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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55节

天亮了,朝阳冉冉升起,曜光万丈金辉, 帝都如巨兽从黑夜中醒来, 琼阁玉楼,飞檐衢宇, 安详地沐浴在晨曦中,百户千家似棋局, 长街巷陌如菜畦。

夜市方罢, 早市已盛, 道上的积雪被清理的干净了, 各坊刚解了宵禁,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慕容三姐妹下了马车, 静妍和毓娟走进一个胭脂店,定柔外罩着一件貂鼠皮面子春羔羊里子里外发烧小短袄,围着素色白针毛滚边竹纹莲蓬风衣, 站在门前张望,寻找卖玩意儿的挑担, 来的时候葛氏的囝囝让带一个银拨浪鼓回来, 旧的不知落在了何处, 行礼太多没收拾出来。随行的嬷嬷告诉她, 东市只有古玩店、绣庄、绸缎庄、茶楼食肆, 这些高档商铺, 西市才有杂货店, 定柔只好跟两个姐姐说了一下,上车去了西市。

旁边“嘉福楼”的掌柜娘子蹲在门槛前,含着杨枝刷牙, 急急跑进内堂对拨拉着算盘的掌柜说:“当家的,我方才见到一个官小姐,长得太美了!跟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似的!”

掌柜的笑她:“咱们这儿是宝相街,黄金地段中的黄金地段,挨着大内,遍地权贵豪门,天天命妇和官小姐迎来送往,见过的美人还少,淑德二位娘娘没进宫之前,在这有包厢呢,最爱吃酸浆鱿鱼。”

掌柜娘子:“不一样,这位美人水灵的跟那才割下来春葱似的,绝不像咱们这边的姑娘,到似江南女子。”

掌柜的也是投机的人物,在朝中有背景,捋须想了想:“许是英博街新来慕容家,从前的淮南节度使,住在以前安府的宅子,介家咱可少沾,没得惹一身骚。”

掌柜娘子:“不是敕封的靖国公么,听说跟着圣上从淮南升迁过来的,安家那宅子可是富贵的很。”

掌柜的:“你懂什么,那是面子上的障目戏,没准明个他们就抄家问罪了。”

掌柜娘子:“那若是有来吃饭的?”

掌柜的又拨弄算盘:“吩咐跑堂的,只要淮扬口音的,皆说雅座满了。”

定柔回到云葭小筑的时候两个姐姐还未归,说是听戏去了,这几日路上的疲累方歇过来,母亲天天早出晚归,在忙两个弟弟进国子监的事,每日回来以泪洗面,还对着孩儿们发脾气,哭说世态炎凉,处处碰壁,从前淮扬的日子如何如何,双生子每顿饭必少不了一顿数落,直骂不争气。

这几天还有一件事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全家,五姐失宠了,被降成了最末的宝林,搬出了西六宫,禁足在听雨阁,这就等于,被打入了冷宫。

推开绣楼的门,丫鬟帮她结下斗篷,一个年老的嬷嬷在圆桌边熨衣裳,见到她,脸上是慈祥的笑。“姑娘这么早就回来了,怎地不多逛逛。”

相处了几天,定柔知她姓刘,不知怎地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说:“我不爱那些热闹,随便走了走,便乏了。”

另一个丫鬟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布料和丝线。

嬷嬷走过来,将火盆里的炭翻了翻:“奴婢这就去告诉厨房,预备午饭,方才以为您不回来,只让准备两位小少爷的。”

定柔问:“我娘又不回来吗?”

嬷嬷点头:“今日在宾鸿楼宴请张祭酒的夫人,天不亮就出去了,听说老爷傍晚就回来了。”

待从厨房回来,定柔正穿针引线做着一件小夹袄,小儿的,给葛氏的孩子,四哥走的时候也没留句话,对母子俩漠不关心,囝囝在路上出了疹子,病了好多天,夜里哭闹的驿馆无法入睡,葛氏免不得被众人说道,生生憔悴了好几岁。嬷嬷笑:“姑娘整日针线不离手,多是缝纫,老奴还第一次见这样的闺阁小姐,她们都是绣花怡情,姑娘是真真的好裁缝。”

定柔咧唇一笑:“一日不做就手痒的很。”

刘嬷嬷见她是光风霁月的人,说话也不藏掖,便愈发亲和起来,坐下闲叙,定柔听说宅子从前的主人姓安,不免愈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可是那位在至德年间做右相的安懋安时卿大人?”

“正是啊,安相可是大功臣,至德年间的叛乱,全凭得安相运筹,太宗皇帝才能大获全胜,若不然怕是已经改朝换代了,天下还不知什么光景,经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皆是安相主持朝政,做了十五年的首相,后来缠绵病榻才请乞致仕的,安相是第一位升附太庙的文臣,那年过世的时候,当时的元和皇帝还是太子,亲自为老爷扶灵,满朝文武披麻戴孝来送殡,好生隆重呢,太宗皇帝还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定柔两行热泪滑了下来:“安相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是吗?”

刘嬷嬷忆起往事也泪水潸然。“姑娘怎知?安相与夫人感情甚笃,夫人生大姑娘难产,伤了身子,多次自请下堂,安相不离不弃,也誓不纳妾,夫人后来病卒也没续娶,可怜安家偌大的家业,都给旁支分了,这宅子也被朝廷收了回去,我们日常做些洒扫,户部司给发薪俸。”

定柔啜泣了两声,刘嬷嬷诧异不已。“阿婆,安云惜是我的师傅,养育我长大的母亲。”

刘嬷嬷惊得站起身:“大姑娘?她、她不是入道了吗?安老爷病逝之后,大姑娘就独自走了,从此杳无音信,据说去了姑苏隐居。”

定柔连连点头,眼泪摔碎一地:“我就是在姑苏长大的,穹庐山深处有一片原始山野,叫寒山,师傅在那儿建了一座道观,我四岁被送到了那里,一直到今年才回了淮扬。”

刘嬷嬷不敢置信:“竟有如此缘分!奴婢还说呢,姑娘的性子,言谈举止,和大姑娘很像,她也是不爱热闹,时常在闺楼看书写字,这云葭小筑,正是大姑娘的寝居,拔步床、琉璃屏风都是旧物,外头的诗也是大姑娘题的。”

定柔已泣不成声,师傅,原来冥冥之中,你没有离开我。

刘嬷嬷抚摸她的头发,不禁愈发疼爱的入了肝肠,“原来是大姑娘的孩儿,大姑娘对奴婢有恩,从今后,奴婢势必效忠为犬马。”

主仆俩如久别重逢的至亲,相拥抱在一起。

黄昏的时刻慕容槐下轿回府,身上穿着大襟道袍,面色憔悴疲倦,眼中阴郁,方才轿子路过前街,恰西征大军凯旋归来,押着一队囚车,长婿直接进了死牢,长女娉儿和三个外孙在后面的囚车里蜷缩着,衣裳单薄,遥遥看见他,伸手出来,哭着哀求救命。

救命,那眼神让他痛彻心扉。

如何救命,慕容家朝不保夕,自己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釜中之鱼,危如累卵。

晚饭后坐到书房,温氏和慕容贤夫妇坐在下首,两个女眷哭哭啼啼。

王氏抽泣道:“金部司那帮子,净是狗眼看人低的,妾身想开个绸缎铺,跑了两个月,东市的宝相街,西市的盘古街,咱不敢奢望,都是有大势力大背景的,那西市的珍珑街,他们原来看着昭仪娘娘的面子,答应年节后给一间商号,文契都写好了,可谁想到昭仪娘娘触犯了天颜,他们登时就狗卷帘子变了脸,这样那样的挑刺,说的急了,让妾身去太平街,那是什么地方,胡商混杂的。”

温氏也哭道:“妾身想着,即到了京城,老爷也是效忠了朝廷几十年的,好歹有些苦劳,让两个小的去国子监,将来出息了,也为咱家助益,谁想到,世情薄,人情恶,那礼部侍郎的夫人根本连拜帖都不见,国子监祭酒的夫人今日答应了赴宴,妾身等到了下晌也不见个影儿,去了府门前,说去林国府赏梅了,不来也不打发人说一声,太看不起人了.......”

慕容槐端起茶盏,手不停地抖,滚烫的茶水洒在了手上,也不觉疼,心里的凄楚无以复加。“寄人檐下,都夹起尾巴做人吧,铺子能给商号已是看了三分薄面,骏儿和骁儿,我让人去嵩阳书院送禀帖,将来走科举,若能及第,是我慕容家的万幸。”

温氏抹泪:“那嵩阳书院可在外城,两个孩儿自小没离开过爹娘,到那人生地不熟,如何周全?”

慕容槐皱眉:“男儿家还是多磨砺磨砺,成日在脂粉堆里,都养成女儿心肠了。”

冬日的晴夜,星稀月朗。

慕容槐站在窗前,屋里没有掌灯,微弱的月色映着霜白的两鬓,更添沧桑,身线寂寥。

温氏端着汤羹敲门进来。

黑暗中几盏纱灯点亮,屋中顿时视物全明。

窗前苍老的声音叹息,对她说:“让茜儿进宫吧。”

温氏大惊。

慕容槐接着道:“没有别的路了,我思来想去,只有成了妃嫔,成了他的枕边人,咱们一家才有生机,从前是未雨绸缪,如今是山穷水尽。”

温氏捂着心口:“从前妾身不懂,老爷即说了让茜儿伺候皇帝,自是一生荣华富贵,妾身不胜欢喜,可如今,家里遭此大灾,玉霙和五姑娘接二连三出事,妾身却生了畏惧,那宫里的事怕不是那么简单,水深着呢,茜儿那性子,怕过不来那日子,妾身还想着,过了年,带她四处走走,见识一些人,凭孩儿的才貌,何愁寻不到佳婿。”

慕容槐阖目:“宫中是以色事人的地方,美貌足矣,从前她小,如今她已及笄,理应为家族扛起重任。”

说着笑了一下,“我今见她,我儿不过短短几个月,容貌更胜从前,老夫不信,这般姿色,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能无视。”

第55章 贤妃番外 天家出丑男是老黄历了,太子……

那年我还未及笄。

爹爹说皇帝写御信来要纳我做太子妾妃, 爹爹一向惜我如命,很生气,说他们瞧不起人, 骂赵家王八蛋。

后来朝中来了很多人游说, 堵在门口不肯走,爹爹被他们缠得烦了, 打算给我寻门亲事了结。

这时一个官员拿来了太子的画像,说太子文采斐然, 而且相貌英俊不凡。爹爹不信, 说那些攥笔杆子的惯会糊弄人, 能把苍蝇说成香鸭蛋, 真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狗样子。

他朝见过开国的两位皇帝,一个凶神恶煞, 一个臼头深目,叫人看着心里打颤,谁人不知赵家出丑男。

愈发坚定了要给我寻亲的念头, 人都挑选好了,是都虞侯罗起家的小儿子, 与我也算青梅竹马。罗家是心腹, 知晓根底, 且罗家有祖训不得纳妾, 罗小将长得眉清目秀, 我纵马踩踏了人皆是他给我收拾烂摊子。爹爹很满意, 说会疼人, 我嫁过去定会幸福安逸一生。

罗家贽雁下了聘礼,就在要换庚帖的前三天,叔父从蜀中来了。

与爹爹关在花厅不知说了什么, 我在门外听着,爹爹发了好大的怒火,摔了茶杯和胆瓶,骂了叔父许多难听的话,直说卖心肝脾肺也不卖女儿,叔父悻悻走了。

又过了两天,爹爹忽然动摇了,拿着一副画像来找我,说中京的心腹们来信说的皆一致,这是在朝的同僚画来的,是可信的。

太子,确实风流倜傥,是天纵英才,崇文馆学堂最出类拔萃的学子,众皇子中的佼佼者,且为人正直谦逊,从无拈花之事。

爹爹反复捉摸画像,实难相信,再三回信质疑,那同僚在信上说:“天家出丑男是老黄历了,太子肖似今上,今上是位美男子,美男子是美人生出来的,容貌早就改良了。”

爹爹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是个粗人,对于这样一个风采少年没法子不欣赏,但为妾室,他甚不愿,要听我的想法,让我自己挑。

我打开了那画卷,看到了上面的人,我瞧的失了神。

那眉目画的并不生动,长身玉立的少年,有一种孤竹长松的感觉,叫人不由得想依偎,那神韵温雅玉润,是我身边的人都没有的,我那时想许是画师笔风的缘故,让一个人可以阳刚和温润契合的这样完美。

我脸红了。

爹爹瞬间明白了我的心意。

但他还不放心,派了心腹骑着快马到中京,潜了一个月,终于在皇家猎场见到了太子。

也摸透了那位被选为太子妃的底细,簪缨世家的人,知书达理,闺中颇有贤淑之名,爹爹最崇慕读书人,直说自愧不如,若是个好相与的,为妾室也无不可。

就这样,退了罗家的聘礼,受了皇帝的诏书,为我拿出一半家产做了嫁妆。

我离开那天,爹爹哭的像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那时候他身体已经不好了,常常吞咽不下食物,只是强用参片吊着精神,苦苦瞒着我。

临上马车前再三嘱咐,出嫁从夫,要好好听夫婿的话,孝顺帝后公婆,别再任性妄为,做了人家媳妇是不能骑马横街的。

我哭了一路,颠簸两个月来到了中京,披上鞠衣,坐着翟车,入了朱雀佐辅门,遮着雀扇,悄悄看了一眼,看到了我的夫君,他果然比画像上更加风姿绰约。

我心里好生欢喜。

只是,他不只是我的丈夫。

新婚第一夜,他自然是要去正妃那里的,女官说,我年纪最小,皇后娘娘让最后圆房,让三位姐姐传授一些规矩,以便好好服侍殿下。

我羞的简直要钻到地缝里去了。

曹家姐姐贤良宽和,沈家姐姐光彩照人,傅家姐姐也端庄雍容,我忽然感觉自己一无是处。

新婚第二日在体乾殿觐见君父母后,那样多的人,我紧张的直冒汗,说话打磕,我听见她们心里在笑话我。

越是害怕越是出事,敬茶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倾洒到了母后衣裙上,幸而茶不是太烫,右腿烧红大片,没起水泡。君父和蔼,不停地安慰我,叫我不要惊慌,都是一家人,母后脸上说着无事,眼睛里全是嫌恶。

我转头看到他的眼光也闪着不悦,我心里难受极了,很没出息的哭了起来,当着那么多内外命妇给他丢人了,伤了他母后,他心里一定生气。

我太笨了,什么都学不好,人家的端庄持重是自小被教习嬷嬷引导,骨子里带着的,我努力学,努力让自己文雅,却总是不伦不类,平白惹得人笑话。

我才知道,自己原是个配不上他的。

东宫的日子那样漫长,总是好几个月都不见他的影子,他们都说,他很忙很忙,君父龙体每况愈下,太子不但要监理国事还要批阅奏章,披星戴月,有时甚至宿在昌明殿侍疾,连曹家姐姐也时常难见一面。

君父驾崩,他成了皇帝,穿上龙袍,那样伟状,如璇曜清辉,万千众人皆在光芒之下,他也更忙了。

他的世界那样大,我只是渺小的一粟。

他喜欢白宸妃,喜欢慕容家的女儿,喜欢林姑娘,她们聪明美貌,我只是平庸俗常。

可我不贪心,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爹爹去世的时候,我多希望他能守着我,抱一抱我,哪怕只有片刻钟。

第56章 大选青蔻阁 选秀

东风带着料峭的寒意, 吹拂着路边千丝万丝的垂柳,才将怒了点点嫩芽,柳烟成阵, 一抹湖色似有似无, 前日刚过了花朝节,冬衣却迟迟未换下, 立春连着下几场雪霰子,方化的尽了, 空气里凝着沁骨的湿冷, 今夕京州的春天来的晚了些, 杏花还不见踪影。

一辆别致的马车“的的”驰出街巷, 踏上天街,上用的青石地砖, 蹄声分外脆响。

一只纤纤素荑掀开车帘。

出了宝相街笔直横贯朱雀门的御路,漫长如一条气逾霄汉的巨龙白练,延展向目光所及的远处。朱雀门外禁卫森立, 嵯峨的宫阙,庄严宏伟, 威严无限, 雉堞绵延飞猎着黄龙旗旌, 叫她想起了淮扬的玄晖门, 已在兵燹中付之一炬, 存世不过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