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这种无限期连任的县令,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任官年纪大了,不好右迁,就让人在任上终老;;另一种就是任官得罪了上头的人,被无限延期了。
可傅县令觉得他不属于第一种,也不属于第二种,他是被人遗忘了,如果他不做点儿什么,恐怕会被人无限期的遗忘下去。
其实他的身份有点尴尬,书香门第出身,但却是与嫡支隔了很远的旁支,家境富裕,但在官场上却没什么人脉资源。
偏他在任上又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政绩,无功无过,所以上官无心推荐,吏部自然也不太记得他这号人。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说不定真的会在罗江县连任个四五届,到时候老了,就算能被调走,多半也是平调到其他县再做县令。
那不是傅县令愿意看到的。
师爷当然也不想他的雇主碌碌无为,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问道:“主公可有方向了?”
“我前两天便和县丞他们提过,想要上报免掉今秋赋税,还要和魏大人申请一些救济粮,毕竟,我们县城如今收留了不少流民,治下百姓也受损了,若不赈济,恐怕又要发生卖儿鬻女这样的事了。”傅县令斟酌道:“后者,他们也赞同,而关于前者,我们却没能定下来。”
定不下来多半是有赞同的,更有反对的。
师爷表示明白,秋税并不会全部运往京城,大部分还是留在当地作为当地的财政支出。
傅县令此时想要政绩更上一步,当然愿意勒紧裤腰带干出一番事业来,但县令以下的官吏却多是当地的人,他们多半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里,自然是到手的钱粮更重要。
况且,申请还得通过刺史,刺史未必愿意免税。
“可是,今天有个人提了一样的建议,”傅县令目光幽深,背着手道:“虽然那不过是个小娃,可如果连一小娃都有如此想法,那我治下的那些百姓中有多少人想着一样的事?如果到最后没有赈济,也没有减免赋税,加上辖下多了这么多流民,一旦有人鼓动,那……”
师爷一惊,沉吟道:“主公说的对,且如今整个剑南道官场都风雨飘摇,一个不甚……”
“我也正有此忧虑,”傅县令压低了声音道:“我叔父来信,说圣人与朝中对此次金堤决堤之事都甚为震怒,不仅节度使大人和刺史大人,就连益州王恐怕都要受牵连。”
这一个个,不是二品的封疆大吏,就是皇亲国戚,他们都快保不住了,更别说底下的小虾小鱼了。
傅县令运气好,罗江县地偏,又在深山之中,大洪没冲到他们这儿,要知道自金堤决堤之后,已经死了三个县令了。
一个是在抗洪时落水,被冲得尸骨无存,一个是被节度使砍了,还有一个则是悬梁自尽。
同为县令,虽然益州距离罗江县很远,但傅县令也是心惊胆颤,生怕成了池鱼。
也是因此,他才更想趁机做出一番功绩来,不近近为了升迁,更为了自保。
傅县令和师爷商量了半个晚上,然后就在书房的塌上睡了,第二天鸡鸣才响了第二遍,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连日来的劳累与睡眠不足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好似老了十岁一样,但他还是简单的吃了点点心便带着人往大梨村去。
满宝看到县令时都惊呆了,差点以为这是县令他爹,要不是他穿着县令的官服,满宝一定会叫他一声爷爷的。
满宝就和科科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的县令看着好像也不是很坏,虽然总是收我们的入城费。”
科科没回答。
满宝也习惯了,和小伙伴们一起上前围观。
傅县令是来调查受灾情况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来七里村,大梨村倒是去过三次。
因为七里村的里长便在大梨村,两个村又交界,田地都是混在一起的,所以便是要下来劝课农桑,傅县令也只到大梨村而已。
这次他之所以会来七里村,一是为了白老爷,二是为了核定受灾情况,三则是来看一看周满和白善。
尤其是在周满和他二女儿提了那样一个建议之后。
这一次洪灾,七里村有三家的房子塌了,十二家的房子受损,皆在村长的安排下,村民们互帮互助的建起来或维修好了。
受灾情况不是很严重,但是,这些受灾的人家,尤其是房子塌了的那三户,日子很难过啊。
没办法,房子塌的时候,很多东西都受损,粮食也受潮了。
第214章 下乡
县令下乡,按里长的说法,那一定得是表现好的一面,问有什么困难,那肯定是什么困难也没有啊。
所以提前一天,他就传话到七里村了,如果县令不来也就算了,若来,一定要把村子里的路打扫干净,各家各户都要把家里清扫一遍,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
白米饭太假,里长也不敢这么要求,所以要求的是每家都照着过年时的饭菜来弄。
因为七里村很多年都没来过县令了,很多村民并没有招待大官的经验,村长就只能照着里长的吩咐往下传。
事情不少,大家是在村口的榕树底下开会说的,满宝他们从县城回去时,会议刚刚开始,所以满宝听了全程。
她有些生气,觉得里长不哭穷也就算了,竟然还打算炫富。
所以她便跟在老周头的屁股后面去找村长,想要说服他不遵守里长的叮嘱,改炫富为哭穷。
不过都没等她说完呢,老周头就把她给拎回去了,边走还边回头和村长道:“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你可别听她的。”
村长就挥手,“金叔把她带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哭穷是不可能的,这么明显的事,事后里长算账,他还当不当这村长了?
不过炫富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就是想炫富也炫不起来。
全村出动,加上精力旺盛的孩子们,小半天就把整个村子打扫干净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打扫的,也就把路上的乱石捡起来,再填到一些泥坑里,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垃圾呢?
不过家里需要打扫的地方就多了,周家把房子里外都打扫整理了一遍,比过年时打扫还要用心。
满宝则跑去找白善宝,俩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阵,然后就带着大头去找房子塌了的那三家孩子玩,周大亮刚成亲半年,媳妇还没怀孕呢,所以家里没孩子。
不过周大亮的年纪也不大,满宝直接拖着周四郎去找他。
大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第二天,傅县令从大梨村过来七里村后,第一要去看的,便是房子塌了的那三家。
一走进周大亮家低矮的院墙,便看见地上摆了不少簸箕,里面正晒着颜色有些难看的稻谷和麦子。
里长一愣,下意识的瞪向村长,就见村长也瞪着眼,正扭头去看周大亮爹娘。
里长便也看向周大亮爹娘,夫妻俩显然也没想到家里是这样的情况,脸色有些发白,目光连忙去人群中寻找儿子。
傅县令没发现他们的异动,蹲下去看了看那有些发黑的稻谷,摸了摸,问道:“这些是水泡过的?”
周大亮从屋里抱出一袋麦子来,一脸惊讶的看着满院子的人,似乎没想到家里会有这么多人。
满宝从人群后面挤到前面,躲在周大郎身后冲他竖了一个大拇指,表示赞赏。
周大亮没敢给她使眼色,站在地上没有动。
傅县令见大亮父母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便蹙了蹙眉,看向周大亮,再次问道:“这些粮食都是水泡过的?”
周大亮连连点头,道:“本来各家各户的粮食,除了一些留下吃的,剩余的都要放在木架上,以免受潮。但我家房子塌了,当时房梁砸下来,木架上堆着的粮食也都被砸到了地上。外头下着暴雨,房子一塌,水都漫进来了,所以所有粮食都被水泡了。”
然后他们运气还很不好,那天之后依然是连绵大雨,加上他们人都得寄居在亲戚家中,更别说顾上这些粮食了。
等雨终于小一些,他们也找到地方可以晾一晾这些粮食时,搬出来一看,好多麦子都发芽了,不少稻谷也冒了讶。
而剩下的,就算他们晾出来了,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还是有不少冒芽了。
大亮爹最后狠心把冒芽的麦子和稻谷,以三斤换一斤的比例跟村里的人换。
没办法,这些麦子和稻谷不仅冒芽了,还是湿的,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换出去多少。
毕竟这东西吃一顿两顿还可以,买太多了拿回去,芽高了,想吃都吃不了,那才是浪费呢。
老周头却换了不少,可以说周家是换得最多的,整整换了三百斤。
麦子多,稻谷少。
周家人多,地方大,老周头直接在厨房里烧了炭,让老二编了一个长长宽宽的竹床,架在上面,火炭则放在底下烘。
把稻谷倒在上面,用炭火小心的烘一晚上,再注意翻动,那些稻谷便慢慢干了。
虽然它们带了芽,但老周头一点儿也不嫌弃,烘干以后去壳,这段时间家里煮粥做饭都是用的这些米。
虽然满宝觉得不好吃,少了很多味道,但周家上下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而麦子也放在上面烘,若来不及烘的,就磨成粉。
因为麦子是湿的,带着壳磨出来的粉可算不上好看,但家里人也不在意,直接把磨出来的粉放在竹床上烘,小心的烘干收起来,以后做成面片汤,或是直接烙饼或做馒头都行。
虽然味道可能不是很好,但至少它能保存下去了不是。
大亮还好奇的来参观了一下他们的竹床,并花钱和周二郎定了一张。
但也没能给他们家挽回多少损失,因为他们家人少,用火来烘,得时刻有人盯着。
要忙地里的活儿,还要盯着家里的火,晚上有可能还要熬夜,大亮一家就是四口人,根本挨不住。
最后大部分粮食还是因为没能及时烘干,晾晒而变成这样黑得散发出霉味的食物。
傅县令伸手一搓,张开手一看,黑乎乎的。近前一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傅县令沉吟着没说话。
跟着他过来的主簿连忙道:“大人,我们去下一家看看吧。”
傅县令看了他一眼,问周大亮,“你家今年种了多少亩的麦子,多少亩的水稻,有多少被淹了,可种了豆子?”
周大亮一一回答。
傅县令点头,让师爷记下他的情况,又带着人去了另外两家看了一下,那两家同样是在院子里晾晒粮食,可以说,现在整个村子的人都在院子里晾晒发霉发黑的粮食。
大家的理由都很充分,“也就这两天的太阳好点儿,若不赶紧晒干,怕后头还会下雨。”
第215章 幸运
如果只有周大亮一家这么干,里长即便不记恨他,对他也不会有好感,若是只有房塌的三家那么干,里长最多是把怒气分薄一点儿,可如果村里大部分,甚至是全部人家都这么干。
他觉得不对的事也变成对了。
傅县令自己都觉得这是正常的,毕竟天气的确是这两天才彻底晴朗下来的。
里长见傅县令都习以为常的样子,他内心深处便也觉得这事是正常的。
他松了一口气,再去看各家各户院子里晒的霉稻谷时也不由叹了一口气。
他家情况还好,没有受潮发霉的稻谷和麦子,可亲戚中有这样情况的却不少,乡里乡亲的,他又还是里长,也很愁啊。
傅县令比他更愁,额头上的皱纹都快要能夹死蚊子了,惹得满宝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