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并不姓刘,和她的丈夫没有丝毫关系,她只能以此守住最后的安慰。
“据儿…你觉得无忧翁主如何呢?”轻轻按住儿子的肩膀,卫子夫仿佛一无所觉一样,脸上依旧带着国母端庄温柔的笑意。
刘据不假思索道:“如意女弟极好,虽然年纪小我许多,书才读了《诗经》,见识心性却是不一般的…如意女弟年纪小,然随着不夜姑姑遍游四海,连极西之国也去过,所思所知皆不同于寻常。”
太子刘据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好,评价人也都是公正客观的。他虽处深宫之中,少有出宫的时候,却也知道关于陈如意小朋友的一些传闻,知道很多人觉得她是天家骨血。他分辨不出这传闻的真假,也不可能拿这个传闻去询问其他人,但即使是这样尴尬的关系,他也能以平常心对待陈如意小朋友。
“‘不同于寻常’么?”卫子夫的声音很低,就连刘据都听不见了。
此时,殿外一阵突然的喧哗,抬头望去,是陈嫣来了。她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和母亲刘嫖一起来的。陈娇没有同来——陈娇虽然偶尔进宫,没有和宫里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但这种众人齐聚的大宫宴,她都会选择不出席。
不管怎么说,她曾经是坐在上位的皇后,这个时候出席,坐在哪里实在是尴尬。她本身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倒不会因此服软,反正别人尴尬别人的,她总能撑得住…但她不喜欢别人用形形色色的眼光看她,就好像她依旧对‘皇后’的位置恋恋不舍一样。
这种情绪类似于姑娘面对前男友或者前夫的感觉,不太喜欢出现在对方出现的场合,不是不敢,只是不喜欢其他人的目光。
“确实是不同于寻常呢…”卫子夫轻声道,她的目光分明是看着不断走近的陈嫣的。
“如意?”陈嫣轻声唤道。
刚刚还和刘彻亲亲热热地陈如意小朋友立刻抛弃了‘皇帝舅舅’,转而抓住母亲大人的衣袖。虽然只是几天不见,但母亲大人曾经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这样算起来,这是很久很久没见啦!
陈如意小朋友是很喜欢‘皇帝舅舅’的,就像每一个小孩子一样,一个对自己充满善意,任何愿望都能满足,还长得很好看的长辈,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陈嫣对孩子还得有些严厉教导的心思,刘彻身为‘表舅’却是没有这个必要了,既然喜欢这孩子,那就只管宠宠宠就是了。
但是再喜欢也有一个亲疏远近,舅舅再好,在晚上要回家的时候孩子依旧只会把自己的小手手放在妈妈的手心里,这是不能相比的。
陈嫣摸了摸自家小姑娘的软软的额发,发现小姑娘的头饰又换了。其实小孩子年纪小,吃不住太多发饰,所谓的首饰大都是装点一下。至少陈嫣是这样对自己家小朋友的,一方面孩子不会觉得难受,另一方面她也不觉得满头珠翠适合小孩子。
小孩子么,本身就已经很可爱了。
不过首饰虽少,样样却是精品。一方面是陈嫣和小朋友都喜欢这些漂亮的、闪闪发光的小东西,另一方面也是条件好,有能力给孩子提供最好的东西。到了陈嫣这一步,钱本来就是花不完的东西,给小孩子翻着花样弄玩的用的,真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陈如意小朋友梳的是她这个年纪最常见的丫髻,也就是两个包包头。陈嫣记得送来皇宫的那一天缠了红色的珊瑚珠子,又插了两只小小的翡翠发插。而现在,上头装饰了红宝石的珠花,额心是珍珠勒子。
当心的珍珠不算大,但却是滚圆,更重要的是呈现出淡淡的金色,在这个时候也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陈嫣记得,小朋友进宫时本是没有留宿的意思的,后来家中虽安排了人送东西来,送的也是一些日常用品,绝对没有今天这样从头到脚、金碧辉煌的一身。
摸了摸小朋友额头的珍珠,陈嫣笑了起来:“臣妹记得,陛下当初常常令少府作首饰与臣妹添妆,如今如意也是如此了…”
语气中有些淡淡的怀念,她现在知道了,当初刘彻对她那样关心,是有另外的意思的,感动的意思少了很多。但时间过去这么多年,过去的很多事情都成了一种怀念,陈嫣没法儿不想以前的事情。
就连有些糟糕的事情现在想来也是好多于坏,更别提这样的事了。
刘彻以一种很柔和的神情看着陈嫣…直说的话,他现在也没有多大的执念一定要得到陈嫣了——经过了这么多互相磨合、互相折腾,有些事情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就像两块表面粗砺的石头互相打磨,时间久了都会变得光滑起来。
对于刘彻来说,现在的陈嫣其实更像是一种习惯…她能一直留在他常常能看见的地方,两个人能一起说话,偶尔分享共同的回忆,这就足够了。
剑指天下的帝王,看起来永远不会疲乏的征服者,其实也会给自己留下一块柔软的地方。
这就是少年相识的威力了,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是共同的回忆,勾起的也是曾经浪漫又柔软的情怀…这样的东西对于现在的刘彻来说,是用一点少一点的。
刘彻笑着摇头:“当初少府为了你与阿娇的饰物,常常战战兢兢…”其实是他太过严苛了。
对于年轻的帝王来说,那是送给心上人的,自然不同。
陈嫣怔了怔,明白这个话题不宜过深,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笑着道:“说起珍珠来,前些年臣妹在南方碎玉一样的海岛上养珠,如今也算是很见成效了,每年有许多珍珠在诸国买卖。只不过养珠之功多在一年、两年、三五年,最多也就是七八年,到底不如造化千年之功,真要上好珍珠,只能看天生天养。”
养殖珍珠已经获得成功了,不过养出来的珍珠只能霸占次等珍珠市场,通过走量的方式赚钱。真正的上品珍珠,还真只能看天然珍珠…这个没法解决,即使是在两千多年后也是如此,养殖技术落后的现在就更别提了。
珍珠是个好话题,至少女人们都愿意加入其中,很快陈嫣就和身边一圈大汉最顶尖的贵妇人说起了珍珠种种。
第394章 鹿鸣(8)
珍珠是个好生意,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 珍珠都是女人最爱的珠宝之一, 其中品相好的可以卖出天价——和一般人以为的古代珍珠都贵重不同,其实古代珍珠也分普通货色和‘珍宝’。
所谓‘八分为珍, 九分为宝’, 本质上就说明了大家对珍珠的价值是有自己的判断的。如果珍珠全都珍贵, 也不会出现珍珠粉这种奢侈的用法了!事实上, 珍珠粉用的正是价值不高的珍珠。
陈嫣就知道,此时的华夏大地中低档的珍珠最大产地在太湖, 太湖珍珠由蚌中取出,有的时候一个不算大的蚌壳也能取出十几颗珍珠。只是这样的珍珠品质真的一般, 大小、光泽、形状…通通不合格!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不会拿这个做首饰!
能用珍珠做首饰的人不会用这种珍珠,因为丢不起那个人!而用不起珍珠的, 也不用装大尾巴狼。否则, 装逼是不可能的,反而惹人嘲笑!
这种珍珠, 除了磨珍珠粉,也就是穿珠帘什么的了…
陈嫣现在是开发出了珍珠养殖业, 但她到底在这上面没有什么特殊天分,只是知道养珍珠的原理,同时又有一些人力物力可以给她试验消耗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弄出了一套过得去的法子。
然而也仅此而已了, 养出的珍珠是很难和那些真正的珍品珍珠相提并论的!好在养殖的好处就是量大, 既然量大就可以剔除掉‘残次品’。基数大了, 总能固定收获过得去的珍珠。
这种情况下,反正高端市场以下是没人能和陈嫣争了。
至于高端市场,陈嫣没怎么碰…她手头上是有顶级的珍珠,大多从南洋零零散散的岛屿上来。其实整个东西方航线附近的小岛,有不少文明程度不高的部落,这些部落居于海岛,只要周边海域真有珍珠,大多都发展出了自己的采珠业。
他们的珍珠基本上就两个用途,一个是部落首领夸耀财富。就和盛产黄金的地区,部落首领从头到尾都是金子是一个道理。另一个就是和周边进行物资交换的时候使用——这些部落的文明程度虽然不高,但离周边的小岛,甚至大陆并不遥远,零星总有交集的时候…
陈嫣愿意为天然珍珠付出合理的代价,这些地方自然会和她做交易。
比不上养殖珍珠的稳定和量大,但陈嫣确实得到了不少好珍珠。这些珍珠是典型的奢侈品,就和陈嫣的宝石生意差不多,甚至不如宝石生意。宝石生意依托于矿藏,只要找到矿,其实还挺稳定的。
简单来说,这种生意单笔利润是很大,但市场的体量摆在那里,是绝对无法和丝绸、糖这种货物相比的。
陈嫣也就随便卖卖,少量出货。至于其他的,给人送礼,做大订单的添头,自己添妆…说实在的,即使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公主,在珍珠上也少有陈嫣这样‘豪气’的。
陈嫣以珍珠为话题引子,对各种珍珠品头论足…对于珠宝,大家都是专业的,但陈嫣明显见识更足!这就好比后世流传的一则轶闻,说是末代皇帝看古董,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但要说什么道理出来又说不出来了。
并不是人家在这上面下了多大的力气钻研,而是人家从小看着各种各样的真东西长大的!这时候再看外面的真真假假,自然笃定。
“若说珍珠啊,金色珍珠、粉色珍珠、紫色珍珠…颜色倒是极多,改天我也办个珍珠会,到时请诸位来看看。”陈嫣这话并不是假话,是真有心办这么个聚会。其中聚会是关键,珍珠只是个引子,不过这个层次的聚会,一个引子也是很有必要的。
说话间,陈嫣扶了扶鬓边的一支步摇,侧过身子的时候正好看到殿下有一从未见过的男子,身边聚了不少人…这可有些稀奇了,倒不是说满殿的人她都认识,但这么有‘人气’的一位,总归不是无名之人吧?她就算不认识,也该有个眼熟才对。
但现在看着,竟是从未见过这人。
蹙了蹙眉:“那是何人?”
倒不是她好奇心有这么重,只是正好看到了,总想问一问。
旁边的尹夫人道:“那是文成将军,文成将军是齐地人,翁主可曾听过他的大名?”
说到‘文成将军’,陈嫣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起来这人在长安是个红人呢!而且说起来,这人能红,正是眼前的皇帝陛下捧的。
文成将军原名李少翁,文成将军是刘彻封的,说是将军,实际上哪到那个地位。这种职位,也就是大家听听就好。而这位之所以能捞到这个封号,是因为他办成了一件大事…招魂!
他替刘彻招来了王夫人的魂魄,由此被刘彻认为是神仙之流,十分优待。
刘彻并不是傻瓜,但他和这个时代很多人一样,对于神秘侧是相信的,或者说有选择地相信。凡是有利于自身的,就相信,不利于的就抬出‘子不语,怪力乱神’,当作没这种可能。
“并未闻此人之名。”陈嫣挑了挑眉,轻巧道。
刘彻多了解陈嫣啊,一眼就看出她在这件事上的‘呵呵哒’,她的态度表面上看只是可有可无,但刘彻知道她分明是轻视的。而联想到陈嫣从小就不信鬼神之事,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
“阿嫣还是不信鬼神?”刘彻笑意盈盈,包括眼睛里也全是笑意,显然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一旁的韩让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陛下真是双标了。韩让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关于陛下重用方士,朝臣一向是有意见的。即使大家都觉得鬼神之事得慎重,占卜之事不是虚妄,奇人异士也有真的,但大家都不乐意见到君王真的轻信方士。
如果这个方士是假的,那就是一霍乱朝堂的妖人,欺世盗名,将天子也给骗了!如果做的过分,说不定还要使朝堂跟着不稳呢!现下天子春秋鼎盛,方士还不能有太大的影响,可到了天子年纪大了,更容易将希望、生死这些东西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所在的时候,这些方士的影响力就真的难以估量了!
如果这个方士是真的,或许事情会更糟糕…如果是争天下的时候,主公身边有个真有能力的奇人异士,那倒是不错。可是守天下的太平天子要这种奇人异士干什么?长生?专权?掌控一切?
虽皇帝来说是不是好事不一定,但对臣子肯定不是好事就是了。
因此,大家都不太想刘彻和这些‘神仙’接触太多,‘文成将军’的封号下去,朝臣或明或暗地表示反对,这就是个表态。只是刘彻对这些向来都是无视的,如果有的人劝的很了,他还会老大不高兴!
而现在,陈嫣的轻视态度那么明显了,刘彻的态度却是正面的、完全包容的…emmm
韩让:陛下,你良心不会痛吗?
刘彻:不会.jpg
双标玩的很溜的刘彻劝说陈嫣:“鬼神之事也并非全是虚妄,阿嫣还是多些敬畏罢!”
陈嫣满不在乎:“各人不同,别人信别人的,我是不信的——有人重死后事,陪葬十分丰厚,活着的时候拥有的东西,死后也要牢牢抓住。但我不同,我根本不会修墓,待我百年之后就烧成一把灰,随便怎么处置就是——”
“胡闹!”刘彻下意识地打断了陈嫣的说法:“阳陵中还留着你的地方呢!”
阳陵是刘启的陵墓。
这个时候皇帝的陵墓是非常复杂,不止会埋他们自己,还会在下葬的时候给他本人认为重要的人留下地方。皇后妃嫔就不说了,重要的臣子也能得享陪葬皇陵的‘荣宠’。
比如历史上汉武帝刘彻的皇陵,卫青和霍去病就葬在一旁,根本不能忽视。
陈嫣的墓,刘启生前就特意吩咐少府的人规划过的,在阳陵中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又大又好,还处于黄金地段,充分显示出了这位天子对自己孩子的喜爱。当初如此设计的时候他是真抱着某种想法的,比如真的有死后王国,就能在遥远的未来和自己的孩子重逢了…
这件事并不是秘密,凡是关注过这件事的人都是知道的。
不过刘彻拿这个来堵陈嫣的嘴却不是表面就事论事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当陈嫣潦草地决定自己的身后事,说到死后要烧成灰时,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刘彻却先她一步觉得这是难以接受的。
这不奇怪,有些事情本人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身边重视自己的人却很难接受。
刘彻很难描述清楚那一瞬间内心的感受,大概就是觉得陈嫣这轻巧的一句话否定了很多的东西吧。按照她的说法,人会在咽气的同时,彻底和这个世界永别。不管曾经拥有何等的财富、权势、容貌,最后总不会有差别。
陈嫣是特别的人,她拥有那么有意思的人生,但即使是这样,该结束的时候也是戛然而止。
刘彻不能接受这个!
站在权力的巅峰,皇帝这种生物总是想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最好长生不老。不过刘彻现在正值壮年,身体又是一惯的好,求仙问药的需求暂且不强,他也很少考虑自己老去死去之时怎么办。偶尔想起,也不过一晃神就过去了。
惧怕死亡,想要牢牢抓住‘生命’本身,这是步入暮年的人才有的状态,刘彻显然还不到那个地步。
但是对陈嫣,他的反应不同,似乎更不能接受一点。
陈嫣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九五之尊,以当下的观点来看,这是一个正值成熟期的男子,容貌、风度等等都是一等一的。她只能从一点儿浮光掠影里才能看到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那个时候刘彻还是太子呢,敢想敢干,喜欢笑,大家都很喜欢他。
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陈嫣的语气也柔和了很多,摇摇头:“我知道,到时候将那一把灰装了,送到墓中就是了…这是大舅希望的事,我自然做到——若不是如此,我宁愿将那一把灰洒在天地之间、江河湖海之间,落得一个干干净净!”
“世人期盼高大稳固的坟冢能保千千万万年,只是这未免虚妄!几百年就能沧海变桑田,何况一土包?如今远如三代时就不说了,就说东周之时、秦时的墓葬还剩几多?”
“人死后的事和本人有什么相干?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陈嫣的声音轻轻浅浅,好像是一口气浮着,只要一句话说的重一点儿就会把它给吹散了。
这话声音不大,只有近前的几个人能听到…说实在的,近前的几个嫔妃和内宦惟愿什么都没听到呢!一个个屏气凝神,纷纷低下了头,只想装自己是个摆设。
是个人都知道,天下修陵墓最来劲的是皇帝,最想要死后王国的人也是皇帝!他们希望自己的权势在另一个国度也有延续,而不是生命结束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陈嫣说这话,轻一点儿叫扫兴、没眼色,重一点儿就要被怀疑什么居心了!
这样当着面‘揭短’真的好吗?虽然这也只是很正常的一种个人看法,当今天下不信死后王国,觉得厚葬不是什么好事的人也挺多的,但这样对天子说,是不是不太好?
然而,意料之外,或者说还是意料之中的,天子没有因此发一点点脾气。他只是深深凝视着陈嫣,末了,叹了一口气:“阿嫣…有时朕真不知拿你如何是好。”
不可否认,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做不到‘众生平等’。在一个人的心里,人就是能按照亲疏远近被分作三六九等!对于普通人是这样,对于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是这样。
有些事情别人说、别人做,刘彻是会勃然大怒的!作为一个已经被宠坏了的皇帝,他的逆鳞、敏感点实在是太多了!一旦有人做了什么他介意的举动,属于皇帝的那种疑神疑鬼就会发挥作用。
但是同样的事情换成是陈嫣来做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从未将陈嫣放在自己敌对的位置——这就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于是,陈嫣无论做了什么,他也很难用恶意的角度去解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