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治在侧瞧得心惊肉跳,这浑小子,何时把他的樱樱哄骗到了如此地步?方要训斥他几句,车外传来强盗的高喊:
“弟兄们!这里有辆驴车!有人要逃!”
“老大可是说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可别让他们跑了!”
纷乱的脚步声登时朝他们奔来,岑樱心里一惊,下一瞬,驴车骤然颠簸起来,周大哥一边甩鞭子一边喊:“岑先生,樱姑娘,坐稳了!”
他赶着驴车一路狂奔,在山林道上横冲直撞,试图逃出村去。后面的强盗们却穷追不舍,喊杀声似一直萦绕在耳后不散。岑樱恐惧地把头埋进嬴衍怀里,牙齿皆打颤。
驴车的速度并不快,何况车上坐了三个人。很快,周兴就发现无论怎么抽打驴子也跑不起来了,于是道:“不行啊,这车太重了,咱们跑不掉的。”
“你们把东西扔一些。”
岑樱遂和嬴衍将车中存放水与食物的瓶瓶罐罐都扔下车去,但驴车的速度并未因之快速多少。周大哥道:“还是不行。”
“再这样下去咱们四个都得没命,得下去一个人才行。”
这附近都是山林,若是熟悉山路的人,藏起来尚有生机。是故有此一说。
车中三人一时震住。
岑治腿有残疾行动不便,岑樱是个女孩子,嬴衍又对这座山不熟,能让谁下去?
“周大哥!”岑樱颤声问,“当、当真不能两全么?”
“当然!我又何尝不想将你们都救走!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周兴着急地催促,“快些做决断吧!再这样下去,真的一个都跑不了了!”
“那我去。”岑樱二话不说就要跳车。
“你去做什么!”岑治忙将女儿拉住,“你一个女孩子能有多重,就算是你下去了,该跑不起来还是跑不起来。”
“那怎么办?”岑樱的声音里已然带着绝望的哭腔。
“岑先生行动不便,要不,就让秦郎君下去吧。”周大哥亦道。
嬴衍在侧听得分明,鼻间悄然哼出一丝冷笑。
他算是看出来了,只怕周兴和岑治都不想带他,一个劲地鼓动岑樱选他。
也是,自己在他们面前究竟是个外人,他们会选他简直毋庸置疑。
若是平日自当是他下去,可这一带山路他根本不熟,如何能下车。
还好岑樱是个有良心的,她爱他,不会丢下他。只要将这一截路熬过,待与封衡接了头,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手上动作未停,只顾低头扔行李。车后夜风惊飕飕,周大哥又催促:
“岑先生,樱姑娘,你们做个决断吧。”
嬴衍侧身扔下最后一方瓮罐,没有注意到,他背过身去时岑樱眼中莹莹的水光。
一边是相依为命、养育她十几载腿有残疾的老父,一边是人生中喜欢的第一个男子、才刚刚确定心意的心上人,她又能选谁呢?
她含泪看着月色里丈夫倚车而坐的清瘦身影,前尘往事,幕幕似画,皆若流水般从眼前淌过,一瞬是家中竹榻上他睁开眼时的初见,一瞬是他明明很不情愿却还是背她走过了细长田埂,一瞬又是他将玉佩交予她说在她之前没有旁人……
她最终闭了闭眸,两痕清泪滑下脸颊,心若刀割。在他似感知到了什么而回头过来时,双手往前一攘,用力将他推下了车:“夫君……”
“你的命是我救的,现在,就还给我吧!”
她这一推力气不小,嬴衍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被飞驰的驴车抛下,掉落在初夏湿软的林荫道上,险些栽了个头朝地,他下意识挥手护住头部,坚硬的石块转瞬即如利剑划破他的手臂,狼狈不堪。
一直跟随车驾狂奔的阿黄“呜”地一声掉了个头,回来寻他。密林间群鸦乱飞,落木萧萧惊簌簌,中天孤月之下,驴车扬长远去。
手臂和腿上还传来阵阵的痛楚,鲜血如蛇蜿蜒。嬴衍震惊地看着飞驰的沙尘间逐渐远去的车马,久久地不能置信。
阿黄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围着他焦急地叫、以嘴衔着他的裤腿想要拽他起来。
视野里车马绝尘越来越远,渐凝为一团小小的黑影,后面的喊杀声却越来越近。嬴衍眼中的震惊渐渐凝为两簇暗火,他冷笑一声,迅速起身,拖着还在流血的腿一瘸一拐地匿进了山林之中。
*
飞驰的驴车车内,岑樱紧紧将自己抱作一团,放声大哭。
就在两刻钟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青年郎君还送了玉佩给她,说,与她成婚并不是假的,说,要带她回家。而她却将他推下了逃命的车,这无疑是绝情寡义。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哭着道:“阿爹……我们还是去寻他吧……”
她实在歉疚,到底是刚刚定情的心上人,就算不是,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岑治怕女儿做傻事,紧紧拽着女儿不放:“已经跑这么远了,现在回去,也未必能寻到。再说他可比咱们有办法的多,定会没事的。”
岑樱还是哭,在静寂的长夜里哭得泪如泉涌,前头赶车的周大哥也忍不住说了句:“樱丫头,莫怨周大哥说话不中听。”
“你那个夫婿心头又没有你,上次你被王三那几个人欺辱的时候他可是一句话也没说。生死攸关的事,这也怨不了谁。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让你和你父亲两个下去不成?”
“放心吧,咱们驾车,还替他吸引了注意力,那伙儿强盗就算要追也是追咱们,他未必有事,再说还有你家阿黄。等到了安全的地儿,再回头去寻吧。”
他说得句句在理,岑樱无从反驳,只是把脸埋在臂弯之中,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少了一个人的重量,驴车的确轻快不少,一路拐出胭脂山,上了官道。
沿途都静悄悄的,唯有风声簌簌、鹧鸪啼叫,鸱鸮在静寂的深夜里学伶优吊着凄厉的嗓子,听来格外瘆人。
迎面却撞上支队伍,一排排排列整齐的戍卫手执火把,腰挎长剑,在黑夜的山道之中小跑行进。
周兴急急勒住了驴子,对方却已发现了他们,立刻警觉地高喝:“什么人?”
寒风中飒飒箭响,皆是张弓秉弦之声。周兴在车上瞧得分明,那为首的青年,骝马新跨,玉勒银鞍,分明是官军装束。
戍卒团团将驴车围住,他急忙从车上跳下:“官爷!我等是清溪村的村民。村子遭强盗劫掠,不得已逃出,还望官爷明察啊!”
“那你车里装的又是什么人?快快出来相见。”青年扬鞭斥道。
岑樱遂扶了父亲下车,紧张地行至青年马前,俯首欲拜。
马上的青年却有一瞬怔神:“是你?”
旋即眯了眯眸子,火光下面庞妖邪似有笑意流转:“小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闷罐儿:还好岑樱是个有良心的,她爱我,不会丢下我。
一分钟后的闷罐儿:???
樱樱:呜呜呜我错了。
ps:今晚有人愿意收留心碎的闷罐儿吗?
第13章
那马背上的儿郎不是旁人,却是岑樱那日在溪水边见过的定国公次子薛鸣。
此番,他是奉兄命前往村中“接迎”太子,却不想在这里遇上了逃难而出的岑樱父女。
岑樱顾不得前怨,流着泪膝行而出:“官爷,我求求您,救救我的夫君罢。”
“那些强盗把我们村子的人都杀光了,很快就要追过来了,他还在后面呢,我求求你救救他……”
薛鸣身边围的都是兵马,她还未靠近,便被长|枪锋刃围住,岑治担忧地抬起头,触到青年人略带考究的目光,又仓惶垂下头去。
薛鸣有些疑惑。
不知是否错觉,这潦倒狼狈的中年人,倒与他记忆里一位已死去多年的故人有些相似。
只,那人死时也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他也实在想象不出他老了的样子。一扬手,团团的枪便放下了:“这是自然。”
“来人,先把这位姑娘和几位乡亲们,带回府邸去住。其余之人,和我前去救人。”
*
这厢,封衡得到村子遇劫的消息后火速赶了来,一面派人留在村中剿匪一面亲自寻人,最终,在胭脂山后山的一处山洞里寻到了嬴衍。
他身上衣裳都已被荆棘划破,手臂上血流不止,身侧仅有一条黄犬跟随,十分狼狈。封衡大惊失色:“属下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嬴衍闷哼一声,正拿新摘的草药处理着小臂上蜿蜒如蛇的伤口:“伯玉,你可以再来得迟一些。”
封衡有心要问他为何未与岑家人在一处,觑着他阴寒的脸色却是不敢说。嬴衍强抑下心中的不快,问他:“月娘现在哪里?”
“尚在村中剿匪。”
“几个小卒而已,也废得着这么大的劲。”嬴衍眉心涌起一丝燥郁,心火难耐,又唤他,“你现在,去给孤把岑家父女抓回来!”
他说这话时脸色寒沉,丝毫不掩的厌恶。封衡心间登时咯噔的一声。
前日主子还叫他去荣宝斋对面的那家当铺当回岑樱的首饰,他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还小小地纳罕了一会儿,这又是怎么了?
遂也不敢将那条狼牙项链呈于他,恭敬地应道:“是,属下这就去。”
“罢了。”还不等他走出两步,嬴衍却又叫住了他,“此事派下人去做,现在,先回村子里,与月娘会合。”
岑樱的背叛,实是让他窝火。但眼下也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她一个狼心狗肺的村妇,他与之计较,却是跌份。
*
清溪村。
官军已经赶了来,盗匪已被围剿一空,村中尚存的男女老幼全被带至村口的露天戏台下,一边抹泪一边等候官军的安排。
戏台上,一名身量高挑、身着胡服的女郎手持户籍,正在盘点村中被杀害的百姓人数与幸存的人口,凤盔明铠,赤缨长|枪,凤目樱唇,英姿飒爽。正是凉州总管之女叱云月。
那伙贼寇来历可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刺客乔装而扮,却又十分狡猾,被擒后全部咬破口中的毒囊自杀,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查无可查。
她本怀疑总有贪生畏死的躲在百姓里试图蒙混过关,再三比对人数,却都没什么眉目,不免有些急躁。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世子到”,她抬目望去,一队人马正从村口慢慢行来,队首的紫骝马上,薛崇冲她抱了抱拳:“叱云将军。”
叱云月懒懒扫了他一眼,没回礼:“是你。”
“你怎会在此处?”
薛崇见怪不怪,下马走近:“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闻说封大人在此处,料想是寻得了太子殿下,立刻赶来护驾。”
太子殿下……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那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怎么就跑到他们这村子了。
叱云月却冷笑:“是吗?怎么这么巧?”
“我和家兄前脚刚到,世子后脚就来了,怎么,世子倒好似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将军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