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宝回神,立即跪到地上,“先生,老师!”
满宝冲着庄先生就磕了一个头。
庄先生话一出口是有一瞬间的后悔的,但见她跪在地上一脸高兴的冲他叫老师,那一丝后悔就又消失了。
算了,虽然是个女徒弟,但她聪明,可爱,且聊以慰藉吧。
庄先生把孩子扶起来,道:“你回去把今天的事告诉你爹娘听。”
“为什么,老师不是从不让我把这儿的事告诉爹娘吗?”
庄先生摸着她的脑袋道:“既然让你跪拜了,自然要名正言顺的好。”
庄先生摸着她的脑袋幽幽一叹。
第一次见到满宝时,她还只是个刚能扶着墙站起来的小姑娘,似乎才八九个月吧,勉强能扶着墙站稳。
小钱氏来做饭,因为是刚接这个活儿,她很珍惜,从来都是早早就来,不仅要里外里的打扫卫生,还要劈柴烧火煮饭,做菜。
所以不免疏忽这孩子,当时满宝就爬到教室的门槛那里,翻过去就抱着门口听他讲课。
一开始庄先生是有些生气的,觉得小钱氏不会做事,所以放下书抱了她就去找小钱氏。
本是想让小钱氏带好自己的孩子,却见她正拎着斧头满头大汗的劈柴。
庄先生会被白地主请来这么一个山村里来教书,家里自然不多富贵,其实,他也是这么穷过来的。
记忆中,他母亲就是这么带他的,所以庄先生犹豫了一下,没有叫小钱氏,转身又把满宝给抱了回去,就让她坐在门槛上。
好在这孩子也乖,她就坐在门槛上,不哭不闹,给东西就吃,见学生们朗朗读书,她也跟着喔喔的自己说话。
后来,她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先生”,庄先生坚持这个说法。
这孩子是真的很聪明,一岁多的小孩刚会说话,她就跟着学生们一起读“天地玄黄……”
他教的学生,最小的也有六岁了,读上十遍,记住了,转天就又给忘了,偏这孩子的小脑袋记得很清楚。
当然,她也只会嚷,并不认得字。
所以庄先生就抄了一本千字文送给她。
后来,庄先生就更喜欢她了,因为他发现,满宝不仅背书背得快,称得上是过耳不忘,字也认得快。
对着过上几遍,她就能记住那个字了。
这样聪慧,可爱,又善良的孩子,怎么就不是男孩呢?
庄先生不止一次的惋惜。
然后他会忍不住教她,教她认字,教她道理,还特意找了一些书练字,然后把稿子送给她,让她收藏。
收她为徒的话虽是突然出口的,但这心思却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孩,所以犹豫而已。
其实他也不过是个被府学退学的书生而已,学识到底有限,又何必太过介意那些虚名呢?
难道真要像她口中的坏爹一样沽名钓誉吗?
庄先生更加用力的揉了揉满宝的脑袋,下定决心道:“你现在就去找你大嫂吧,让你父母选个好日子带你上门来。”
满宝稀里糊涂的走了。
第9章 同意
满宝迈着小短腿跑去找她大嫂,科科全程看着,一言不发。
周大嫂显然吓了一跳,反复问了满宝当时庄先生的话,确定后略一思索就把东西往灶台上一放,道:“走,大嫂先带你回家,一会儿再来收拾。”
满宝的记忆特别好,又是刚发生过的事,她当然说得清清楚楚,但老周头还是问了三遍,然后就蹲在门槛上,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生烟丝来,塞进烟杆里没说话。
大家也都没说话,钱氏对小钱氏道:“你先干活儿去吧,这事不小,得等老大他们回来才能决定。”
小钱氏应了一声,去学堂里继续干活儿。
钱氏看了老周头一眼,牵起满宝的小手进屋,低头看她。
见她圆圆的脸上满是茫然,就知道她估计还不懂其中的含义。
想了想,钱氏问道:“满宝,你想读书吗?”
满宝道:“我一直在读书呀,我已经学会《千字文》了,庄先生说可以教我《论语》了,我还能数到一百了呢。”
钱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你喜欢读书吗?”
满宝这下点头了,高兴的道:“喜欢,读书可有趣了,我心情好的时候读《千字文》就跟唱歌似的,心情更好了;我不高兴了,也读《千字文》,然后读着读着我就高兴了。”
钱氏目光有些空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半响才道:“真是太可惜了……”
满宝就爬上床,依偎着母亲坐着,仰着小脑袋问,“娘,可惜啥?”
“可惜你不是个男孩儿。”
满宝就嘟嘴道:“我才不要做男孩儿呢,男孩儿都脏,还臭,也没有女孩儿漂亮。”
钱氏忍不住一笑,“是啊,我们满宝又干净又香……”
可男孩儿却可以传宗接代。
钱氏自认为心肠够硬了,此时却忍不住簌簌落泪。
满宝看着心疼得不得了,连忙给她擦眼泪,自己眼睛也忍不住红了,带着哭腔问,“娘,你怎么哭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去读书?那,那我以后少去一点。”
钱氏忍不住笑出声,一边抹眼泪,一边拧着她的鼻子道:“真是个小滑头,跟你爹一样,就会说好听的话哄人。”
满宝张大了嘴巴,实在难以想象她爹原来是那样的爹。
钱氏也只伤心了一下,就抱着她道:“你既然能读书,那就读,读书好处多着呢,你虽然是个女孩,但读书了也比别人本事,以后不会被人骗,被人害,可以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
钱氏虽然大字不识,甚至是个没出过县城的村妇,却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识,她低声道:“你看那些男人,识字的就比不识字的日子过得好,懂数的就比不懂事的机灵,女孩子们也一样的。”
满宝狠狠地点头,“先生说读书能明理,白二那个傻蛋,他说他不考科举,以后就继承他爹的地收租子过活儿,先生就说他了。说明理的人不管走到哪儿都会不心虚,行事不错,可以……”
后面的话有点难,满宝顿了一下,还是科科提醒了,她才能接下去,“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心不败,人不败。”
满宝虽然不是很理解这番话,但她觉得当时的庄先生好高大好高大,听得她脸都红了,恨不得绕着村口那条河跑上三遍,大吼一顿,所以她记住了。
她目光亮晶晶的看着母亲道:“娘,我要读书,还要明理!”
钱氏看着她认真的小脸,差一点点就要应下她了,但想到如今家里的困境,钱氏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压在了心底,还是听听当家的意见吧。
周大郎他们在晚食的时辰回来,此时太阳刚要准备西下,但大家已经饿得不行了,毕竟早食只有粥。
大家简单的洗了一下手就坐到饭桌上,老周头也不急着说正事,等大家都吃完了,这才坐到院子里,把老大老二和老三给叫到跟前说话。
小钱氏往外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揪着抹布没说话,周二嫂冯氏也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忍不住小声道:“公爹不会真想让小姑去读书吧?”
何氏皱眉道:“不会吧,那得花多少钱呀,大嫂,婆婆不会也答应了吧?”
小钱氏揪着抹布,她心里也不是很想让小姑去上学,但中午是她把小姑带回家的。
其实中午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感觉是高兴,小姑能被庄先生收做徒弟,将来得多出息呀。
但再回到学堂的时候她就想到了,读书是要花钱的。
就算庄先生是私下收徒,不收小姑的束脩,但拜师礼不能少,逢年过节也得走礼,这些都算小头,那读书了得买书吧,笔墨纸砚哪一样不得花钱?
其实庄先生的学堂束脩收得并不是很高,因为大头是白地主出的,但在周四郎赌输钱前,周家也没能送任何一个孙子去学堂读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家底还太薄,供不起一个读书人。
这在之前供不起,现在更供不起了。
而且他们家还有婆婆一个药罐子,每个月都要喝药,负担更重了。
这些思量把小钱氏一开始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现在只剩下担忧了。
当然,小钱氏能想到的,周家其他男人当然想得更周全,尤其是一家之主老周头,他本来是不太想让满宝去读书的,但下午妻子和满宝在屋里说的话让他一再犹豫。
等到吃晚饭时,他看着满宝两只小手捧着一个大碗,几乎把小脑袋埋到碗里去,一碗稀薄的白粥也吃得津津有味。
再一看他旁边三个刚放下碗筷就要收拾桌子,洗碗,打扫卫生的儿媳,老周头心底的天平就慢慢偏向了另一边。
他的满宝身子弱,长得又白又胖,还可爱,在家里有父兄宠着,可十年以后,十五年以后呢?
那时候她也要嫁给一个像她哥哥们一样的农夫,成为她嫂子们一样的农妇吗?
老周头猛的抽了两口烟,呛了一下才把烟枪拿出来磕了磕,他道:“事儿你们也都知道了,说说吧,你们有什么想法?”
周二郎和周三郎对视一眼,低下头去道:“我们听爹和大哥的。”
老周头瞥了他们俩一眼,看向周大郎,“大郎,你说。”
周大郎咬咬牙,道:“既然庄先生愿意收她,那咱就供,等她长大,要是能嫁到镇上去,也就不用跟我们一样地里讨食了。”
“对!”老周头一拍大腿,“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世上能有多少闺女识字呀,还会算数,你们都算一算,家里几个孩子里,谁有满宝聪明?家里的鸡蛋大头怎么算都算不清,满宝数一遍就能数出来。我们满宝长得又好,长大以后肯定更好看,别说镇上,可能县里都嫁得。”
周二郎纠结道:“话是这么说,可这读书得花不少钱吧,她还是个闺女,不能去考试做官……”
周二郎在老爹的注视下声音渐低,只能捅了捅老三。
周三郎道:“我听爹和大哥的。”
周大郎周二郎:“……”
老周头就忍不住又抽了一口烟,道:“庄先生是肯定不会收满宝的束脩的,我们也就给个拜师礼什么的。”
周二郎就道:“那书和笔墨纸砚得买吧,不能庄先生收了满宝做徒弟,这些东西还得庄先生出,爹,这些东西还不知道要多少钱呢。”
家里没人读过书,他们不知道具体的价钱,但书啊,笔啊,墨啊,纸啊的一听就很贵。
而这也恰恰是老周头最犹豫的原因之一,他沉着脑袋抽烟,一言不发。
周大郎手上青筋暴突,咬咬牙道:“爹,满宝是个好孩子,庄先生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去求他,他们现在要学哪本书,我们就买一本就行。满宝现在还小,且还不用纸墨练字,等以后她再长大一点,家里应该也存下一点钱了。”
老周头见长子开口了,长呼一口气,点头道:“行,就这么办,你后天和我带满宝去拜师,然后和庄先生商量商量。”
周二郎嘴巴张了张,到底没说出别的话来,但心里却忧虑不已。
老四十六了,本来就要说亲了,原计划是给他娶个媳妇过年,开春能一块儿下地。
但他赌钱,把家里的钱都祸祸完了,他名声也坏了,估计三年内是娶不着媳妇了。
但老四可以晚几年结婚,那是他该的,可老五呢?
老五可也十四了,再过两年就得说亲,这成亲的花销可不少,更何况他们娘还得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