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沉默地离去。
……
傍晚时分,崇德殿的内官接昌庆宫人报,称鄂王已处置完前朝事,眼下正往此处来,意在探视皇帝安康。
崇德殿的准备是自一早便布妥的,眼下闻报,内官便替皇帝更衣梳发,再叫人去安排传膳。
不多时,鄂王驾至崇德殿。
少年皇帝亲自出迎,神貌确似康复,举手投足如常,只是身形因之前病了一场而显得更加清瘦了。
鄂王执皇帝之手入殿,询问皇帝身子如何,叔侄二人便一来一往地叙了几句话。然后宫人前来布膳,膳色皆以清淡为主,鄂王遂陪着皇帝用了几口。皇帝吃得少,很快便搁下箸,鄂王反倒叫人进上酒来,自斟而小酌。
皇帝见鄂王饮酒,先问说:“四叔今日,心情甚好?”
鄂王只是略略一笑。
皇帝又说道:“朕听说这段日子来前朝事多,四叔操劳国政,务必要顾好身子。朕帮不上四叔什么忙,只望能不给四叔添乱罢了。”
鄂王道:“桓王、睿王之事,陛下必定也听说了。”
皇帝点头,称是。
鄂王继续道:“陛下可有要吩咐的?”
皇帝答说:“两位王叔犯法一事,只要刑部证据确凿,朕听四叔与朝廷的决议便是。”
鄂王看了看皇帝,问:“他二人是陛下的亲叔叔,陛下或许想为他二人求一求情?”
皇帝否认说:“朕不能因宗室私情而置大晋国法于不顾。”
鄂王再度一笑,道:“陛下长大了,比从前更懂事了。”
皇帝听后,亲自替鄂王斟上一杯酒,敬道:“四叔若心情好,不如再饮些,若觉得乏了,今夜便宿在崇德殿中罢。”
鄂王没拂他盛情,且道了声“好”,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当夜,鄂王留宿于崇德殿中。
……
入夜没多久,皇帝便先安置了,也很快就睡熟了。
崇德殿为大晋历朝历代皇帝的寝殿,回望先帝一朝,纵是再得圣眷的皇子公主或宗亲,都不曾有过夜宿于崇德殿中的宠遇——
哪怕是在先帝病笃临终前,也不准任何一位皇子宗亲值守于殿中。
殿中熏笼中蒸出的香味随着夜色渐浓而逐渐减淡。
就着这几缕醒神的香,戚炳靖批阅罢臣章,起身走至殿外。外面霜气拢绕,将他身上残存的酒意一点一点洗净。
他站了一会儿,复转身步入殿内。
他向内殿走去。在那两扇门外,他看见了当年那个两肩冻雪、手捧食盒的十五岁少年。少年足下,踩着至薄至险的冰,冰下是能够让人万劫不复的荆棘深渊。
他站在少年身后,看着少年脊背单薄却执拗倔强的背影。如果此时少年回头,他将能看见他终将长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可在他的注视下,少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没人再挡着他的路,他伸出手,一把推开了内殿的门。殿中,摇摇欲坠的一代雄主卧在御榻之上,疾病与衰老已将他曾经的心志消磨殆尽。
久病之中,先帝的状况有好有坏,多时昏迷,偶尔转醒,而在转醒时,又十有八九是认不出人的。
这一夜,正是他二十岁的生辰。
他走入殿中,看见文乙叹气弯腰,将难得醒过来的先帝扶起来,靠上色泽已朽的锦绣褥垫。
在御榻跟前,他将已落帝玺的皇诏摊开铺于先帝眼前,恭恭敬敬地道:“儿臣谢父皇恩典。父皇赐儿臣之封地,足占大晋国土八分之一,儿臣愧不敢受,然父皇执意如此,儿臣不得不奉旨。”
先帝目光炯炯,盯他半晌,却认不得他。
不止认不得他,仿佛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记不清了。
他对上先帝多疑怔惑的目光,说道:“当年大皇兄封王后,父皇曾问他,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儿臣当时在想,若儿臣有一日封王,不知父皇会不会也按儿臣的心愿,替儿臣把喜欢的女人讨来做王妃。父皇为何不问问,儿臣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
停了停,他兀自又道:“是儿臣忘了,父皇眼下想不起,也听不懂,更说不出。既然如此,便由儿臣替父皇来问,如何?”
先帝眼角的皱纹相互拉扯着,口中喃喃说:“水……”
可一旁的文乙并没有去取水。他遂一笑,想了一想,道:“儿臣不求貌美,但求才智当与南朝卓少疆一般。
“若逢父皇龙体康健时听了,定以为儿臣是在说笑,会大笑而道:‘卓少疆乃男儿身,可惜,可惜。’”
他又看了一眼文乙,“或许文总管听了,也会在一旁凑趣道:‘听闻卓少疆有一双生胞妹,名唤少炎,堪称绝色,只是不知才智与其兄长相比又如何。’父皇闻此,又定会将笑意收了,冷冷责备称:‘大晋与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纵有无双颜智,亦不可使聘之。’”
文乙无声地对上他的目光。
“文总管。”他说道,“今夜陛下与我之间,所谈便大略如此罢。总管记下,如常传出于内宮与外朝便是。”
文乙垂下头,这时才出声:“是。王爷与陛下叙话,小臣去为陛下取水。”
文乙很快地退走。
烛灯昏昧,先帝脸上暗壑深深,仿若一道道无法回头、亦不可言说的崎岖往路。
二十岁的他对着这样一张面孔,忽觉再说什么都不必须,又忽觉有一话又必须说出。他沉默少顷,道:“父皇。当年谢淳叛你,而你借平军之手杀了谢淳,这些年来,你悔不悔。”
听到这二字,先帝的目中遽然有了神采。可那神采只惊掠半瞬,便再无影踪。先帝的目光虚浮于烛华里,内中空空荡荡,再无往事。
第69章 陆拾玖
鄂王因夜里饮酒故,次日晨辍朝,直到过了晌午才起。内都堂命人送奏本到昌庆宫,被告知鄂王歇在崇德殿,便又匆匆转递至崇德殿。鄂王遂与皇帝共阅臣章,谈议国朝要事,直到近晚,才同皇帝作别,离殿出宫。
出宫后,鄂王仪仗直趋长宁大长公主府。
自正月十七日起,鄂王因朝事繁忙而长宿于宫中,久未回公主府。今夜鄂王此行,内侍省早早便遣人前往晓谕公主府,安排打点诸事。
然而当鄂王仪仗缓缓行至大长公主府门前时,迎接众人的却是闭门冷羹。
内侍省的人在外面跪了一排,俯身叩首请罪。
砖石上覆着雪霜,鄂王的靴底踏乱这一层浮薄的白净,径直侵入他们垂视发抖的目光中。
鄂王并未发怒。
他站在长宁大长公主府门前,亲自抬手,叩动兽首门钹。
铜铁互击的声音高而亮。
门的另一侧,有人像已在此久候,闻声而道:“公主无意见王爷。王爷,还是请回罢。”
鄂王没有回应。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退后两步,侧转过身,望了一眼守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禁中侍卫,无声地下了一道令。
侍卫们上前,拔出身上携带的兵器。
这座钦赐大长公主府,当年辟府修建时所耗甚巨,千余名精工巧匠不分昼夜而造出的精贵与华美,如今被武力轻而易举地摧毁。
等鄂王再度转回身时,公主府大门已被利落卸破。
他抬眼前望。
在他身后站着的、跪着的人,也跟随他的动作而抬眼前望,然后纷纷大怔。
洞开的府门内,长宁大长公主素衫披发,无妆无饰,坐在敞阔却寒冷的主廊间。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婢女手持一盏素纱灯笼,照亮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好像他的破门而入,她已恭候多时了。
婢女的灯笼轻轻晃动了一下,地上的影子也随之一晃。不多时,那两道挨得很近的影子上方,又叠压下一道长而冷的身影。
鄂王已经站在她二人面前。
婢女持灯笼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连带她的眼神也放低了。她看不见、也不敢看二人的神色,只能听见二人的声音。
鄂王先问:“我大晋皇室女眷,非国丧、非服罪,不着素衣。今皇姊何故如此?”
长宁反问:“鄂王竟不罪本宫?”
鄂王道:“皇姊何罪之有。”
长宁道:“本宫有两个亲兄弟为人所杀,还有两个亲兄弟今被刑囚在狱、生死难测,本宫这个做姊姊的,恐也难逃鄂王降罪。”
鄂王道:“皇姊多虑了。”
长宁道:“鄂王在本宫府上动兵、破门,这等阵仗,岂非对大罪之人?”
鄂王沉默少许,而后道:“是因皇姊不肯见弟弟。”
长宁猛地站起来,怒道:“本宫没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弟弟!本宫更恨自己当初不曾看清你的心狠手辣!”
她的声音将灯影惊得重重一抖。
鄂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长宁的嘴唇被冻得发青,她的眼中凝着清亮的水,仿若再一轻触,便会溃而成洪。她说:“鄂王。你今若不抓本宫下狱,明日本宫便将联名在京宗亲上书皇帝与朝廷,奏劾你当年杀害昌恭宪王之罪。当年本宫不曾作证,如今悔不当初。”
鄂王微抬双眼,看向她。
他终又开口:“只要皇姊心里能痛快。”
长宁道:“哪怕如此,你也绝不肯放过炳昱与炳衡?!”
她的愤怒与憎恨当中,同时夹杂着无力与绝望。
鄂王收回目光。
他缓慢地向长宁行了个大礼。这一个无声的动作代表了千言万语。是为她对他多年的庇护养育之恩而真诚道谢,亦是为他自己此刻的无法妥协而恳挚告罪。然后他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续一步地走出了公主府。
在摆驾离去前,鄂王向他的仪卫亲兵留下了一道简短的王命:
莫论何时,莫论何事,护长宁大长公主之周全,顺长宁大长公主之心愿。
……
皇帝在身体康复后的隔日,即恢复了听朝视事。
大殿之上,文武班齐。
鄂王领众臣向皇帝祝安,三呼万岁于廷。皇帝答辞,依惯例为鄂王赐座,叫众臣平身,然后由辅臣出前奏事。
整个早朝持续了约一个半时辰,皇帝仔细听了户部新令的施行情况,期间并没作什么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