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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01节

***

门外,天色渐渐到了昏鸦时分,婢女们将灯烛一一点亮,襄王在阶下缓缓踱步,一株凌霄花甚不起眼的独自在墙角,绽放出脆弱而顽强的生命力,襄王不时搓着手掌,眉心蹙着忧虑的深痕。

屋里的病人终于退了烧,总算皇帝的脸有了人色,郑太医两人都松了口气,出来商榷后续药方去了,屋内只剩皇帝一人。

襄王抬步走进内室,转过屏风,只见皇帝坐在床帏边,双目直直地凝望着缎被下盖着大半身子的羸弱女子,眸光中充满痛惜。

听到脚步声,忽然道:“四弟,我不打算放手了。”

襄王心头一凛,立刻知道事情的严重,大惊失色:“哥!可她是陆绍翌的……”

皇帝打断他,探手抚摸床上双目紧闭的人儿,苍白憔悴的面颊,病骨支离,沉痛无比道:“今日她若死了,我余生都将是暗无天日的时光!”

襄王心中如坠巨石,重重忧患浮上眉头:“你不能这样糊涂,母后不会同意!满朝文武不会同意!天下多少人会耻笑你,哥,你一直是睿智果敢的,你不能......”

皇帝眼神迷离,似梦游般喃喃:“......试过放手,可越是陷的深,睡里梦里全是她的一颦一笑,我已经无法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了,生不出那种念头,你说的对……我大约是真的入了魔......”

襄王不知道该劝说什么,先帝七子,只有他们一母同胞,这个哥哥自小一直是奔在前头冲锋陷阵的那个,他的胸膛挡住了所有风刀霜剑阴谋暗算,他的肩膀扛起了所有人的期望,对这个兄长除了血缘亲情的敬爱,更多的是景仰钦服。

事到如今,唯有匡助哥哥。

赵祈生来,便是襄助君主的。

进了三月,女子的脸颊终于有了红润的血色,不用再服药。

那一日,浑浑噩噩间坐门槛上,头倚门扇,仰看浮云蓝天,乳母抱着小女孩在院中晒太阳,咚咚摇着拨浪鼓,娃娃穿着菡萏色碎花小衫,梳了小鬏鬏,稚嫩嫩的脸蛋粉扑扑肉嘟嘟,煞是可爱,眉眼与她肖似。仿佛只过了一刹那,做了一个梦,醒来,孩儿已大变了样子,从襁褓到十个月,是一段空白。

乳母逗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唇畔靥出圆圆的笑涡,可爱的叫人心都化了,已会认身边的人,会独自站立,会吐着泡泡咿咿啊啊学大人发声,相比亲娘,孩子更愿意亲近乳母和何嬷嬷她们。

还有,他,每日会来,孩子一见他便伸手扑腾,黏在怀里不肯出来,任凭乳母怎么哄都不管用,他一抱就是半天,每次来的时间大多皆是抱过孩子逗弄,他一逗就会咯咯咯淌着口水或咬着小拳头笑,玩饿了累了才肯找乳母,然后他会望着半死不活的女子看一阵,在夜幕降临之前策马赶回宫里。

恍惚中听到她们唤孩儿的名字,竟是依着宫里那些公主叫“安可”。

可儿,是可怜的可吗?

她委实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妙清师姑若在身边,定会狠狠的训斥一番,如此软弱颓唐,不配做厉清音教养出来的孩儿。

那一刻,她决定振作。

夫君已入往生,孩儿总要一点一点长大,为了这个小小的人儿,夫君唯一的血脉,她都不能再继续当活死人了。

他来的时候她刚刚吃过了午饭,抱孩子在怀摇晃哄拍,小孩子有某种天性,显然不待见她这个行如槁木的娘,起初对她十分抗拒,哇哇大哭了半晌才别扭过来,她就那样抱着孩子肉肉暖暖的小身体,泪如线流,只觉痛悔难当,这个在腹中孕育十个月的小生命,她方才知道这个小肉团的珍贵,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带她赴死!

就那样,一个姿势维持到酸麻才将孩子拍睡。

张夫人和一院侍女俱是过节般,皇帝一进院子张夫人立刻喜孜孜拜倒,禀道:“夫人好了!”

他惊喜万分,匆匆迈进屋里来,看到她,唇边立刻展出了笑意,眼瞳如珠辉煜煜流光,“你......”他激动莫名,她太久未开口讲话,不知该跟她先说什么,生命脆弱如纸片的女子,又唯恐说错了哪个字,将她跌回那无边深渊去。

乳母抱过睡熟的婴儿悄声退了出去,张夫人不知何用意悄声轻脚掩上了门,他眼睛不眨地望看她,似几世未见,看了好一阵确认她是真的活过来了,噙着笑走过来:“你这样,真好!”

定柔起来对着他敛衽一拜,双膝贴地将头重重磕地,这一下是替夫君磕的,语气诚恳地道:“昭明内人慕容氏叩谢圣上救命之恩,吾母女来世必结草衔环!”

一双宽大温暖的手臂居高临下伸展过来,握着她的肩头轻轻搀起,抬头间只见他眼底光彩俱无,取而代之一抹黯然的失落。他说:“罢了,来日方长。”

第93章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2 ……

身体渐渐大好, 她不得不面对眼前,思考以后和孩子的生活。

慕容家现是长嫂当家,父亲愈发沉迷修道, 闭关不问世事, 偶尔出关来也是“生病卧榻”,母亲又被架空, 她携女儿回母家守节怕是不被容忍。

思来想去,与其在这里苟延残喘不如回姑苏, 回妙真观, 那里对她来说才是最温馨的家, 母亲说观里清苦可她一点都不觉得, 那是长大的地方,一花一木都有童年回忆。师傅羽化之后妙清师姑继承了观主, 在陆家时辗转来过几次信,两位师姑百无聊赖,时常外出游方, 见到孩儿,必然欢喜。

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刚到观里因离家不适应又加之思念祖母害了水土不服, 师傅和师姑们整夜寸步不离, 一口一口哄着喂水喂药, 轮换抱着拍着。只要回到姑苏, 师姑一定会如珠似宝疼爱可儿, 她可以在观里做些缝洗烹饪, 一起抚养孩儿长大,回到那里,日子总不会煎熬, 就这样,了此残生吧。

还有师傅的冰瓷,何嬷嬷绘声绘色说了公堂的事,那些箱子被当成证物,封在大理寺,只要撤了案,就能取出来。

可惜师傅的短萧遗在了陆家,在琅嬛居的妆台抽屉。

罢了,待过了几年,陆家的仇恨和悲伤淡了,再回来求取。

打定主意便动笔写了信件。

吩咐何嬷嬷去驿馆打听,近日有无往来姑苏的商客。

昌明殿寝殿,宫人站成一排,端着呈盘,一摞摞的袍子,皇帝找出了几件带竹纹的,对小柱子道:“告诉裴尚工,以后朕便服的图案全部要竹子的,只要雪白、象牙、天青、天水、月白、鸭卵青、霁色这些。”

“喏。”

皇帝挑了一件穿上身,对着大铜镜左看右看,小丫头应该会喜欢罢?

小丫头的巧手要是肯为他缝纫一件该多好,她慧心巧思,给慕容槐做的道服竟从未重过样,别具独特的样式。

真想厚着脸皮跟她说一句,我想穿你缝缉的衣裳。

昨天去的时候他没让下人惊动,进门看到,她支颐独坐小窗前,对着满院春景,面上带着泪,安静的像尘世以外的人,乌莹莹的发绾着利落的圆髻,侧颊的线条柔姌绰约,直教他看的痴住。

她在想那个葬身大漠的人。

他可以等。

回来临摹了一副美人垂泪,题一句:“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便是憔悴如黄花,她也最美的。

张夫人看到何嬷嬷回来,问了才知定柔要寄信,进屋对她说:“夫人何需大费周章,跟皇上说一下,通政司常有送往江南各郡的邸报,夹带一下不就行了。”

定柔开始踌躇。

其实,她也有事求他,慕容家的人出京需吏部批准,派发路引和度牒,沿途还要报备行迹,可以不可,帮我一下。

她不想再欠他的人情。

他每日下半晌都雨打不动的来小坐半刻,或逗孩子或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话头,因着男女大妨她多半只是搭腔个“嗯,哦,是”,下意识地保持着距离,他到是不觉尴尬,反而话越说越多,常常这一句冬天那一句夏天,扯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果然午后他来了,今日着一件竹月色的锦袍,衣上用银丝线绣着掌形竹叶,那衣色清冷雅净,衬托他面貌清隽磊落,仪表堂堂,腰间系云龙纹青玉革带,乌黑的发束的一丝不苟,簪一只白玉素簪,整个人精神奕奕。

“今日可好?”他好像特别喜欢盯着她,她有些难为情从不敢直视,只道:“很好。”“那就好。”他似心情畅快,弯唇笑了笑,转头逗摇篮里的婴儿去了。

她迟疑不决,不知该如何开口,谁知竟瞬间被看穿,他逗着孩子也没回头,问:“怎么了?何事?”

定柔吓得心跳猛漏几拍,这个人!长了透视眼吗!

“离我那么远作甚?我又不是毒蛇猛兽。”他打趣道。

定柔暗暗拍拍胸口,终于下定决心走过来,期期艾艾道:“你……可不可以下次有吴中郡的邸报时,帮我……捎带一封书信到穹庐山。”

他深觉受宠若惊,自相识以来,与她相处的时刻屈指可数,更妄谈有求于他,这种感觉很好!他顿时来了精神:“不用等到下次邸报,让四百里加急给你送,今夜之前就可以送出京州。”

定柔立刻摆手,两腮竟微微发烫:“不用……不必这么麻烦,不过芝麻小事而已,也不甚急,夹带在邸报里就可以。”

他唇角轻扬的笑意更浓,静静看着她脸颊上似是而非的红晕,心中颇激荡,从未想到有一天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子,一个这样让他着迷且欲罢不能的女子,他痴迷这个女子的一切,黑亮如云瀑的长发,淡而好看的细眉,似朦胧着雾气的双眸,可爱小巧的鼻子,俏美玲珑的樱唇,吹弹可破的肌肤,还有此刻......那肌肤透出的体香,“你可写好了?”

定柔转身到一旁的桌屉取出,递向他:“昨夜便写好了,劳驾了,千恩不言谢!”

皇帝接过看向信封上的落鉴,“寒山妙真观。”

“嗯”

他忽然问:“你师傅妙云师太不是仙逝了吗?”

定柔愕然:“你怎么知道?”难道他也和师傅旧相识?

“你告诉我的呀。”她竟忘了,果然不是个好记性的姑娘。

定柔更愕然:“我?我何时对你说的?”

皇帝也不想捉弄她,解密道:“你在太妃身边的时候,有一次在母后那里,你们说起你师傅,那次静诚妹妹也在。”

定柔想起来了,那次好像他半道来的,听了个半截子不想隔了两年竟还记得这么清楚,这个人的记忆力真是非比寻常,这是她第二次领教了。

“是寄给两位师姑的。”她道。

皇帝将信对折放进袖管。

“还有......”她硬着头皮。

皇帝笑看她窘迫的小模样,很想一把按在怀里狠狠亲吻一顿,但努力忍住了,道:“一百件都没有问题,这世上没有朕办不到的。”

定柔耳根和两腮一阵发热,她不是个善于求人的,动了动嘴唇,说出的是:“……奶娘我暂时离不得,需待过些日子我母亲寻到新的才能还回来。”

皇帝陡然清明,笑容顿失:“你,要走?”

定柔低头点一点颔,这些日子以来的恩情她都会铭刻在心的。皇帝若有所思审视着她:“这信,你要回姑苏?”

定柔将眼睑垂的低低,咬唇又点头,她知道这样有些忘恩负义,可她一个新寡实在不应该再受他的恩惠了。

他脸色难看。“打算就这么守下去了?”

定柔坚定道:“师姑会照顾我和孩子,观中清净无争,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地方。”

他勃然起身,将门旁侍立的婢女喝退,大力关上门扇,转身回来定柔已经被嚇的后退,他猛冲过来抓她的手,这个他渴盼极了的女人,手下握到一片滑腻柔纤,定柔忙不迭挣脱,脑中一片空白。他不顾她的挣扎一气将她迫向角落,手上加重力道,任她怎么也闪躲也不放,语气激动万分:“定柔,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我对你的心思,从没变过。”

定柔羞恼得几欲晕厥,用尽力气挣扎,只想逃出他的包围圈,立刻到外面呼吸新的空气。他继续道:“这一次我绝不放你走!”

“不行!”定柔只欲将他推离三丈外,“不可能!”

他将我当作不知羞耻的女人了么,有恩于我,便可以予取予求,让我做他的......

拼命让自己眩晕发热的脑袋冷却下来,事到如今不得罪他不成了:“圣上请自重!妾身乃汝臣子的遗孀。圣上这样,岂非要置人伦廉耻于不顾!”

谁料他竟浑不在意的模样,发狠将她抵在墙角不肯放松一分一毫:“谁敢,哪个敢嚼朕的舌头!朕即法律!也无有人敢说你,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你只管放心,所有的一切蜚短流长朕自会承当!你信我,任它怎样的狂风暴雨我都为你挡得住!”

定柔知道到了撕破脸的时候了,非如此才能打消他的荒唐,漠然看向窗外,冷冷道:“陛下权势滔天,自可以封住天下人的嘴,奈何这世上还有天地昭昭,礼法道德所不容,且不说亡夫是汝臣工,为国捐躯,粉身碎骨,亡夫生前曾与妾身说他自小将陛下视作嫡亲兄长,而陛下却在他身死后对遗孀作此龌龊之念,身为君主身为兄长,实乃薄耻寡义!”

这番话说的字字如刀见血,果然激的他缓缓松了手,脸色黯然下来,眼底浮起伤楚,她趁机逃离出来,奔向房间另一边躲得远远,他苦笑两声,连叹息也是痛的:“不曾想当日一时自负,竟教我和你之间隔了天堑。此生悔极,莫当如此!”

说罢,他便走了。

定柔知道,不能在此处待下去了。

皇帝当夜去了瑞山行宫,襄王接到口谕驰马赶到已是月中时分,皇帝独自坐在亭中吹着玉笛,见到他来也没停下。

襄王也善音律,却听不出是何曲,有大漠孤烟,有千山万壑,有海上明月,似是一厥和合曲。

待吹完了,满目惆怅浓的化不开。“她,要给陆绍翌守节。”

襄王略微一惊,竟有如此不为所动的女子?还是欲擒故纵?

诚然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萝之心,丹节孤高,柏舟之誓,您该成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