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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10节

她望着男人侧身的线条,朗润如松风水月,熙华如芝兰琼树,刚毅的眉峰挂着惆怅......她咽中哽了硬块,视线猛然水雾模糊,将他映成了重重剪影。

从太子到皇帝,一条何其艰难的路,你终究走到了。

微微转头,抬指拭去。

好一会儿才压抑下去,笑问:“你母亲应该对你很好吧,太后慈祥和煦,所谓严父慈母。”

他眉间的惆怅更浓,垂眸看着茶盏,呼出一口气,苦笑一声:“好,一心一意为着我好,为着我能成为一个经天纬地的人,成为睿智英明的圣主明君,戒尺为法,到束发那一年,打折了有十三根罢。”

定柔眉心一紧,泪意再次泛滥,很久之后,无意识地问出:“君临天下,可是汝之所愿?”

他没有答。

握着茶盏转动,无论何时何地,肩线始终端方如格尺,就在这一刻,对着她,只有她,松懈了下来,肩头一耸,霎时喘气顺畅。

“我心中的极是崇奉一个古人,你知道是谁吗?猜猜看。”

定柔想都没想:“是一位将军么?”

皇帝大惊,审视着她:“你怎......知道的?”

她笑了笑:“从你的笛声里啊,你每吹塞下,于激越时,徵羽二音末调都会流滞一丝颤音,犹如利剑不得出鞘,眼中更似有神往之色,我便猜想,你向往金戈铁马。”

他深觉不可思议,这个小女子!真真独一无二!

你果然是上天为我造就的女人!

他敞开心扉,表情渐渐激奋起来:“记事初,跟着皇祖父到校场检阅,看到擐甲披袍的上将军,就觉得威风无限,甲胄戎装,可比穿衮冕快意得多!我所崇所敬,不是什么尧舜禹汤,而是,卫青。”

眼前千军万马,烽火狼烟,手臂一挥,口气豪气干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安时卸甲归田园,躬耕兮,与水墨书香为伴,战时披甲执戈,不破楼兰誓不还!”

定柔颤抖的手攥成拳,抵住了心口,那里有个东西跳的快破腔而出,血流急速沸腾。

这才是,慕容定柔要许的男儿啊!

第102章 和合 定柔,你回头看我一……

她从来未想过, 有一天会同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坐在一起,开诚布公地畅谈心事。

那天,她最后问他:“不是可以御驾亲政么?我听师傅说, 太宗在位二十余载, 四征蛮夷,六伐幽蓟, 半数时间都征战在外,皆由安相代理朝政。”

他沉沉地摇头:“太宗是开拓之君, 而我注定做个守成之君, 我即位的诏书上祝告说‘兹玺符于江河, 必兢兢躬于大业, 持盈守成,神邸祖考安乐之也’, 为天子者,坐镇中央,运筹帷幄, 制定战略方策,派兵遣将, 指挥四方, 譬如九鼎大吕, 磐固九洲。御驾亲征声势浩大, 非大厦将倾而不得为之, 边关那些干戈, 我是造就卫青的帝王, 却做不成卫青。”

她望着他,心潮久久不能平复。

“父皇驾崩前,我在他榻前立下誓言, 春蚕剿丝,蜡炬成灰,势必燃尽自己为己任,但求边关无狼烟,国中无奸佞,社稷安泰,吏治清明,百姓丰足衣食,这些简单的字,说来易,做来每一样都是荆棘丛丛。”

她第一次知道为君如此难,如此难。

放下茶盏,回到织机前,握起手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下颔,滴答答洒在丝线上。

皇帝望着她袅娜的背影,眼神凝着痛苦的凄楚。

定柔,你怎就能叫我如此喜爱你,我做了十年皇帝,猜忌、疑惑早就养成了本能,没想到就因为这个错失了你。

难道,就让我一直这样看着你的背影吗?

两个嬷嬷在厨房洗刷炊具,张嬷嬷探头望了一眼,叹息说:“只是看着背影都这般痴,真做成了娘娘还不知怎样千般万般捧在手心里宠爱,唉,偏她是个木石心肠。”

茶水凉了复添。

他就这样坐了一个下晌。

直到归鸦绕树,日傍西山,她转头过来,皇帝眼中倏忽燃起了光彩,她看了看时辰,忍不住提醒:“兄长,不早了,再不走城门要下钥了。”

他眼眸一沉,光彩顿逝,湮没成了黯然。

缓缓起身,双腿有些酸痹,脚下似负万钧,沉重的挪不动,定柔起身,和两个嬷嬷一起送他到院门外,目送登马上鞍,摆摆手送别。

高高望着小女子,羽林卫十二骑簇拥着他调转马头,四蹄向前,滚滚扬起尘烟。

到了竹林尽头,皇帝忽然勒缰回头,羽林们不知所以,齐齐勒马,围在身边护从左右,皇帝望着小院,女子已转身进了门,只留下一个绰约的背影,也很快不见,两扇榆木门从里头合上。

他心中不停念着:“定柔,你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我也绝不会走了,哪怕野草当席,天为被,今夜我守着你!”

他默默等了一刻,却漫长的如同经年,羽林将催促:“陛下......”

沉痛地阖目,再睁开时,神情只剩了失魂落魄,挥手扬鞭,驰骋远去。

定柔靠着两扇门板,垂颔望地,张嬷嬷说:“皇上方才走时,眼睛里全是不舍,夫人该留一留,何苦这样。”

定柔幽幽走上楼阶,向外眺望,四野空寂,风篁婆娑。

转而狂奔回房,独自关在屋内。

眼前浮现大婚那日,白绫帕上一抹鲜亮的痕迹。

靠着门扇滑坐于地,抱膝蜷缩,死力攥着衣角,咬牙不发出一丝声,哭的撕心裂肺。

慕容定柔,当初是你自己不要他的,如今这样算什么!六姐说的对,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得走完!你与他,早已是相忘天涯的人。

皇帝回到昌明殿,进西侧殿更衣,小柱子指着金丝梨木方桌堆叠如山的器物:“各宫送来了贺礼,再三央求,要您到璇玑殿,娘娘们填了词,请您去品鉴呢,都巴巴候着呢。”

两个内监展开一幅画卷,出自徐昭容之手,临摹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皇帝淡淡瞟了一眼,挥了挥手掌:“朕累了,就寝罢。”

再珍贵的金玉古玩也及不上她亲手做的一碗面,我如今才懂,幸福的滋味,是她系着围裙为我煮饭,为我忙碌的样子。

小柱子让人去送口谕,又问:“不传晚膳吗?有寿面。”

皇帝到紫檀书架寻了一册书,仰在罗汉榻上看着。“朕没胃口,做个神曲薏仁茶来。”

午晌吃的太撑了,小丫头拿了个大海碗,盛的尖尖的,把他吓了一跳,结果她自己也是一个大海碗,他笑她,她直接来了一句:“我一直吃的很多啊。”然后竹筷挑起一根擀的细细长长的面,吸溜起来,吃相活似个小兽,他尝了尝味道不错,汤汁鲜香,面条劲道,总不能一个七尺大丈夫连女人都干不过,索性放下平时的文雅,跟她拼着,结果吃呛了。

她帮着拍抚了好一阵才平复,在她面前丢人了。

他很英勇的把那碗面吃了个底朝天,差点撑破了肚皮,小丫头人长得姌袅,那面下肚,却不见胀,果真奇特。

第二日午间,定柔她们方撂了碗筷,门外蹄声飞响,皇帝行色匆匆赶来了,进门就问:“饭做好了吗?”

两个嬷嬷正洗刷锅碗,听见声音忙奔出来,定柔坐在织机前笑说:“我们吃过了啊。”皇帝生气地蹙眉,只想狠狠揉搓她的脸蛋:“你怎么不等我。”

定柔抓了抓头皮:“您好像没说今天来这儿用午膳啊。”

皇帝坐到石墩:“没事,有剩菜拿来也行,我不挑。”

两个嬷嬷吓得面色都白了,定柔系上围裙,笑的露出一口米白小牙:“我重新烧几个菜,稍等一会子,很快就好。”

不多时,石桌炊金馔玉摆上了,热腾腾冒着香气,定柔盛了香稻米饭,这次用的豆青釉小碗,皇帝像个劳作回家的丈夫,净了手,端起大口大口吃起来。

“以后每天午晌,我都来。”他来如风,去也如风,赶回去有议会。

此后,她离了织机,像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小妻子,每日想尽了花样,烧出不重样的菜式,倚在院门边,望着竹林小路,盼着,等着。

下着小雨的那天,山路滑,他没有来,羽林卫驰马送来了口信,她固执地站在门檐下,头靠门框,良久,一串泪极快地滑下。

我的世界很小很小,而他的世界那样广阔,我们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秋去冬来,草木萧索。

屋子里早早烧了炭,山里风大,定柔给每人做了厚厚的夹袄,又罩着皮毛小袄,安可穿的圆滚滚,走路都不痛快了。

这天来了不速之客,慕容府的马车停在门外,温氏是来劝解女儿的,何嬷嬷回了府宅几次,架不住温氏逼问,和盘托出,十一姑娘性子太倔,如今未入幸,还是陆家的寡妇,甚至闹了触柱自尽,皇帝不敢勉强了。

温氏干脆提议慕容槐亲跑一趟,拿出父亲的威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上次不就是这样,她乖乖进了宫么。

慕容槐道:“这种不光彩的事让我怎说,让她为了家族,给皇帝做情妇,我不能在她面前丢了品德,还是你去说罢。”

温氏便来了。

定柔深知她的目的,冷着脸不理人,站在窗前,苦笑着问:“母亲,你到底为何生我出来?你把我带到这世上就是为了一次次卖我,拿我换好处的吗?”

“儿啊,你不能死心眼子,娘可全是为了你们娘俩着想,天下还有比皇上更大的靠山么......”定柔打断了她。

哀哀地叹息:“当年点天灯,你把我推开,何其决绝,你总是这样,到了要命关头把我推出来!过后再假惺惺的来挽回,每至我危难,你选择的都是放开我的手。我们母女许是前世的孽缘,不知谁欠了谁的债。”

温氏似闷头挨了一棒,直直僵硬在那儿,愣愣地看着女儿背身伫立窗前,倔强的弧线,半晌纹丝不动,此刻方知对她亏欠深重,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被她如此恨着,一时心如刀剜。

“你当真就对皇上如此无意?”温氏泪水打湿了帕子,哽噎着。

定柔道:“我即嫁了昭明哥哥就是一生一世,别人再好,也是别人。”

温氏沉痛无比地下了决心:“那你回家罢,收拾收拾,你祖母留给你的嫁妆,在西湖边上有套不大不小的宅子,风景甚好,你带着孩儿回南国守节去罢,我今天先带走囡囡,明早让人来接你。”

皇帝一行驰马到了山腰,迎面遇到马车,看到“慕容”两个字,忙下马,温氏抱着睡着了的安可坐在车内,掀开车帘,将外孙女交给嬷嬷,踩着杌扎下车给皇帝行礼。

“夫人快免礼。”皇帝又执了一个晚辈礼。

温氏恭敬地道:“陛下,我那十一不识抬举,您莫要在她身上浪费精力了,臣妇的九女仰慕您甚已,在韶华馆朝思暮盼,临水照花的妙人,又娴雅温柔,不如怜惜眼前人。您若不喜,家中还有一幼女,年方及笄,与十一容貌肖似,也是娇巧玲珑的人儿,笑起来甜美,更重要的是性子温顺,改日送进宫伺候陛下。”

皇帝面色不改,拱手:“晚辈谢夫人抬爱了。”

挥挥衣袖,羽林卫勒马列战两旁,让出道路。

待马车走了,皇帝心下立刻焦虑起来,不好,小丫头不知怎么说服了她母亲,慕容家要插手襄助了,她要走了!

挥鞭急急打马,到了小院,进了门,张嬷嬷正巧下楼,手中捧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和几匹光丽灿烂的锦,他急问:“她是不是要走?”

张嬷嬷点点头:“娘家太太已把小公主和两个箱子带走了,夫人在收拾别的行礼,有些锦缎来不及变卖,赏了奴婢这些,怪大方的。”

皇帝心跳加快,急奔上楼阁,屋中乱糟糟的,定柔整理着箱子,将一个鼓鼓的荷包交给何嬷嬷,正说着主仆分离的话,见到皇帝来,何嬷嬷含着泪,自觉地退下了。

“怎么这个时刻来了,天快黑了。”定柔叠着衣服。

皇帝微微喘着气,怔怔地望着她,问:“你要去哪里?你母家会容你母女二人吗?”

她叠完了衣裳,合上箱子,拿着帕巾去案上擦拭陆绍翌的牌位,也装了箱,眼中没有半分不舍。“我暂时回去住着,待吏部批准下来,回南边,我祖母留给我一套宅子在西湖边上,离着姑苏也不远,我和孩儿过去,那边有铺面,我不用抛头露面,安安静静过日子,把孩儿养大。”

他坐到交椅里,注视着绝情的小女子,目光闪出钉子般的惊痛。

你就对我,没有半分留恋吗?

若我不是临时起意来了,你就打算不告而别了?

她装完了,将箱子挪到一边,对他道:“兄长,妹子受君恩颇重,无以为报,再给您炊烧一次饭菜罢。”

然后,敛衽福了一福,转头快步下楼,留他一人在屋中,没多久一桌酒菜便好了,她解下围裙,坐下端起梅子青小盅,诚挚道:“若无君扶危拯溺,我们母女怕早已是荒野孤坟的白骨,妹子有兄长如此,三生之幸,先干为敬了。”

语罢,掩袖仰饮。

皇帝心头燃了一把火,越烧越旺,汹汹燎原,望着她,眼底布上了血丝。

定柔连仰了三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