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会鼓掌的除了姜琰也没别人。
姜琰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一双手却很有节拍地鼓掌,看上去分外割裂,头与身子简直不属于同一人。
这样傀儡似的行为看上去诡异极了,让人不由自主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作得好啊。”他的声音和神情一致,平得吓人。
“不见涕泗流,谁涕泗流了,你且说说。”姜琰平静问询,仿佛真只是单纯不知,要人给个答案。
光禄大夫咬牙强撑,只字不发。
“说啊?孤问你话呢。”姜琰把玩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漫不经心问,“说不上来孤让你全家涕泗流。”
他说到这里终于有了些神色,是天真的笑容,尤其是两颗尖牙更显得他可爱无比,只是他说出的话很不可爱。
光禄大夫晃了一晃,几次旁人看着都感觉他要倒下了,却又硬撑着没倒。大约是因为家人牵绊,他这时候若倒下,姜琰定然要拿他开刀。
如今他骑虎难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零零九看得唏嘘:“这人真是……作死,明知道姜琰脾气不好还要招惹他。”
它如今也变化很大,换做过去一定是要说些这人真可怜,请姜莞救救他们之类的话。
“说不说啊?”姜琰还在咄咄逼人,看上去没了耐心,笑意收敛,越发阴沉。
光禄大夫不得不开口:“皇上罔顾苍生,民间百姓叫苦不迭啊!”他说完这句话,压在心头的重担一下子卸下,整个人反倒轻松起来。
但他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姜琰的怒火,瞬间心死。
姜琰啧啧:“说得好啊!”他重重一合掌,掌声清脆响亮,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没人信他在夸赞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这么懂民间疾苦,是孤让你受委屈了?你素日里吃不饱穿不暖,这么能共情啊?”姜琰笑眯眯的,“既然你不想见瑞脑消金兽,日后也就不必见了。将美人房中一应物件全部搬走,给他留个空房。在院子里给他打口井,饭食也不必再送,分他些种子和农具,让他自己在院中垦地,种什么吃什么。”
光禄大夫愕然地站在原地,没想到姜琰竟然没有大发雷霆要当场弄死他。
然而转念一想,种子需要时日才能生长,从如今起至少也要半年才能长成能吃的东西。更何况他也不事农桑,甚至连一桶井水也提不上来,又要如何生存下去。
过去他一心求死,如今面对生存困境他反而发现自己又不那么想死。但要他开口乞求姜琰也不可能,他刚作诗骂了姜琰,哪里好意思低头。
“将人拖走,带回去。”姜琰挥挥手,并未动怒。
宫人们见了光禄大夫就觉晦气,生怕他一人连累所有人受过。此时见姜琰不愿理会他,自然忙不迭将之拖走。
姜琰自然不在乎别人骂他,只是看不得人一面享受着他给予的生活一面放下碗骂娘。
大家都一样烂,凭什么你可以骂我?
光禄大夫被带走,远方候场的宫妃们更是害怕。谁知道姜琰会不会突然想起刚刚光禄大夫作诗,而后迁怒于他们身上。
“下一个。”姜琰重新挂起欣赏的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接下来是个弹琴的碧玉女郎,姜琰一看她她便惊吓得弹错音,一首曲子弹得不成样子。
她弹完曲几乎要落下泪来,强忍着不做声,不然怕姜琰更加生气。
若姜琰是个正常皇上,这也不失为一桩曲有误圣上顾的美事。可惜姜琰连正常人都不算,更不必说是正常皇上。
姜琰果然听完不住拍桌,笑得要从坐垫上滚下去。
女郎泫然欲泣,看见姜琰爆笑更加不知所措。因为他笑也不一定代表他开心,她就见过姜琰谈笑间用剑捅死过宫中嚼舌根的老妪。
“你弹得这是什么啊?也太难听了!”姜琰笑得前仰后合,流下泪来,动作极为夸张。
女郎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姜琰看她哭,笑得更缺德了:“我说你你不能不爱听啊,你弹得真是太难听了。这手还要它干嘛?”
女郎听他这么说哭得更加伤心,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
她几乎背过气去,就听到姜琰满怀恶意道:“既然没什么用,不如……”砍了。
姜莞打断:“你话好多。”
姜琰笑嘻嘻的:“下一个。”也没再说要砍人手的事。
女郎抱着琴飞也似的跑了。
接下来园子里则渐渐热闹起来,姜琰的后宫堪称丰富,其中做什么的都有,表演起来也是五花八门。
有人杂耍,有人唱戏,甚至还有耍猴的。反倒是那些寻常后妃们的歌舞没什么人表演。
姜莞看得津津有味。
零零九也跟着目不暇接,喃喃感叹:“这哪里是后宫,这分明是市井。”
耍猴的那个得了姜琰重赏,叫其余人一下子也不那么紧张,纷纷卖力起来。
反正也躲不过,不如尽力表演,说不定还能得些奖励。
时至日暮,猩红的天上摇曳出一抹鎏金。踏着余晖,霞光中朦胧走出来一个宫装女郎。
女郎大约正值二八芳龄,与方才上来的人截然不同,一看便是大家出身。
她生得素净淡雅,身上一股清冷气质。一双柳眉杏眼上脂粉味并不浓,反倒有些洗尽铅华的淡然。
她抿唇轻轻笑,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
姜琰挑眉:“你谁?”实在很不客气,但他也真记不住这是谁。
若是刚才零零九还以为姜琰是坏心眼儿故意捉弄人,经过刚才许多人,它觉得姜琰记不住谁是谁实在再正常不过。
它砍了许多都觉得头昏脑胀,让它重新再分辨谁是谁也很难分辨出来。
清冷女郎也不生气,温和回答:“臣妾是罪臣之孙女,爷爷是秦太傅。”
姜琰顿时面露嫌弃:“你怎么没被拉去剐了?”他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又或是欣赏美的精神,开口就要追责。
清冷女郎面上终于浮上些尴尬,声音微微颤抖:“臣妾已入宫三载。”大约意思是因着她已经入宫做了妃子便没有被拉去凌迟。
姜琰上下打量她一眼,四下一片寂静,宫人们在一片沉默中总觉得姜琰下一刻就要派人把这位秦太傅的孙女拉去片了。
“继续。”姜琰并未杀人,目光一直落在秦女郎身上。
秦女郎青白的面色才渐渐有了血色,向着姜琰微微颔首,一抛水袖。
鼓乐声起,秦女郎唱起歌来。
她的声音十分空灵,歌声比百灵的声音还要动听。只不过她唱的歌并没有词,全靠她的好嗓子哼调。
秦女郎水袖如蛇,在空中翻起柔美的弧度。她纤腰不盈一握,随着渐起的歌声腰肢款摆,罗裙翻飞,水袖招摇。
她步履轻飘,水袖拂出的微风带着四周花草亭亭随舞。她乌黑的长发一倾而下,更显她人娇小。
她空灵的声音渐渐带了情绪,婉转歌声变得幽幽,在一片灿金斜阳里更显寥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让人不由想问一问她为何事牵绊,如何才能让她排解愁思。
鼓声渐急,秦女郎足尖点起,愈转愈快,歌声也渐渐凄切。
姜琰听着她尖利的声音渐渐皱起眉来,露出明显的不适。他压低了眼睫,没什么欣赏水准地敛起眉目,不想看了。
正是他这出神的一刻,秦女郎歌声戛然而止。她翻飞的身子变向,直冲着姜莞而去,清冷的容颜变得狰狞,目眦欲裂,与方才判若两人。
她水袖中多出一柄匕首,被她握在手里刺向姜莞。
“姜莞小心!”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疯狂示警,生怕她受到伤害。
姜莞瞳孔一缩,下意识向后躲去。
姜琰抬起眼看见这幕,立刻起身跨桌而去。
匕首没入皮肉声。
谢晦要更快一步,秦女郎匕首刺入他肩头。与此同时她整个人一歪,被姜琰活生生地踢出数米。
“你怎么样?”姜莞仿佛受到莫大惊吓,十分紧张地凑到谢晦身边问。
守在园中的禁卫军们一拥而上,将落在尘埃中的秦女郎团团围住,加以兵戈。
秦女郎披头散发,不甘地看向毫发无伤的姜莞,再看看向她走来的姜琰,忙不迭执刀入腹,竟是自尽了。
姜琰难看的面色顿时更加难看,站得不远不近:“传太医,务必将她救活。”
立刻有宫人跑去传太医。
秦女郎不甘地望着姜莞,腹中绞痛让她咬牙切齿。听到姜琰要传太医救她,她急忙将刀插得更深一些。
姜琰冷嘲热讽,故意激她:“孤杀你全家,你是脑袋坏掉眼睛瞎了,连仇人也认不出了么?等你到九泉之下秦家人都要再被你气死一次,恨你不中用。”
秦女郎听他这话果然被激怒,尖叫起来嗓音刺耳,全然没了方才的动听:“你懂什么?你不是最疼爱姜莞,只有杀了她才能让你活着痛苦!”
姜琰大踏步向她走来,禁卫军们自发让出条路好让他到秦女郎面前停下。他蹲下身子,冲着秦女郎露齿一笑。
秦女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笑弄得恍惚一瞬。
姜琰立刻将她腹中刀柄拔出刺入,循环往复。
秦女郎闷哼一声,很快痛得叫不出声。
姜琰如此重复数十次,秦女郎直接被扎成筛子,浑身上下数十个血洞,整个人成了血人。
姜琰也成了血人。
第185章 杀
金乌西坠,地上分不清是血色霞色。
姜琰随手将刀一丢,匕首便扬着血迹飞入花丛中。
他缓缓起身,身上淋漓鲜血滴答滴答向下滴着,划过衣角,划过他白皙的手指。他玄色的衣袍几乎被洇透,但黑色太深,显示不出红色来,就仿佛身上湿了大片。
最可怖的还是他的一张脸。他本就是妖冶的长相,秦女郎飙射出的血溅在他脸、脖子以及手上,斑斑血迹与他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愈显得他有种渴血的瑰丽,像是地下钻出的邪恶生物。
秦女郎死不瞑目,不知是痛死,是失血而亡,还是伤重致命。她脸上尚显示着痛苦以及不可思议,明明姜琰已经要传太医救她,怎么就突然疯了似的对她痛下杀手。
零零九颤颤巍巍:“姜莞,他将人当……当……”它惊慌不已,一时之间竟找不出合适词语来形容刚才那一幕。
“姜琰他将人不当人似的捅,秦女郎都成蜂窝了。”零零九终于想到合适词汇,几乎破音。
沉睡在它心中的恐慌重新被唤醒,它又想喊姜莞快逃。
姜琰徐徐转过身,哪怕是禁卫军们都不敢看他一眼,侍立的宫人们更是将头低得不能再低,脆弱的甚至想自发向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