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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首辅落魄时 嫁给首辅落魄时 第4节

谢子介看向桌边的铜板,他手里经过许多钱,还没见过这样被擦拭的簇新的铜板,看得出来主人是极爱惜的。

攒九文钱都不容易的人才会这样做,手中哪怕有一两银子,都不会这样爱惜铜板。

他笑道:“正常哪有另立的道理,在哪都是不行的,父母尚在强行分家,这可是不孝,不过既然是女娘,又照顾了妈妈,我倒有个主意。”

“这些天,我在书院里见了不少人,膏粱子中固然不少败类,但也有几个温厚之人,我给这位姑娘作媒,找一可靠夫家。想来这样的亲家,做父母的自然极其满意的,等夫婿往上考一考,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就算做爹娘的真恶到不愿意这好姻缘,非要误女儿前程,谢子介也自有办法让他们同意。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若二人感情不和,本朝和离也是极其容易的,只管和离了再自立女户就可。”

“这主意好,这主意好,”陆妈妈连声道,“还是少爷主意好。”

其实陆妈妈并不是想不到,可她一个老太太,实在是找不到好夫婿,甚至于,她也没想到谢子介能为素未谋面的鹿琼做到这个地步。

小时候谢子介就是个冷性儿,后来被抱到祖父膝下养了几年,也成了谦谦君子的样子,可陆妈妈看他从小到大,哪能不知道谢子介那只是圆融收敛了些。

陆妈妈以为,谢子介最多提点两句,还要靠自己想办法,没想到少爷居然这样热心。

少爷是有大本事的人,他说能找到温厚可人的好夫婿,那琼娘后半辈子一定有着落,陆妈妈坚信。

陆妈妈感动得一塌糊涂:在她看来,谢子介能做到这一步,定是为她着想。

谢子介见她脸色变幻,也不开口,任由陆妈妈自己胡思乱想半天了才笑道:“妈妈莫急了,这好夫婿我也得挑挑。等我把旧事处理好,定让这事圆满。”

陆妈妈恍然:“是了,少爷可找到了那家人?”

“有点眉目了,”谢子介道,“我这几日也看看同窗,那位姑娘若来了,妈妈也可以问问她的意思。”

谢子介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唯独在宝丰县有一件旧事却是真的,他母亲的一块玉佩,如今还在宝丰县不知道哪个农户手里。

母亲提到那是户淳朴人家,谢子介这几年经历了太多事,母亲当初的话也只信三分,但此时还是不禁希望母亲是对的,能让他早早拿到玉佩。

除此之外,夫婿的事自然是不急的,这两天他与这琼娘实在有缘分,他也得去看看,到底是天注定的缘,还是人为的缘。

前者他也不介意顺手推舟,救这姑娘一次,后者……

谢子介一笑,烛光映在长睫上,是刀锋似的阴影。

第4章 你恨吗

第二日谢子介早早起来,告别了陆妈妈出门,说是要和同窗研读经义。

他的确约了书生,只是并不是为了研读经义,而是为了十六年前的旧事。

十六年前,他爹娘投宿鹿家村,直到家破前才告诉他,谢家亡了以后,他可以来宝丰县,找鹿家村的一对夫妻,从他们入手在宝丰县扎根下来。

那对夫妻有他俩的信物,是一方白氏刻的玉佩,他亦可寻回。

怎么入手,等他见到那对夫妻,自然会知道。

谢子介知道他爹娘不是爱卖关子的人,会这样说肯定是因为有等他到宝丰县才能知道的原因,只是兜兜转转,来到宝丰县已经是两年后了。

十六年够很多事情改变,他爹娘让他找对夫妻甚至可能已经不在,立足宝丰县可以再说,但无论如何,他爹娘的玉佩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谢子介得知玉佩消息就是从鹿家村的鹿大郎口中得知的。

鹿大郎才十五岁,今年要下场考秀才,他是苦读的书生,心里有登集英殿的宏愿,勤且好问,常向谢子介请教问题。

今日便是谢子介顺手推舟,说难得休沐,鹿大郎肯定也想回家,不如一同去鹿大郎家讨论学问。

而于谢子介而言,他真正想见的不是鹿大郎,而是鹿大郎的爹娘。

这个小村庄里能给儿孙再讲五十年的大事不多,十六年前贵客投门的事情值得老人们夸耀讲古,谢子介有心从鹿家村的书生口中打听,果然鹿大郎对此颇有了解。

他描述里一身紫衣的中年男子和茜萝裙的贵妇,几乎可以确定是谢子介的爹娘,但十六年前鹿大郎还没出生,更多细节他也不清楚,既然如此,谢子介决定去鹿大郎家走一趟。

鹿大郎已经在城门前等谢子介,他是宿在书院里的,一旬回家一次,见了谢子介,远远行礼,很热情地道:“谢兄来了!”

谢子介还礼,亲切问了几句鹿大郎的功课,两个人一同往鹿大郎家里去,鹿大郎家在河边,天色尚白,太阳还掩在蒙蒙的晨雾中,满河都是妇人们在捣衣,谢子介迅速瞥了一眼,目光微微一顿。

他又看见了陆妈妈口里的琼娘,旁人已经换了厚衣裳,唯独她还是单衣,比别人瘦了一圈,正弯着腰。

捣衣妇人们兴高采烈地相互交谈,唯独她沉默不语,只重重地捣衣。

她手肿得厉害,是冻疮,这种天气居然有冻疮,只会是每年冬日都没好好养护过的缘故。

鹿大郎还当他是大家公子哥,没见过捣衣,笑道:“你们大户人家浆洗衣裳我不知道怎么样,村子里就是这样。”

谢子介故意露出一丝好奇与困窘:“在家中没见过。”

这是真话,谢家家风严正,未娶妻的小郎君身边是没有丫鬟的,但他谢十三郎起床,也至少十几个小厮围过来替他打理,浆洗衣服这种粗活,怎么会让他看到。

但也是假话,谢子介摸打滚爬了两年,从南一路北上,住过脚店通铺,睡过星野大荒,捣衣而已,怎么会没见过。

鹿大郎自觉明白,便要给富家子介绍农家生活。

“你看她们互相玩笑,是因为这活做熟了颇为无聊,往往要母女轮流来做,有相熟的老姐妹也会约着一同来河边。”

一片捣衣声中,谢子介看见鹿琼起身,背着浆洗好的衣服独自回去,谢子介问鹿大郎:“为何她走得早?”

鹿大郎难以启齿:“她家……”,鹿大郎不是爱讲别人家坏话的人,更何况是涉及到孝道的,因此只是含糊说:“她来得早,自然回去得早,回去还有其他活,劈柴挑水什么的。”

一般而言,农家里劈柴的活都是男子做的,挥动柴刀可需要不小的力气,谢子介略一思索,鹿大郎已经一拉他:“谢兄,我家到了。”

鹿大娘已经在门前候着了,她是鹿大郎的母亲,一个热情到殷勤的健壮妇人,和鹿大郎一起把谢子介迎进来,端茶倒水问候就没有停过。

谢子介虽说有心问当年旧事,但他今日来的理由是读书,那就得先读书,他自幼在祖父膝头长大,那是整个大周都知名的大儒,指点一个寒门农子鹿大郎,是不在话下的,两个人一起讨论了会功课,就到了晌午。

鹿大娘敲门,要他们出来吃饭,招待贵客用的是现杀的鸡羊,很实在的一顿,也只有殷实人家才拿的出来,在听鹿大郎说谢子介对十几年前旧事感兴趣之后,鹿大娘开口地很豪爽。

“那两位贵人全村都见着了,高氏——就是贵人们借宿人家的女主人,在那天后我们一起去浆洗衣裳,她夸耀了很久贵人的样子。”

鹿大娘说了半天,但也不过是些贵人的形貌,这些对谢子介是无用的,他正打算打断鹿大娘,已经说得激动的鹿大娘站起来,拉着谢子介出门,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那就是贵人借宿的人家。”

这就不虚此行了,谢子介垂眼,有关玉佩和立足宝丰县的事,他自可以找机会去问高氏。

正在此时,鹿大娘喘了口气,叹息道,“可惜高氏过世了。”

过世了?

谢子介愕然,他来之前,已经有人世无常的准备,但此时还是不禁恻然,高氏既死,旧事更可能无人知道。

鹿大娘还要说话,那栋已经被谢子介牢牢记在脑子里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了骂声,很大的吵嚷,以及什么被推倒在地的声音。

是人被推倒的声音,谢子介在心中判断。

鹿大娘低声叹了口气,对谢子介道:“贵客见谅,我和大郎去去就来。”

她皱着眉,眼中有怒意,但一点也不惊慌,招呼鹿大郎推门出去的动作也是熟稔的,很明显,鹿大娘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子介并不爱多管闲事,但鹿三堂叔家的不安定已经和他有关了,因此他主动道:“大娘若是愿意,我也能帮帮忙。”

鹿大娘一拍脑袋,这位谢秀才可是个热心人,不是热心人也不会从县里来鹿家村就为了教大郎功课,热心人想帮忙,她怎么能拦着?

更何况朱氏他们是歹毒的,万一有点什么,人多点总是好的。

鹿大娘拉起谢子介的手,爽快道:“贵客跟我来。”

鹿琼家门前已经围了好几个大娘。

都是被鹿芝托付过照顾鹿琼的,一个个带着儿孙使劲叩门,她们都是鹿家村邻里邻里,朱氏不好冷落太久,只能冰着脸开门。

“老姐姐们来我这儿有什么事?”朱氏的不耐烦是从眼睛到脸上都明明白白的。

其中一个大娘一把推开朱氏:“来看看我苦命的琼娘啊!”

她太直白,朱氏都梗了一下,还没说什么,一堆大娘已经推开门,硬生生往里挤。

鹿大娘在后面,朱氏好容易拦住了鹿大娘这一家,死抵着门不想让进去,鹿大娘急了,把谢子介往前一推:“这是贵客,我带贵客来你家,你还敢拦?”

朱氏正要骂人,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没人碰到她,她居然被挤得后退,鹿大娘三人转眼也进去了。

谢子介收回脚步,本来把朱氏挤到一边的一个大娘察觉这边有空隙,里面挤了过来,谢子介不动声色,顺便让鹿大娘放开了自己。

鹿家屋子里一片狼藉,桌子倒了,地上还半坐着个少女,一手捂肩,红肿的手指触目惊心。

最前面一个大娘急喊:“琼娘?琼娘!”

琼娘?

居然这样巧!

和他几次有缘的小姑娘,居然就是他要找的人家的子女?

谢子介惊愕,他有心多打听些什么,,可鹿大郎已经拉着他走到一边,鹿大郎拍拍他,也忘了不能说别人坏话,咬牙切齿道。

“莫看了,三叔和三婶,唉,真不是东西。”

很显然,鹿家磋磨鹿琼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谢子介想,而“琼娘”的人缘不错。

屋子里大娘们有关切,有询问,嘈嘈杂杂,谢子介又听到了昨日书院前的声音,很坚定又很柔和,应了一位大娘。

“六婶子,我没事。”

确认鹿琼没什么大碍后,大娘们很快就出来了,有两个不忘拉着朱氏说些什么,朱氏坐在门边,气得嘴唇发白,一句话也不说。

“那是高氏第二个女儿,”回去后,鹿大娘这样解释。

她看出来谢子介的迷惑与好奇,直接把鹿琼家的事全盘托出:“高氏命苦,生完琼娘不久就去了,鹿三续弦娶了朱氏。”

鹿大娘连连叹气:“当初和高氏在一块儿,鹿三也是个憨厚人,没想到娶了朱氏后竟狠心,琼娘可是他亲闺女啊!”

她对鹿三和朱氏是明显不喜欢的,而高氏的两个女儿:鹿芝和鹿琼,在高氏口中就是又聪明又细心的好孩子,做邻里的自然要帮忙照顾。

谢子介恍然。

他想起来两次见到的鹿琼。

第一次,那姑娘拿着木条对着他,满脸害怕绝望,眼中盛着不甘,他见过很多不甘,人活不下去又偏要挣扎的时候才是这样的表情——绝不可能是精怪或者盗贼。

那种不甘让他放过了她。

第二次,她在书院前拿着涂了芝麻蜂蜜这些贵物的胡饼,脸上却是缺钱少银的困窘,他出于试探出了手。

她请他帮忙写信,他看见了她因苦于资费和发现被骗的窘迫,他看出这姑娘只能拿出九个铜板,试探罢本来打算就此走人,没想到居然被送了这姑娘那么珍惜的胡饼。

这是个被生活苛刻的苦命人,有不甘也有绝望,给她一口热气,就能继续向上爬,但也脆得很容易折断。

谢子介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甚至家变那年,他也沉溺过这种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