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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08节

皇帝的恩义, 此生无法报答了。

昌明殿,皇帝负手立于后殿,倚窗凭栏, 望着九龙壁,襄王还穿的朝服,慢慢吞吞走进来,表情忐忑,一副抱罪怀瑕的样子,拱手一鞠,低落的声音:“陛下......”

皇帝挥了挥袖,四下侍立的宫人躬身退出去,皇帝开始活动手腕:“说,昨天为什么拦我?”

襄王心知瞒不过,一时词钝意虚:“臣......臣弟......”

下一刻,拳头落在了身上,力道迅疾如风,他本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完全没躲,三拳下来,整个人横摔于地,官瑁掉落,衣领被一只愤怒的手扯住,皇帝又挥了一拳,皆打在肩头。

这是哥,第一次对他动武。

皇帝痛心疾首:“我说过,若敢动她!休怪兄弟做不成!我谁都不信,唯独信你!昨天若晚到一步,孤儿寡母两条命,你是要我后半生都在懊悔中度过么?淮南的事情,我已背了千条人命的包袱,若心爱的女人再因我死了,你可是要我抱恨终身,寝食难安,像个活死人一般坐在龙椅上,你是这么想的吗?我的好弟弟!”

襄王心中悲愤全消,自责地垂下了眼睑,颓然道:“哥,对不起,我只是想着,没了那个红颜祸水,你或许会难受一阵子,以后还会回到从前,我不忍见,我自小敬爱的兄长,那个立誓做圣君明主的人,为了个粉黛,整日黯然神伤,将来做出误国殃民的事。”

皇帝缓缓松开他,眉心挂着怅然:“连你也这么想?四弟,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我们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前朝风诡云谲,后宫纷纭错杂,我很累很累。从少年至始,我就幻想,能觅到一片简单的净土,哪怕只是有一个女人,站在身后某个角落等着我,不为名,不为利,将我当作一个俗常的男人,我和她在一起,不用想权衡利弊,不用运谋筹算,不用猜疑各自的心思,让我的心,能有片刻的松懈,歇一歇。”

他扶着门牖,重新凭栏凝望,喃喃说着:“我找了那么久,只有她。”

襄王站起来,低垂着头道:“臣弟懂了,你放心,以后决不会了。”

“你给那人送了几次信?”

“一次啊,下人盯了一夜,从青楼出来,给了就回来复命了。”

皇帝眸光闪出一抹凌厉:“羽林卫昨夜审出,那人曾两次收到提示,这其中还有一个人,借了你的势。”

襄王忧虑起来:“如此说来,有人察觉了你和她的事。”

皇帝冷笑:“再缜密的网也有疏漏,再英明的智者,也必有其短。”

连着忙碌了两日才抽出空暇去山上,两个嬷嬷带着安可到林子里摘花去了,定柔独自坐在屋中缝纫小儿的衣裳,见到他来,唇畔展开灿漫的笑靥,颊边微微一红。

她放下针线,起身去沏茶,极力掩饰脸上的热意。“她们带了乌龙茶和云雾毛尖,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皇帝手中拿着一个长方锦盒,笑意温柔,“随意,只要你沏的,我都喜欢。”

这话说完,定柔脸上更烫了,心跳开始加快,努力忍了又忍,茶水倾满了,溢出了盏,险些烫了手,幸好他没看到。

“我听你嗓音有一点哑,做双叶茶吧,我师傅方子中的一剂,可以清热利咽。”

“好啊。”

她低低沉着下颔,快步跑下了楼。

皇帝看出了她的窘迫,心头狂喜不止,转念又一想,若只是为了报恩,那......便少了意义。

过了会子她端着呈盘上来,面容已恢复了平静:“快吃吃看,仔细烫着,多含一会儿才有效果。”

他接过梅子青小盏,澄黄的茶汤,浮着几缕菊花叶子和紫苏叶,化了炒制的晶盐,慢慢啜了两口,果然纾解了不少,点点头。“甚好!”

当初你若去了昌明殿,凭这一腔灵巧的心思,日常起居,我何其有患。

他将手中的锦盒地给她,她以为是赠送,便摆手推脱:“我饱受君恩,如何再收你的东西?”

他笑了笑,眼底极快跃过淡淡的失落。“是你自己的东西。”

她“哦”了一声,忙打开来,一管紫玉短萧,竹纹,刻字,竟与师傅那个一模一样!“这......你怎做出来的?”

他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个脑瓜崩:“笨蛋!再仔细看看。”

并不疼,定柔拿起来细细观察,那箫管的下方有一道极小极细的裂痕,是师傅年轻时不慎失手,摔了一下,这是......“不是在琅嬛居吗?我还以为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扔了。”

他望着女子逆光的脸庞,线条柔和,似胧着美玉的光晕,心下一阵激荡,眼中脉脉溢出深情:“那儿早被贴了封条,我让他们作了命案现场,你的东西全都毫发无损,这箫是我派人夜潜进去,盗出来的。”

她心中无限感激,想了想,“噗呲”一声笑了,唇畔漾开俏皮的腼腆:“还能这样,原来,你也会做这样的事,当小偷,皇上,若那些犯了盗窃的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他也哧哧笑出了声,直接来了一句:“我行他们不行,谁让我是上之天,万物之主,王者法立。有些事,就得用不光彩的手段。”

她久不吹奏,技痒的很,走到窗前,竖起箫管,轻轻吹起了师傅最常吹的曲子:“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所处......”

到第三句末,身后娓娓响起了笛声,悠悠扬扬合着清逸深远的箫音,一个是流风萧萧,一个是行云淙淙,清泉泠泠遇上阳春白雪,松间明月遇上柳烟花雾,浑然成为一境,雪与水融,月出雾霁。

“......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江,为谁流下潇湘去。.”

为谁流下潇湘去?她的眼中滚出了热珠,忙抬手拭去。

原来师傅也有过.......

他试了两个调,略作调试,道:“一直想跟你和鸣《窥月》五厥。”

她咽下哽噎:“好。”

横笛竖箫,应和而鸣,从《蜀道》开始:“凌绝一石栈,古来当鸟道......”至《水乡之国》“......倏忽时光老,苍髯一客何处来?小桥画舫,竹篱架下,度平生。”缓缓收音。

曲罢,男人走过来,轻轻握住了娇柔小巧的肩,两两相对,她把脸几乎低到了胸腔里,男人指端抬起尖尖小小的下巴,灼热的气息迫近,她怔了一下,忙抬手挡住,心慌气短地道:“我有件事跟你说。”

“一会儿再说。”他的唇又吻下来,她急急后倾,大声道:“我们结义兄妹罢!你与我四哥年纪相仿,品格相仿,我每次见到你,就如同见到了他,你若不嫌弃,定柔以后便是你的妹子了。”

他耳边“嗡”了一声,手上僵住:“兄妹?”

我以为经过那夜,你至少肯接受我了,等我们在一起,你就会知道我是值得的,肯把心给我了,怎么变成兄妹了,这不对!这气氛不对!

定柔使力挣脱开,拢了拢发,极力压抑着慌乱无措,不敢看他,不等对方反应,便下了决定:“我们说好了,以后定柔便唤你兄长,可儿还是唤你义父,兄长恩重如山,若有妹子效劳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握拳拍拍胸口,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皇帝刚要张口反对,定柔笑盈盈抬起手掌,对着他的掌心击了一下,咬牙道:“击掌为证,如有违誓,五雷轰顶!”

皇帝将欲开口,定柔挽起裙摆,转过圆桌到另一边:“我去煮饭了!”

小碎步答答答出了门,匆匆下了楼阶。

皇帝气急败坏,这个折磨人的小丫头!一肚子坏主意!

横竖是不叫我做你的男人!

好不容易争取到今天的局面,兄长就兄长吧,谁说义兄妹不能相好的,总比姐夫强啊,目前的策略,唯有步步为营,徐徐图之,不能穷追猛打,万一她再变脸了呢,她是属小狗的,说翻脸就翻脸。

反正你是跑不了的。

如此打定主意。此后她便时时挂在嘴边,兄长长,兄长短,他极不情愿地应着,心中酸意翻涌。因西北战事胶着,每隔两三日来山上看望她一次,总会带个小礼物,或给安可的小玩意,或给她的一册书,话本子或曲赋茶集。

定柔忙着纺缉,一匹匹的提花锦,让何嬷嬷带了到山下,卖给绣庄,因价钱实惠,引着坊间争抢,薄利多销,一两个月下来,攒了不少积蓄。

秋意渐深,竹叶纷纷扬扬落了满院。

山里一日日寒了起来,小儿和老人畏寒,定柔提早为她们纫出了暖衣,穿在身上。

这日下晌,没有阳光的阴天,马蹄声大作,皇帝来了,推开院门看到定柔依旧坐在织机前,不由皱眉道:“怎么不让他们给你挪到屋里,冻病了怎办?”说着,将披风解下,围在她身上。

定柔织的满头汗,笑道:“兄长,你看我像冷的吗?我嫌屋子里闷,再说,春捂秋冻,那就那般娇贵了,我身板壮实着呢,一顿能吃两大碗。”

皇帝被逗笑了,凝视着她,真真越看越喜欢。

自来女子无不是对着我作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有小丫头会说这样的话。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婴儿拳头大的小锦盒,放在织机上,定柔还没见过这么小的盒子,好奇道:“什么东西啊?”

“打开看看。”

她指间一揭,眼前豁然一亮。

第101章 一寸还成千万缕 这才是,慕……

“茜草花!”

一对花串耳珰和一只小花指环, 玲珑透漏,精巧到了极处,紫晶玉瑛雕镌, 小小的花儿似会散发香气, 细看之下,花蕊, 花萼,花瓣的纹路栩栩鲜活, 浑然如天生。

他静静凝视着小丫头, 将她每一个表情都刻在心中。

“这是紫玛瑙, 国朝无可出, 前天浩罕国的使节来觐见,带来了贡品, 其中有两块颜色奇特的玛瑙石,说在他们那儿叫幸运之石,可以带来好运, 我便给你做成了这个,我知道你喜欢简单轻便的东西。”

“你亲手做的?”她的脸颊开始不自禁地烧了起来, 蔓延至耳根。

吹弹可破的肌肤, 羊脂玉般的底子洇洇晕开醉霞, 直让他看的舍不得眨眼。“不信啊。”

定柔喜欢的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指环还罢了, 那耳珰每一朵还不及婴儿指甲盖大, 雕琢起来, 可知用心。不由得越看越觉爱不释手,他知我喜欢简单不流俗的东西,知我不爱戴累赘繁重的首饰, 是以做了这个轻巧的,为什么他所赠之物次次合我心意......

她眼眶微微噙了湿润,忍不住拿出指环,戴在了无名指上,雪腻小巧的玉纤纤,莹琇剔透的小戒,尺寸刚刚好。

他低头看的入了迷,心潮荡漾,只恨不得将这手一口吞了,将这小女子一口一口吃了,兴奋地感慨说:“你的手真好看!巧巧的,小小的,指甲也美。”

定柔听在耳中,恍惚怔了一瞬,眼中忽然失了光彩,沉沉低落下来,褪至指尖,摘了下来,放回锦盒。垂目颔首道:“谢谢兄长了,妹子领受了。”

他将面上细微的变化纳入眼中,急说:“怎么摘了?”

定柔重新握起了手柄,继续推经续纬:“我要纺缉,戴着不方便。”

“我特意做出来,不影响你的。”

“我怕碰坏了。”

他伸臂欲揽抱她,倾诉一番衷肠,两个嬷嬷带着安可恰好回来,拎着一嘟噜油包,坐着马车到山下十几里远的小镇赶集去了。

皇帝只好收回了双臂。

安可见到院中的男人,顿时喜滋滋的。

定柔这才松了口气,趁机起身道:“灶台上煨着鲫鱼汤,我去给可儿下面线。”

何嬷嬷上前:“让奴婢去吧。”

定柔已系上了围裙:“不用,她喜欢吃我做的。”

皇帝抱起安可,看向围墙下堆的高高的柴垛,问张嬷嬷:“昨天还想着柴够不够用了,何时伐的?”

张嬷嬷敛衽道:“是夫人带着两个骁骑卫到后山。”

皇帝面露不悦,压低了声音:“朕让你来当差,自是伶俐之外比常人多了一分老练,她一介妇人,怎能跟侍卫出去。”

那些虽是骁骑西营的,与陆绍翌不相熟,但万一,万一小丫头和他们其中的哪个瞧对了眼,生出情义来,他岂非前功尽弃了。

小丫头可是有前科的。

张嬷嬷连连请罪:“奴婢醒得了,以后绝不让夫人亲去。”

心中直感叹,陛下怎么成了个醋坛子了!小心眼子的!

定柔端着小木碗出来,安可坐在小木马上被皇帝摇晃着,笑的咯咯咯,定柔搬了两个小杌子,安可正玩得开心,不肯下来,她怕汤面凉了,只好坐到了皇帝面前,守着小木马。浓郁的鲜鱼汤,嫩嫩的面线,撒着小葱花,安可自来喜欢吃。

小女娃戴着小围兜,一汤匙一汤匙吃的小嘴鼓鼓,皇帝望着定柔,那凝脂玉酥的颈间微微一层汗意,烘的体香氤氲,乌莹莹的发绾着利落熨帖的圆髻,发间依旧簪着白纱小花,侧颊对着他,眼睫长长鬈起,一双美目似蒙蒙着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