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时下之礼,男子二十及冠便当婚娶,而寻常百姓间,更是十六七岁便成家立室。他已晚了十载,如今知妻怀妊,正是百感交集之时。
先前同她说过两回,待话语成真时,仍有些不知所措。
他揽着她,仿佛捧易碎美玉,连呼吸都不敢重些,好半晌,见那医工又捧着写了一长串忌口之物的丝帛入内,也只敢小心的将阿姝放开,见她好好的坐在榻上,方令那医工上前,一一仔细询问。
医工经方才惊吓,自不敢再多言,只恨不能倾尽毕生所知,将一切事宜都详尽叙出,花去整整一个时辰,方得离去。
刘徇思来想去,又命人去城中重金聘来女医,使其一路随行,照顾阿姝,随后又提笔亲书一封,将近来之事尽述,交人快马送回信都去。
事毕,他方松一口气,沐浴盥洗后,搂她入睡。
……
众人又在襄垣多逗留一日。
大战在即,饶是刘徇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也绝不敢耽误太多时日,只得重新启程。然阿姝怀妊,不能再疾行。他本欲慢下速度,多伴她三五日,至入冀州再离去。阿姝却不愿意。
先前入长安时,他在邯郸逗留,便是拿她当挡箭牌,如今要援幽州,即便怀妊是真,她也不敢再招人恨。
刘徇懊恼不已,一面道歉,一面道:“那我便留五百人护送你回信都,这一路且行慢些,千万别累着,待我将幽州一平,便即刻回去瞧你,可好?”
却不料,阿姝抿着唇片刻,忽然冲他露出个娇俏的笑来,双颊边酒窝浅浅,仿佛正撒娇一般:“夫君,不如我先经邯郸,去瞧瞧阿兄与阿嫂,可好?”
刘徇先没说话,她生怕他不允,忙凑近去攀住他一条胳膊,仰头道:“阿兄家的昌儿一岁了,我恰去寻阿嫂,学学如何生养,如何抚育。”
刘徇失笑:“这些,你跟着女医,跟着冯媪,岂不都能学?”
他并非不愿她回邯郸,只是不知为何,总还觉得她跟着自己,并不是全然心甘情愿,一心托付的,待一回邯郸,便又会将他抛诸脑后。
然望着她登时萎顿下去的模样,心有不忍,只好又道:“罢了罢了,你回邯郸去吧,待我自幽州归去时,接你一同回信都。”
说罢,他又肃然侧身,与她四目相对,叹息道:“只是,此番幽州战事后,我只怕并无许多时日,可常伴你身边。”
阿姝点头,垂首静静道:“我知晓,待幽州事平,夫君便要兵指长安。”
刘徇笑着吻她额发:“你知晓的着实不少。”
的确,待击退匈奴,他便要联幽州刺史入麾下,再发檄文,借“清君侧”之名,讨伐耿允,挥兵长安。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定不食言,你只管安心养胎。”
“好。”
……
两日后,刘徇果然领五百人轻骑北上,直奔渔阳。余下五百人,则护送阿姝往邯郸去。
临去前夜,他格外振奋又不舍,在屋中来回兜转,翻箱倒柜,似乎在寻什么东西。
阿姝欲上前帮忙,却被他强压回榻上好好坐着,只得无奈问:“夫君在寻什么?”
刘徇起先不说,可寻了好半晌也未寻到,才蹙眉道:“那日在长安,我见你绣了个香囊,怎不见了?”
阿姝一愣,这才想起当日二人争执时,她曾做了个香囊来打发时间,沉心静气。可当日走得那样急,针线篓子都丢在大司徒府中了,那尚未完工的香囊又哪会带上?
她遂道:“那样小的玩意儿,当日走得匆忙,应当丢在长安了吧。夫君若要香囊,我再去寻个新的来,可好?”
刘徇一脸怅然,摇头道:“那倒不必,我只是想着那是你亲手做的。”他取出贴身收于心口处的那枚早已脱线,边角泛黄,图案模糊的香囊,递到她眼前道,“这个用了两年,早已旧了,不能戴在腰间,我只得收在怀里。”
阿姝瞧着那许久未见的拙劣之物,面红耳赤,忙别开眼道:“这物着实不能戴,夫君若喜欢,我再做一个便是,待你战胜归来,再送与你。”
刘徇这才觉满足,将那旧香囊收回怀里。
阿姝这一路循女医之言,不但在马车中铺满柔软棉絮丝绸,行得也格外缓慢,寻常五六日可到的路程,竟行了十日方到。
赵祐与邓婉早得了信,亲自携昌儿一同于城门处相迎,一路将她领至府中。
赵祐早寻了先前派去护送阿姝的十余游侠剑客入书房中问话,邓婉则带着昌儿拉她一同入屋中说话。
她先将阿姝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容色如常,一贯的娇俏,这才放下心来,替她斟一杯酸浆,道:“看来大王待我家阿姝不错,怀妊后,仍是面色红润。”
阿姝面色愈红,总觉在家中,分明还以为自己是个未嫁的小女娃,可这腹中分明已经怀了月余的胎儿。
邓婉忽然促狭道:“当日我赠你之物,可觉有用?”
阿姝起先疑惑,转而便想起那装了各色帛画的小木盒,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忙借着饮浆嗫嚅道:“似乎有些用。”
邓婉掩唇,摸摸她发鬓道:“我瞧着,是大有用处的。”她忽而又正色,“趁着如今大王待你正是情浓,生下一儿半女,日后便什么也不怕了。”
她目光里满是爱怜:“我知你总难心安,我亦盼你能嫁个从此待你一心一意的好郎君。可大王……他乃人中龙凤,将来只怕身不由己,难待你一人好。有了孩子傍身,总好些。”
阿姝想起日后刘徇必要践祚,心下黯然,点头赞同。
邓婉最知孕中易伤感,生恐惹她伤心,忙又说些旁的趣事,逗她欢喜,再问长安之事。
阿姝自然尽数告知,引邓婉一阵语重心长地感叹:“我总还担心着你,你嫁他这样久,总不肯打开心结。可如今瞧来,阿姝,大王待你,的确甚好。杀兄之仇,何其痛苦?他愿答应你,报仇时留陛下性命,可见真心。阿姝,大王是值得托付之人,你也该试着付出更多真心才是。”
阿姝闻言,暗自自省。
她先前尚未意识到,如今想想,自己对刘徇,的确是带着挥不去的戒备,总怕交付真心,却得不到他回应。
然此事非一日便可改变,她未曾笃定回答。午后回屋,思虑再三,还是取来针线,要雀儿等教她重新做个香囊。
第85章 怀妊(二)
长安城中, 诸侯自刘徇与耿允之变故后,便陆续出城, 各回封地。眼看天下又要生变, 不少人都急着远离是非,偏安自保。
耿允气极吐血后, 第二日请医工看诊后,还于病榻之上时,便急着召见麾下爪牙, 大张旗鼓的谋划着,要对刘徇用兵。
幸而他还顾忌悠悠众口,更恐匈奴铁骑当真踏入中原,幽州未定前,不敢擅动。
消息传出, 长安城, 乃至整个司州, 皆是一片肃然。
未央宫中已然空出,少帝自诸侯离去后,便又回长乐宫中与章后居一处。因其受惊过度, 日夜梦魇,太后便常至寝殿中亲自照料。
这日夜里, 待见刘显于内室入睡, 章后方移步至外间,屏退左右,令侧门处悄然静候之人入内。
那人身形颀长, 稍显瘦弱,面容间有苍白病态,竟是在旁人看来,早已离开长安的真定王太子刘安。
只瞧他左右一观,见除三两章后亲信之宫人外,再无旁人,方小心将门阖上,冲章后拜道:“太后,大司马已暗中集结十万人马,待萧王幽州一定,便要出兵讨伐。朝中不少大臣皆赞同,其中……还有不少,本是太后之人,也暗中出入大司马府邸,支持出兵。”
他说罢,小心打量章后。此言正是提醒她,兴许有不少朝臣已暗中倒戈,不再一心终于她。
却见章后美目一转,不甚在意道:“本也是我令他们如此为之。”
如今任谁都知晓,耿允与刘徇必有一战,而她这个太后,欲坐收渔利,便需待此二人两败俱伤。有刘安先前在冀州,从刘徇屡次出战得来的消息看,刘徇实力不容小觑,耿允若要迎战,需倾尽全力。她遂暗中尽些力,好教耿允暂放松对她母子二人的警惕,同时,也能令那二人越旗鼓相当些。
僵持不下之时,不论谁得胜,她皆可趁其实力大损之时再出手,将其一举拿下。
然她也不欲尽数告知刘安,只继续嘱咐:“教你临走之前再来,便是有几句话要说。刘徇想必要对你已起疑心,与耿允战时,不会重用你手中人马。待他离冀州,你便派些人往西南入蜀地去,将那里情形摸清。余下人马,待那二人酣战决胜时,再听我命令行事。”
刘安一一应下,又与之稍商细节,章后一一答之。
末了,待要退去前,他却有些迟疑,犹豫片刻,终是问了句:“太后,臣还有一事。萧王后她——”
章后瞧他这副小心谨慎又难掩渴望的模样,不由蹙眉打断:“你急什么?她是我的女儿,待你助我成事,保我汉室江山,我定将她交给你。如今刘徇声势正隆,你拿什么同他争?”
她心中冷笑,只道她那女儿果真是个堪用的,不但生得比她年轻时更貌美,还替她寻到刘安这般可用的棋子。
刘安本只是担心阿姝日后处境,一旦刘徇败了,定会引无数人争抢。然他也知此事尚急不得,忙躬身道:“臣明白,定照太后嘱咐行事。”
待将他遣退,章后方又往内室去。却见内室床上,原本该熟睡的刘显不知何时竟悄悄起身了,面色恍惚望着她,讷讷问:“母后,为何不能与萧王平和相处?他都娶了阿姊……我……我只是不喜大司马,大司马才是真正心有不轨之人……”
章后原还和蔼的面容,忽然僵住,冷冷道:“陛下慎言。我说过许多回,我杀刘徜,先前屡次向刘徇示好,他皆未应,定不会甘心咽下仇恨。”说着,她忽而转眸盯着懵懂的刘显,“况且,如何平和处之?他可与大司马不同,他也姓刘。陛下可知,他若入了长安,不但要陛下的皇位,更会要了陛下的命!”
刘显浑身一抖,怯懦道:“若我甘愿禅位,他当会放过我吧?”
章后望着他这副孱弱杨,眸中闪过几分嫌恶,摇头笃定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人人皆知。他怎会放过你?若果真如此,定也是为在青史上留个仁慈之名,再趁你不察时,悄悄要了你的命。”
……
幽州,白檀城中,刘徇率樊霄所率之十万兵马堪堪赶至,便与幽州刺史、渔阳郡守,与护乌桓校尉同入军营,商议战事。
此时乌桓已然有大半往辽西退去,只余不到三万人仍在幽州边境。而匈奴铁骑则已于先前乌桓领地中抢掠数日,又屡屡刺探幽州边城之地,闯入数村落劫掠,将百姓们皆赶入边地。
刘徇当机立断,一面先派人入已被洗劫的村落中搜寻幸存百姓,一面又派人乔装,将匈奴老单于大限将至之消息送至东面鲜卑人手中。
待将此二事定下,又重将此地攻防之势勘测清楚,观察匈奴侵扰迹象,循其踪迹,至其接下来要攻的要阳,先布下攻势。匈奴骑兵一至,先据守不出,再于其掉以轻心之时,猝然出击,一举击退。
如此数次,虽未有大胜,却令匈奴屡屡挫败,焦躁不安,最后未忍耐住,忽然大举南下进攻。
刘徇有备而来,联渔阳守军,与所率十万人,再有乌桓余部,不必奋战,便以多胜少,取得大胜。
非但如此,樊霄亲自上阵,更将匈奴统帅右日逐王伊屠须一举射杀,取其首级,悬于城楼之上,以震慑之。
战不过两月,刘徇已占上风。
他不愿再次多消磨实力,待鲜卑一有消息,便主动去信,与匈奴议和。
匈奴左日逐王且渠奢已得单于病重之消息,又见鲜卑似有所动作,无奈之下,只好亲自至幽州边境,同意与汉庭议和。
左右日逐王皆为老单于之子,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匈奴人更将敌人首级视作战利品,且渠奢遥见伊屠须之首级被悬,气得当即张弓搭箭,射下数只苍鹰,冲刘徇呼扬言:“刘徇,今日我记住你姓名,来日定要将今日之耻讨回!”
说罢,率领部族铩羽而归。
刘徇未将其言放心上,只回渔阳城中处理余事。
幽州刺史虞治本因战事屡屡向长安上奏,请求支援,却迟迟未有回应,如今好容易等来援兵,却是才在长安为耿允大肆羞辱欲杀之而后快的刘徇。
他这两月来,听了先前随刘徇至长安的士卒们的三言两语,十分为其抱不平,更屡屡在刘徇面前言如今汉室皇权衰微,少帝软弱,权臣当道之恶相。
刘徇早知他心中不平,遂于离去前,又特当着他的面将郭瞿唤来,道:“长安城中,大司马如何了?”
郭瞿心领神会,忙答道:“大司马早已集结兵马,只待大王平幽州,便要来战。于汉室有功者,用之即弃,可见其乃奸险狡诈之辈。大王放心,臣等已将檄文拟定,不日便可昭告天下,邀天下人共诛耿允。”
果然,虞治既闻此言,不待刘徇相问,便主动拜道:“耿允小人,治愿随大王共诛之!”
接着,又是一番对刘徇为人的夸赞表白,未出半日,便皆说服诸郡守,与之共投麾下。
刘徇目的既成,心满意足,将一切布置好后,令樊霄领两万人在此善后,自己则领其余人归去。
他早得了邯郸来信,知阿姝如今怀妊近三月,正有些难受,一心想着回去亲自替她浸酸梅。
……
邯郸城中,阿姝安安稳稳在家中住着。幽州每隔半月便有家信传来,皆是刘徇亲自书写。她再于第二日回信,如此传了三五封,便是两三月。腹中小子一日日大了,令她稍有显怀。
从前束腰的曲裾皆不能穿,邓婉命人重新替她裁了许多衣裳,从小至大,直至生产之时的衣物都齐了。
她本一心学着做针线,不但要替刘徇做出个体面的香囊来,还欲替腹中小子做衣裳。奈何手艺不精,连个小小香囊,也做了近半月。且她怀妊后,渐渐嗜睡犯懒,若每日里,没有邓婉督促着她定要出院子,花一个时辰散步,她更要日日睡着了。
待到仲夏方过,六月初,刘徇终于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