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无热度的声音传至耳边,叫戚炳瑜一瞬脱了力。她跌坐回椅上,抚胸长喘,半晌后才将手垂落。
“六弟。这些年来,你四哥待你不薄。你为何一定要如此?你要叫本宫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手沾至亲鲜血?”
戚炳永年轻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合他这年岁的涩意。
他道:“皇姊,弟弟也姓戚。”
他又道:“过去这几年中,四哥先后杀了大哥、二哥,而后又对三哥、五哥动手,倘说四哥不会杀我,有谁会信?朝臣们都以为我胸无大志,多年来拿我当宗室笑料的大有人在,可我若不如此,焉能无灾无害地活到今日?哥哥们姓戚,我也姓戚,我又何尝没有戚氏儿郎都有的抱负与雄志!四哥在朝堂上所做的,我又如何做不了?凭什么只有他是众人敬畏的鄂王,而我为了苟活,连个郡王的爵位都不敢望求?皇姊今问弟弟为何一定要如此,可皇姊想没想过,弟弟这些年来是怎么过活的。”
戚炳瑜怔怔地望着他。
“你……”
她开了口,忽地抚面而苦笑,那笑声如泣:“六弟。你早已与皇帝通谋了,对么?你那几个兄长的脾性,你是再了解不过了。在皇帝寝疾的这段日子里,你挑唆你的三哥和五哥,你替皇帝与外朝文臣交通,你在内廷收买文乙,你来我面前假意求助……你何止是要你四哥的命,你是要他们每个人的命!”
戚炳永则不再说话。
他沉而镇定的脸色,竟像极了当年甫封鄂王后的戚炳靖。
戚炳瑜不禁恍了恍神。
这时,有小厮急匆匆地叩禀,言称有要事来报。
戚炳瑜遂收拾了容色,静了静心绪,没有多避讳戚炳永的在场,先着人入内禀事。
“殿下。”小厮道,额头上滚下数串急汗,“周怿将军回京了。”
戚炳永率先抬眼。
紧接着,戚炳瑜飞快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人在何处?”
小厮道:“周将军一抵京,便单骑去了皇城。此刻,正在宫门外跪求觐见。”
……
宣佑门内,清风拂过,一朵春花悠悠飘旋,落在周怿的右肩上。
步辇在他身前不远处停稳。
在这还不算温暖的初春,辇官前襟皆被汗洇湿了,足可见他们是以何等急迫的脚程一路抬辇前来的。
一人自辇上步下,没有一分迟疑地快步走至他身前。
周怿抬起头。
他刚毅的面庞上满是倦色,可眼内却极坚定,在触上来人的视线后,也丝毫没有动摇。
站在他身前的戚炳瑜眼中蓄满了泪。
她道:“你入城时,难道没听说我四弟已下狱一事?”
“臣听说了。”
“你是鄂王亲将,此时露面,与投死何异!”
“无异。”
“那你为何还要来?”
“断无主上逢难、而臣下避而苟活之理。”
此距建初十三年冬初见,已过五载半。他两道压低的粗眉不曾变,他的沉默少言不曾变,他这一把铁骨与忠诚,更是不曾变。
戚炳瑜的两滴热泪砸在他膝下的宮砖上。
“周怿。我有一话问你,望你能据实相告。”
“殿下请说。”
“我的父皇,当年是怎么死的?”
“先帝当年,确为王爷所弑。”
他话音尚未落,她重重的一掌已抽上他的左半边脸。清亮的一声,遮盖住了她忍抑不住的泣音。他的嘴角淌出血丝,他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她浑身发抖,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便是你不肯、也无法娶我的缘由,是不是?!”
他将她看了许久。
那目光中好像空空荡荡,又好像满满当当。
然后他点头,给了她答案:
“是。”
……
刑狱中昏昏暗暗,药香与血腥味混合着,萦绕在戚广铭的鼻间。他走得很慢,一路行,一路叫跪在他必经之道上的狱吏们平身。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终于走到了此番欲达之地。
重铁牢门被人打开。
戚广铭步入狱牢之内。
他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封信,冲躺在里侧的男人道了声:“四叔,朕来看你了。”
男人毫无声息地缩卧着。
不知是因伤痛之故,还是因用药之故,他看上去沉睡难醒。
戚广铭不介意地笑了笑,“四叔且睡罢。朕只是来同四叔告个别。而今文乙、周怿皆已落狱,朕心中再无忧患。至于谢淖……四叔,这些年来你顶着谢淖的名字,着实是辛苦了。此事经由文乙及周怿之口供出,朕在惊讶之外,亦感遗憾。我大晋少了一员良将,而四叔更少了一位能起兵替四叔讨要公道的亲将。”
男人仍然毫无动静。
戚广铭走近两步,稍稍抬臂,扬了扬手里捏的那封信,“四叔同朕过于见外了。大平英王有孕这般大的喜事,四叔竟也将朕瞒在鼓中。英王虽有孕,却是四叔尚未成礼的王妃,四叔一旦死了,英王若计为四叔报仇,则师出无名,朕正好可借机发兵大平——只可惜四叔是看不见了。”
他将那信抽出,在男人紧闭的眼前展开,“朕没想到,像大平英王那般英姿飒飒的女子,竟也能写出如此绵绵情书。四叔,可真是叫人羡煞。”
薄薄的信笺被粗鲁地撕裂,然后揉碎。
纸屑一层层地落在地上。
戚广铭的靴底在那层层纸屑上压了压,然后他捻了捻指尖,没有再说一字,转过身,走出了牢房。
狱牢之外,谭君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戚广铭看向他,“诏草好了么?”
谭君颔首,“回禀陛下,皆已安排好了。”
……
晋煕郡。
鄂王府中的春花已开了满院。
可郑至和却毫无心情赏花,他正顾不得礼数地拉着倪枫赶往中院主屋处,步伐因过于紧张而踉踉跄跄,若非倪枫在旁搀扶着,他有几次都差点摔翻个跟头。
“诶,这可如何是好……”郑至和一面疾行,一面轻责倪枫道:“可是你行事有差,导致英王殿下起了疑心?否则,顾先生今日又为何会从府外单请了郎中来?”
倪枫不似他那般焦急,如常道:“老师。此事岂能怪下官?英王殿下聪慧过人,下官能将她瞒到今日,已是极了不起了。”
郑至和连声叹息,就这般满面忧容地到了卓少炎屋门前。
门扉大开。
顾易站在门口,似正等着他二人前来。
郑至和踯躅不前。
顾易道:“郑大人,请进罢。”
郑至和无法,只得由倪枫伴着,缓步走入屋内。
屋内,顾易请来的郎中正跪在地上。卓少炎坐着,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她的手边,搁着一柄剑。
她见二人来了,便对跪在地上的郎中道:“先生方才说,我的孕象如何?”
郎中老实回答:“殿下并未怀有身孕。”
卓少炎点了点头,叫顾易将人带走。
然后她抬眼望向郑至和,再望向倪枫,然后轻轻一笑。
这一笑,登时叫郑至和噗通跪了下来。
倪枫叹了口气,只得跟着跪下来。
卓少炎的笑意渐渐转冷,消失在嘴角。她伸手握住剑柄,“郑大人。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欺骗鄂王和我?”
郑至和稽首大叩,汗湿后背,“臣、臣岂敢欺骗鄂王?……伪制殿下、殿下有孕一事,是臣奉了鄂王之命,才敢办的啊!”
倪枫在旁,跟着点了一下头。
门口,顾易深深皱起了眉。
他看向卓少炎,却见她神态无异,随即,又听她开口道:“劳烦顾兄,去请和畅来此。”
不多时,和畅即被顾易请来此处。
他一进屋,看见面前阵仗,立刻一愣,“殿下,这是……?”
卓少炎并没对他解释什么,只是问了句:“京中可有事发生?”
和畅有一刹迟滞,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
卓少炎站了起来。
她握着剑柄的手腕一动,寒光脱鞘,剑风横掠,扫出一串血花。
和畅飞快地按住右臂,咬紧了牙才没呼痛。
血自他指间不间断地涌出。
卓少炎持剑,重复了一遍她此前的问题:“京中可有事发生?”
和畅默然。
少顷,他松开伤臂,用带血的手从袖中掏出一封书函,递上前去:“朝廷的最新邸报,今晨刚至。”
顾易替卓少炎接过,先是匆匆一扫,随即大惊失色!
他立刻转头,“殿下……”
卓少炎从他手中扯过邸报,低眼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