠铺路这类有利于地方的善事他比一般的地方豪强还要积极,就是想进一步站稳脚跟么。
却没有想到如今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
成为本地大户的代表诶!只要办好这件事,就算是在整个圈子里露脸了!代表都能做的人,难道还不能牢牢扎根?想必其他人由此会改变对他家的态度。
清连忙摆摆手:“不过是乡野小事而已,当不起翁主的恭喜翁主不觉妾目光短浅、没甚见识就好。”
清的见识当然不少,实际上她比很多贵女的见识都高,毕竟跟在陈嫣身边那几年见识过太多事情了!那些事涉及宫廷豪门有几个人能经历这个等级的事?
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一种谦虚而已。
陈嫣歪了歪头,忽然扑哧一笑:“说起此事,我是不是也得见一见这位县尊?不少事若有县府通融,会容易不少呢!”
在老百姓面前背书,说明陈嫣是有信誉的,行!给陈嫣的作坊各种方便,地皮上的,原材料上的,雇工上的,行!县府这么配合,一方面是陈嫣已经将不夜县经营成了自己的根据地,地方官员们只要不是太不识趣,基本都是愿意配合她的。
另一方面就是配合陈嫣本身就有利于地方发展陈嫣又不是什么魔鬼!她的致富经往往都是尽可能照顾小民利益的,至少也能做到不影响小民的生计!如这次的养殖计划,做的好了,对于小民确实有很大裨益!
别小看猪啊鸡啊鸭啊这种家养小动物,真能养出来,对一个普通农户是意义巨大的。
普通农户一年到头也就混个肚子而已,但养了这些小动物,就等于将自己闲暇的时间和零碎投入放了进来。等到年末的时候‘收获’,一次性就可以得到一笔不算少的收入!
!
即使是陈嫣上辈子那个时代,还有一些贫困地区,农民一家就指望着家里几头猪承担各种开销呢!
好处摆在那里,即使是一开始不愿意和陈嫣合作的官员,只要不是死硬派,最终也真香了。
清在一旁陪笑道:“翁主何必说通融?若是有心此事,恐怕县尊大人会倒过来求见呢!”
“哦?”这倒是有些出乎陈嫣的意料了。不是她没自信啊,而是此时官员的德性她也算是知道的。说得好听一些叫做有风骨,说的不好听就是自视甚高、不知变通了。
前者尊贵是尊贵了,但和这些官员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她一个翁主还能插手官员升迁?女性贵族也是贵族,可官员向来是无视她们的。在她们干坏事的时候这种无视是一种放水,在她们打算做正经事的时候,这种无视就是一种障碍了。
后者更别提!商贾是什么?真正的末流!而且西汉本身就是古代历史中比较歧视商人的时代,商人因为粗放经营,没有什么限制的原因,有钱是真有钱,但上头割起韭菜来也是真的毫无抵抗力。
商人再有钱,对于官员来说也就是个移动提款机。
陈嫣是能给地方带来好处,但这些官员从来没有因此就主动找过陈嫣,最多就是陈嫣在做什么事的时候半推半就这已经是他们最配合的举动了。至于后世投资商在地方招商引资局那里的待遇,抱歉,陈嫣真的没有享受过。
清笑意盈盈地解释:“本县的县尊大人非同一般,为人与时下不同”
陈嫣听说对方是颜回十世孙的时候是真的有点惊讶虽然她是连孔子后人都见过的人,但忽然听说这么个名人后代,还是会觉得很意外——她其实也很喜欢《论语》中出场的颜回呀~
见陈嫣神态是感兴趣的,清似乎比她还要积极,立刻自告奋勇要牵线搭桥,吩咐身边的奴婢道:“去问问老爷,县尊大人是否留下用饭,只说女郎有事与县尊商议,请他居中牵线。”
陈嫣的身份其实是半隐藏的,所以不该知道的人都不知道她就是‘不夜翁主’。不过清只要说‘女郎’,华先生自然明白,别人的话清也不会如此称呼。
第225章 淇奥(88)
已经步入夏日, 夏日的天候最是变化多端,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 后一刻就能大雨瓢泼。连续明媚不见雨多日, 今早陈嫣出门的时候就有感觉了格外闷热, 或许是要下雨了。但她又不是神算子, 也不知道这场雨到底下不下,什么时候下。
没有想到闷热没有持续多久, 她还在做客的时候天已经阴了下来, 接着就是狂风大作。
雨下的比预料的还要更快,狂风刚刚吹散一些暑气,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天上阴云密布、遮天蔽日。明明是好好的白天, 却一时之间暗淡地仿佛黎明。
“夫人, 老爷留下了县尊大人,此刻正在明堂坐着。”奴婢前来回禀。
清笑着点了点头, 引着无不可的陈嫣去了隔壁。
此地流行的明堂建筑是面向天井敞开式的, 也就是没有前檐墙,靠两根檐柱支撑。这种明堂建筑到后世经久不衰,印象中江南小院大多有这么一个无前檐墙的厅堂,平常就在这里待客。
正是因为敞开式的,所以陈嫣随着清步入隔壁院子,在游廊中见到了明堂中相对而坐的两人。一个是清的丈夫,陈嫣和他有生意上的合作,彼此见过几次,还有另一个也是见过的。
颜异是什么想法?颜异没有什么想法。
华随乃是琅玡大海商之家的庶子, 华家的名字颜异也曾听说过,毕竟他也是琅玡郡人。按照华家的一贯传统,新的家主主事,同辈的兄弟自然得分出去‘单过’。与一般不同的是,这华随十分能干,兼之运气不错。
虽然名头上还多有不及,但家业却已经不输自己的兄弟了!
这样的地方商贾,介绍另一个商贾给颜异?说实在的,有太多人给他介绍人认识了,经商的、读书的、做官的,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待价而沽的身为复圣颜回十世孙,又是当代颜家家主的嫡长子,颜异习惯成自然。
不会因此高兴,也不会因此生气,觉得受到了冒犯。
“县尊大人见一见罢!这位女郎不同于一般。”华随极力推荐。只不过因为事先有叮嘱,无法说明陈嫣的真实身份,只能说这位女郎是一位恩人,家中家业富可敌国,手中产业可填海为陆。她日后要在东莞活动一番,此时正好在家中做客,相请不如偶遇,就见一见罢!
是个女郎?这一点倒是有些不同寻常,但不同寻常的有限。这个时代女子地位并不低,这是因为女子劳作占家庭收入的重要部分,而且也没!没有各种歪理邪说抹杀女子的价值相对应的,女子当家也就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有很多人家没有儿子,家业交给女儿,官府也是承认这种继承权的。还有一些人家,丈夫死了,妻子顶立门户不少富商确实是寡妇,这种事情在此时川蜀之地格外流行。
颜异不说话,像是在认真听,又像是只是单纯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华随自己都有些拿不住这位的意思,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牵线搭桥的时候(他之所以牵线搭桥,想的是两面讨好,若是颜异这里根本不想见人,到时候两边见面也是得罪人),颜异点了点头。
似乎觉得这样有些失礼,又局促地‘嗯’了一声。
华随:讲道理,您这样也没有有礼到哪里去啊!
好叭,你是大佬,你说了算
瓢泼大雨已经下了起来,天空昏暗,雨水如注落到天井中。天井里本来是以青石板铺地的,虽然当初挑拣的是平整的青石板,并加以打磨,但加工程度不可能达到后世的程度,所以多少还是有很多凹凸不平、很多推凿的痕迹。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同时也顺着青石板上的不平蜿蜒流淌,暗色的水迹凌乱汇聚,空气中散发着雨水那种特殊的生水味道。
不难闻,但很特别。特别是之前天气燥热,石板的温度没有降下来,雨水落下而蒸腾,味道就更重了。
伴随着天井中草木的味道,清新不是清新、腥燥也不是腥燥。就好像此时的天色,白日不是白日,黑天不是黑天,云压得很低,让人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慌张。
颜异礼仪完整地跽坐在尊客位上,不经意地扫了华随一眼——华随站起了身,是打算迎一迎已经到了院中的人。
姿态恭谨,并不是假装甚至是过于恭谨了,一举一动全是本能。
颜异平常说话很少,但并不是笨拙的人,很多时候他什么都不说,但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他知道,要见他的这个人非同一般华随虽然只是一介商贾,但新崛起的势头是看的到的。除了根基,他不差什么,甚至他那位执掌华家本家的兄弟对他都没有任何掣肘。
雨下的更大了,仿佛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只剩下雨水倾覆而下。
“妾见过县尊大人。”清向颜异施了一礼。
颜异按礼侧身让了让,准备回礼。
陈嫣就站在清的身后,按照一般的道理,她应该向对方行礼才对,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并!不是‘不夜翁主’,而是一个超级大商贾。不管怎么说,见官总得恭敬一些罢!
但她上辈子生活在一个人人平等的时代,这辈子又身居高位,面对刘彻时行礼都只是一个样子货
不过虽说如此,其实她本来是可以装装样子,行个差不多的礼的。毕竟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些年,只不过是行礼而已,又有什么好矫情的呢?现在她隐藏着身份,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这个道理她明白!不然也不必隐藏身份了,直接正大光明地以真实身份行走不久行了?
但实在是不巧,刚刚心里一时之间有些乱,行礼的事情就忘记了。
只要她不动声色,就可以hold住场面!!!
所以落到华随和清这对夫妻的眼中,陈嫣反常地不苟言笑,神色端正而清冽。平常陈嫣实在是太好说话了,最多就是在办正事的时候才有一股上位者的气势。现在这种,甚至不能说是‘上位者气势’,而是冷淡疏离。
但这种冷淡疏离并不讨人厌,反而像是她该有的矜持。
夫妻二人恍恍惚惚的,又觉得陈嫣这个态度没毛病啊——他们知道陈嫣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天下有几个人值得她去行礼,去主动相交?平常随和平易,那是她愿意而已。如今对着一个陌生人,自然有自己的态度!
然而就算夫妻二人暗恨自己唐突,没有考虑清楚许多事就促成了这次见面,以至于现在落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没有要提醒颜异的意思。只能说陈嫣和颜异之间做选择,夫妻两人再来九十九次,那也依旧是选陈嫣!
两人的立场再清楚不过了!无论是从利益考虑,还是从人情考虑,都是如此!
好在县尊大人似乎也不在意的样子,扫过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雨下的很大,明堂之外织成一道水幕,直到此刻,室外或许还有蒸腾起来的热气,室内却只剩下凉意了。裹挟着水汽的风没有前檐墙阻挡,扑到身上,手臂上一下起了鸡皮疙瘩。
陈嫣好悬才绷住自己!,没有抖一下,但脸色也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