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我的豆蔻姐姐,我收下就是,你放到装银票的那个红木匣子里。”
豆蔻这才抹干净眼泪,去内室拿了红木匣子,再从贴身小袄里翻出钥匙,咔嚓一声开了锁,仔细放好,咔嚓一声再锁上,依旧将钥匙贴身放着。
待走到外间,她猛然惊醒,转了一圈儿,这卖身契还在自己手上呢!
秦桑招手叫她,“别傻愣着了,眼瞅着没几天过年,咱们拟个单子,买年货去!”
豆蔻使劲揉揉眼角,笑道:“好!”
冬季白日短,不过酉时刚过,天已经黑了。
朱闵青站在衙署口,犹豫要不要提早回家。
“老大!”下垂眼过来招呼他,“喝酒去,老吴知道一家酒肆的酒特别好,今儿咱们杀他一顿!”
朱闵青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去了,今天我有事。你先别走……明天有空没有,叫上你妹妹,去我家一趟。”
崔应节挠挠头,“我有空,不知道我妹妹有没有空,老大,你找她做什么?”
“不是我找她,督主的女儿到京城有几天了,在这里也没有相熟的人。你妹妹先前帮我选的衣服和首饰,就是给她的,我想找个机会介绍她们认识认识。”
“好说好说,明天我就带她去。老大,督主的女儿脾气如何?我妹妹腼腆羞涩,万一聊不来咋办?”
朱闵青一笑,道:“这人你见过。”
崔应节讶然道:“谁啊?”
“还记得车马店大开杀戒的事吗?”
“当然忘不了,我挨了十大板,疼得我两天没下炕。”
“就是她。”
崔应节怔楞半晌,忽然大叫道:“她?!那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真是督主的女儿?”
“对。”
“天啊!”崔应节用手狠狠搓了两下脸,喃喃道,“竟真的是她,可是老大……”
他的脸色变得很古怪,轻声说:“听说你当初要杀她来着?”
朱闵青轻飘飘的眼神飞过来,“谁说的?”
崔应节蹭地后退一大步,抱拳道:“老大再会。”
朱闵青拾阶而下,仍不忘嘱咐:“明日记得去,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家门口悬着两盏灯笼,在黑暗中幽幽发着光,竟映得黑漆漆的门有些暖意。
朱闵青下了马,还没扣门,便从里面开了。
小常福从门里出来,一面牵马,一面说:“少爷,林嬷嬷回来了。”
朱闵青面上显出几分笑意,加快脚步向二门走。
“少爷!”小常福忙道,“您别着急,听小的说完你再进去——小的早早在门口候着听音,就是为告诉您这话——林嬷嬷和大小姐闹了一场。”
朱闵青身形一顿,慢慢回身问道:“因为什么?”
“小的也不清楚,就听后院声音挺大,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小的没敢过去细听。”
朱闵青叹了口气,神色似乎有点疲倦,走到后院,只见东西两厢房俱已亮灯。
西厢房的窗户纸上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隐隐传来说笑声。
东厢房很静,好似没有人在。
他径直推开房门,喊了声:“嬷嬷。”
“我的小主子呦!”林嬷嬷听到声音早站了起来,等朱闵青走到跟前,伸出手抚着他道,“让嬷嬷看看,瘦了瘦了,就知道你没好好吃饭,想吃什么,嬷嬷给你做去。”
奶嬷嬷目光中的疼爱、依恋让朱闵青心头一软,因笑道:“不忙吃饭,嬷嬷,不是要过完年才回来?风雪天不好赶路,身子骨要紧。”
林嬷嬷笑道:“事情办完了我就回来了,心里记挂着你,哪里能安心过年?”
“人……找到了?”
“唉,别提了,找是找到了,都是不省事的远亲,罢了,不指望他们。”林嬷嬷叹道,“想当年闵氏一族多么风光,多少人以姓‘闵’为荣,现在一提‘闵’字,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朱闵青眸子一暗,低声道:“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若是娘娘还活着,我的小主子何至于受这份苦?杀千刀的张昌,不得好死!”林嬷嬷咬牙切齿恨道,“之所以用娘娘的姓给你取名,就是要你记住娘娘,这份仇恨你不能忘。”
“我从未忘记过,我发过誓,要将张昌千刀万剐,就一定会做到。”
“嬷嬷知道小主人绝不会叫人失望。”林嬷嬷欣慰一笑,继而叮嘱说,“太监没几个好的,朱缇你不能不防!”
朱闵青眉头微皱,道:“他对我不错,没有他的庇护,我活不到今日。”
“傻孩子!”林嬷嬷急得拍了他一巴掌,“他是有所图!真要对你好,就该请了先生教你读书,他却让你做锦衣卫,又在东厂里……全把你的名声搞坏了。”
“这条道是我自己选的,锦衣卫是最快掌握权力的方法,也是最容易接近皇上的途径。嬷嬷,此话休要再提!”
可能是觉得语气太重了,朱闵青放缓声音道:“朱缇我会防着的。”
林嬷嬷紧绷的面孔松弛下来,缓缓道:“还有他的女儿,也不得不防。”
“秦桑?”朱闵青有些惊讶,“她的确很聪慧,但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防备的?”
林嬷嬷紧紧盯着他,问道:“你有没有对她动心?”
听到这话,朱闵青顿时愕然不已,好一会儿才笑道:“怎么可能?我怎会对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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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没有就好。”林嬷嬷的情绪终于平和下来,好似解释一般道,“嬷嬷知道的,无非再嘱咐你一句罢了。”
朱闵青思量了一会儿,慢慢道:“嬷嬷,你从小抚养我长大,在我心里,你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林嬷嬷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含泪笑吟吟看着朱闵青,一副无限欣慰的样子,却又听他说,“我知道你疼我,可是你今天的反应有点奇怪。”
“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以后……”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朱闵青轻轻挣开她的手,转身坐在椅子上,“嬷嬷,为什么你对秦桑有那么大的敌意?”
林嬷嬷不敢说是怕他贪恋美色,忙道:“我是怕朱缇利用她监视你,今天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从你屋子里出来。她还把豆蔻的卖身契要走了,摆明了是要拿住这院子的人,这不得不让我多想。”
朱闵青沉吟片刻,道:“秦桑性情磊落,不是玩阴私手段的人,况且我这屋里也没有不可见人的东西。”
林嬷嬷怔楞住了,她万没想到,小主子居然这么相信那个小丫头。既如此,自己不能再多说,若因此和小主子生分了,倒是得不偿失。
这些年过惯了平静日子,脑子也变得不灵光,太着急竟失了分寸。忍一时之气,从长计较,她就不信,自己斗不过一个小丫头!
于是,林嬷嬷深吸了口气,强压着心中的不忿,道:“小主子放心,在大业未成之前,我不会和小姐起冲突。”
朱闵青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眉头微皱,说:“你不在京城不知道,她一直在帮助我们,你没必要担心。嬷嬷,她怎么说也是朱缇的女儿,这座宅院的主子,你多少还得敬着她些。”
说罢,他起身要走,林嬷嬷忙唤他:“刚回来,又去哪儿?”
朱闵青没有回头,“明日崔家小姐来访,我告诉她一声去。”
林嬷嬷看着他的身影往对面厢房走去,忽然一阵眩晕,两腿一软,跌坐在椅中。
她恍惚觉得,自己离京的这半个多月,小主子变了……
此时外面的风已经小了,零星飘着几片雪花,随风飘到朱闵肩上,旋即消失在那朵玉兰花中。
他轻轻叩响了秦桑的房门。
开门的是豆蔻,“少爷可算回来了,小姐一直等着你呢!”
屋里一股浓浓的甜香,火盆噼噼啪啪地响,秦桑坐在小杌子上,拿着火钳扒拉着炭火,正在烤栗子,见他进来便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烤好。豆蔻,给少爷拿个碟子。”
“不用,我不吃。”
“那你剥,我吃!”秦桑老大不客气吩咐他,拍拍手站起身,端端正正盘腿坐在炕上,“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说。”
朱闵青端着碟子坐在炕桌另一边,“是我奶嬷嬷的事?”
“我也不知我哪儿得罪她了,上来就夹枪带棒的,话里话外,好像我勾搭你似的!”秦桑气鼓鼓地说,“这是我的家,我受她那气?反正我今儿没给她好话,如果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早把她给轰出去了。”
勾搭?朱闵青立时明白林嬷嬷为何那样发问,不由觉得好笑,嘴角弯了下,却笑不出来。
缓缓神,他一面剥栗子一面道:“她待我跟眼珠子一般,关心则乱,你担待些别和她计较……也别和督主说。”
他轻轻将碟子推了过来,低声道:“她因我家破人亡,是个可怜人。”
秦桑睃他一眼,捏起一粒栗子晃晃,“看在朱大人不辞辛劳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不过你的人你管好,可没有下一次了。”
“那是自然。”朱闵青点头道,“明天崔应节带他妹妹来做客,你的衣服首饰就是他妹妹帮忙挑的。”
秦桑笑道:“那敢情好,多个来往的人,多一份热闹。崔应节又是谁?”
“也在锦衣卫任职,在车马店你应该见过他,等明天一见便知。他父亲是通政司参议,两榜进士出身,说起来崔家也算书香门第。”
“诶,那他为何不走科举的路?”
“因为他觉得飞鱼服比官袍威风!”朱闵青禁不住一笑,道,“这人性子活泼,坐不了一刻钟就要折腾,也不适合读书。不过他妹妹正相反,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他俩是双生子,性子却天差地别。”
秦桑却想得另一桩事,“崔家既然同意儿子在爹爹手下任职,那么他们也是站在爹爹这里的吧?”
“私交还算可以,但在朝政上,崔参议从不多言,是个很谨慎的人。”
“哦……”
两件事说完,他二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很有些无话可说的意思,渐渐的,屋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闷。
朱闵青起身道:“你歇着吧。”
秦桑嘱咐了一句,“灶上温着晚饭,叫豆蔻给你送过去。还有林嬷嬷大约也气着了没吃饭,我是不管她的,你让着她吃吧。”
朱闵青笑了,“多谢。”
“哪个要你谢,哼!”秦桑斜睨他一眼,“走吧。”
已是三更天,朱闵青一点睡意也没有,睁着一双凤眸盯着承尘出神。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母后撕心裂肺的哭号,一会儿是皇上愤怒得几近扭曲的脸。闭上眼,却又是烈焰升腾,一片火海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