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太后着实高兴不起来。
成长的代价太大了,她宁愿皎皎永远做一个孩子。
“西北那边传来捷报。”太后试探着说出,一边留心皎皎的神色,“徐空月将宁城夺回来了。”
皎皎听着,神色没有半点变化,只是微微笑着转过脸,道:“那很好啊,北魏抢占了我们的国土,就该让他们知道,我们大庆不是好欺负的。”
——她说出的话与从前似乎别无二致,可神态却完全没有从前那种鲜活灵动。如今的她更像是一个雕刻好的木偶,一言一行都再不是从前的样子。
太后心中泛起无言的悲哀,却也完全拿她没有办法。
皎皎不知在山坡前坐了多久,兴安拎着一只雪白的东西从林子里出来。太后初时以为是一只兔子,等到兴安走进后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只纯白的猫。他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兴奋,先是请了安,然后才道:“郡主,奴才方才抓到了一只白色的猫。”
那猫因为皮毛被兴安拎着,一动不动,只是用一双蓝色的圆眼不住打量着。
皎皎垂着眼皮瞧着那猫,猫仿佛感受到了危险,身上的毛隐隐炸开。
太后瞧得眉心直蹙,“这是从哪来的猫?”
兴安回答:“在林子里,这猫被猎户设下的陷阱困住了,奴才将它捞了上来,想着郡主应该喜欢……”说完他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奴才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他是从宫中出来的,自然知道有些看似无主的东西,比有主的更危险。
然而一直安静的皎皎却突然开了口,“留着吧。”
说完她扭过脸,瞧着太后,软语道:“皇祖母,能留下它吗?”
自她醒来,还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太后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融化了,忙不迭应道:“既然皎皎喜欢,那就留下吧。”
皎皎唇边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小猫。谁知指尖还未碰到,便被小猫挠了一爪子。
兴安见状,面色顿时白了,手一松,小猫落到地上,几个起跳,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皎皎的目光落到了手背上。
原本白皙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太后瞧得心疼不已,立即让人将章御医传召过来。
不一会儿,章御医就拎着药箱急吼吼赶过来了。人还未到,声音先至,“郡主又怎么了?是腿疼,还是头疼?”
瞧见太后也在这边,立马就要行礼,被太后连忙制止,“先不要多礼了,快来瞧瞧皎皎这手。”
章御医一瞧,顿时吹胡子瞪眼,“郡主您旧伤还未痊愈,怎么就去招猫逗狗?您难道不知道,这种……”
眼看着章御医的话越说越多,皎皎扭头对兴安说:“去将那只猫抓回来,交给章御医。”
章御医“啊”了一声,“老臣要猫做什么?”
皎皎一本正经道:“抓回来任您处置。”顿时逗笑了身边的太后。
她许久没有露出这种法子内心的笑容了,这样一笑,连皎皎的眉眼之间都沾染上了一丝轻松笑意。
章御医一见太后都笑了,也不说话,只是依旧吹胡子瞪眼的。等他把伤口清洗之后,便道:“小伤,就不用包扎了。”说完又来去如风似的走了。
兴安等了等,没见太后发话,颇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皎皎没有看他,却仿佛知道他的窘迫。她望向小猫消失的方向,微风吹来,轻轻撩动她额前的发丝,露出额角两指宽的伤痕。
“就任由那只猫去吧,喂不熟的东西,留在身边,终将成为祸害。”
她虽然这么说,但过了两日,太后还是让人送来了一只纯白色的小狗。狗才满月,却很亲人,跑到皎皎脚边摇着尾巴。“猫本就不亲人,皎皎既然不喜欢猫,那就养只狗好了。”
白色的小狗毛滚滚的,甚是可爱的样子。皎皎见着,顿时心生喜爱。她摸了摸小狗触感柔软的毛,然后将它抱起。
小狗在她怀里四处嗅着,又追逐着她的手,一副活泼调皮的模样,逗得皎皎唇角挂起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太后见状,心中稍安。皎皎自醒来,就一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仿佛跟谁都能笑,却又对谁都不是真心的笑。她的笑意只挂在脸上,眼底有着浓重化不开的哀伤。有这样一只小东西陪着也好,起码她脸上的笑意能更真实一些。
***
庆仁殿,谨妃小心翼翼将一个盛得满满的汤碗放到皇帝面前的桌上。
瞧着她这幅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模样,皇帝唇边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既满意又不太满意:“你如今已被册封为谨妃,这种事做菜熬汤的事,怎么还亲手做?”
皇帝每日的膳食,一般都是由御膳房准备。年少时容妃也曾亲手为他做过膳食。但是当容妃生下皇子之后,便再也不曾为他做过膳食了。时间一久,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只吃御膳房做出的膳食。
谨妃低垂着眉眼,不敢看他,嘴里恭敬却小声道:“奴……臣妾喜欢亲手为陛下熬汤。”说完她又抬起眉眼,小心翼翼一般打量了一眼皇帝,复又快速低下,“陛下难道不喜欢……臣妾为您熬的这汤吗?”
皇帝笑意更甚,他瞧了瞧碗里的汤。那是用鲫鱼、豆腐、蘑菇等熬制出来的汤,汤汁发白,能看得出来是熬制了很长时间的。皇帝身边女人不少,这样日日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女子却不少。他觉得很是新奇,心想怎么以前没有发觉她还熬的这样一手好汤?
他对谨妃越发满意,于是格外开恩似的将谨妃拉进怀里,哄道:“你这样乖巧听话,朕怎么会不喜欢?”
谨妃的身体顿时僵硬起来。但不等皇帝脸色有什么变化,她又尝试着一点点放松下来,慢慢依偎进他怀里,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
但随即,她又稍稍坐直身子,微微前倾,为皇帝盛了一碗汤,“陛下趁热喝。”
她从前做谨嫔时,就是这样一副乖巧到任人欺辱的模样,连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可以任意欺辱。如今做了谨妃,却仍是没有改过这个毛病。皇帝不由得想,幸好她如今有了朕的宠爱,否则还不知道要被欺负到何时?
想到这,他将谨妃递过来的汤都喝完,然后将喝空的碗展示给她看,“瞧,朕倘若不爱喝你亲手熬的汤,又怎么会喝得这样干净?”
谨妃露出一个苍白又腼腆的笑意。
皇帝四下看了看,问:“怎么不见珩儿?”
谨妃的神色一僵,随即眉眼低垂,将不自在掩盖了过去。长长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柔声道:“珩儿去弘文馆读书了,还未回来。”
皇帝瞧了瞧外面,日头偏西,已是未时,他不由得夸奖一句:“珩儿小小年纪,居然知道这样用功,真是难得。”
谨妃面上露出一个乖巧欣慰的笑,她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说些好听的话,比如“有您教导,珩儿自然不敢不用功”。可她人笨嘴呆,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口。
倒是皇帝瞧见她一脸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啊,就不是那种聪明伶俐、会说好听话的人。”他摸了摸谨妃近段时日养的细腻了几分的容颜,柔声道:“你就这样乖乖的,好好把珩儿养大就好。其他的事,也不需要你劳心。”我自然会好好教导珩儿,将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天子。
第31章 他刚刚又吐血了…………
皇帝走后, 赵垣珩从外面跑了进来。瞧见谨妃面色发白,奇怪地问:“母妃,你怎么了……”话音未落, 他就被谨妃一把搂紧怀里。
赵垣珩今年已经十岁了,许久不曾被母亲这样搂在怀里。他一边贪恋着反手搂紧母亲,一边悄声问着:“娘,你怎么了?可是有谁欺负你了?”母亲性子软弱, 他自小就经常见到母亲被宫人欺负。那时他就发誓,总有一天要出人头地, 让任何人都不敢欺负母亲。
谨妃将脸埋进他小小的脖颈, 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半晌才轻声道:“娘没事的,只要珩儿好好,娘就什么事都没有。”
她今日的举动有些反常,饶是赵垣珩年纪不大,也看出来了。他学着母亲从前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一副大人口气:“娘别怕, 珩儿如今又被太傅夸奖了。等珩儿长大,就让娘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所有人都不敢再欺负您!”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 但谨妃仍如第一次听时那样高兴。她眼中泛起泪花,抱着赵垣珩的手微微紧了紧, “珩儿这样小就有这样大的志向, 娘真的很开心。”
“娘既然开心, 那就不要一直这样搂着珩儿了。”赵垣珩在她怀里小幅度的扭了扭身子。“天气太热了。”
谨妃这才放开他,一瞧,就发现他竟满头汗水。她一边暗骂自己的心不在焉, 一边连忙去拿了汗巾为赵垣珩擦汗。一边擦,一边轻声与他说:“珩儿如今深得你父皇的喜爱,就要循规蹈矩,万不可出一点儿差错。”
赵垣珩重重点了点头,“娘,孩儿知道了。”
谨妃这才露出一点儿笑意,又道:“忘了我之前与你说过的话吗?你如今要叫我‘母妃’。”
“母妃!”赵垣珩叫完,又咧嘴笑着道:“母妃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孩儿在弘文馆就饿得想吃您做的糖醋鱼。”
谨妃一边让人去端饭菜上来,一边柔声数落他:“珩儿不是去读书的吗?怎么还能胡思乱想着吃的?”
“孩儿是饿极了嘛……”赵垣珩洗完手,就拿着筷子坐在桌边,等到饭菜一上来,他就如一头饿极的小狼,狼吞虎咽了起来。
谨妃一边帮他布菜,一边轻声细语说着:“慢点吃,不要急。”慢慢的,她眼中又蓄起了泪水。在赵垣珩扒完饭抬头的前一刻,扭身将眼泪擦了擦,这才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继续为他布菜。
大庆元和二十四年冬,徐空月率精兵三千夜袭北魏军。北魏军前临滚滚江水,后靠巍峨大山,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曾想徐空月带领三千精兵,从悬崖峭壁之下垂吊而下,使得夜袭成功。
北魏溃不成军,统帅亦在此战中阵亡。之后徐空月乘胜追击,接连夺回西北剩余被侵占的两城,彻底将北魏赶回贺连山以北。
捷报传回长安皇帝于金殿之上喜极而泣。随后一道圣旨下到西北军中,封徐空月为兵马大将军,命其休整之后回朝受赏。
元和二十五年夏,徐空月率军回朝。这一日,长安城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两侧,挤满了自发前来的百姓。而路中间,随着报信快马一匹又一匹的到来,百姓情绪更加高涨。等到徐空月率领的西北军从容而来时,两侧百姓无不欢呼雀跃,兴奋异常。
徐空月骑在一匹白马上,耳边是无数百姓的欢呼声。他目不斜视,一路到了皇城外。
崇文门外,皇帝率百官前来相迎。
徐空月下马参拜,而后献上俘虏的北魏将领与战利品。皇帝龙心大悦,当即命人宣旨,擢任徐空月为刑部尚书,封安国公,赐实封食邑四百户。
一时之间,徐空月成为长安城新晋权贵。而他不骄不躁,御下极严,门风刚正得让人找不出半点毛病。
唯一可说,便只有他那位早逝的妻子,荣惠郡主。
只是伊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往下走。徐府的门槛再次迎来无数媒人的蜂拥而至。徐空月却对此没有一点儿兴趣,即便是被徐夫人拉住,也只是神色淡淡,扔下一句:“孩儿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母亲雅兴。”说完就走,半点面子也不给。
他这样冷淡,长安城中的媒人也渐渐歇了心思。
春去秋来,很快长安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下了一天一夜,翌日清早,已经深至脚踝。
朝堂之上,皇帝忧心忡忡。虽说瑞雪兆丰年,但天寒地冻,想必又有无数百姓受灾受冻。好在如今朝堂之上,反对之声几乎消失不见,皇帝的各项政令很快颁布下去。
但随着北方雪势不减,受灾受冻的地区越来越多,皇帝日日在明政殿处理各地递交上来有关雪灾的折子,终于有一日,身子受不住,呕出了一口血。
曹公公见状,大惊失色,慌忙让人去传御医。御医星夜进宫,在宫中一待就是一整夜。翌日,早朝也因皇帝病重而罢朝了。
众臣们虽然担忧皇帝的身子,但几乎没人将此事放在心上。但谁曾想,一连半个月,皇帝都病得起不来身,朝臣们这才有些急了。
有人找到安国公徐空月,拐弯抹角询问他对如今诸位皇子的看法。徐空月神色淡漠,轻瞥一眼,道:“妄议皇子,非忠臣所为。”
那人立马讪笑着离开。
眼见皇帝病情日渐加重,朝堂上下议论纷纷。这日,皇帝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封谨妃为贵妃,代掌封印。
朝臣们反对者有之,称谨妃出身低微,实在不该执掌封印。但折子递了上去,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有人猜测,想必不出几日,册封太子的旨意就该下了。
果不其然,随着受雪灾的百姓一一得到安置,皇帝又下了一道圣旨,封九皇子赵垣珩为太子。
这几年,皇帝对九皇子的喜爱溢于言表,先是为九皇子聘请名师,又将谨妃册封为贵妃,就是为了让赵垣珩的太子之位名正言顺。是以朝臣们虽有不能接受的,但圣旨已下,赵垣珩成为太子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无法更改。
然而宫中的谨贵妃却面无血色,终日忧心忡忡。宫中私底下皆传,谨贵妃对陛下情深义重,即便由她所出的皇子被封为太子,她也不露半点喜色。
南山的别苑中,太后也不由得感慨道:“哀家倒是没想到,皇帝身边居然还能有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妃子。只是不知她是真的对皇帝情深义重,还是贪恋权力富贵?”以美色侍人,自然是表现得越担心皇帝,越能受皇帝的喜爱。只是不知那位谨贵妃究竟是哪种?
倒是皎皎闻言,神色有些怪异,太后见之,问道:“皎皎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皎皎眉心微蹙,轻轻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谨嫔并非那种贪恋权力富贵之人。”她仍是习惯称谨贵妃为“谨嫔”。“我记得她曾说过,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出宫,因为宫外还有人在等着她。”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只是那时,谨嫔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太后听了,也不由得叹道:“时间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皎皎又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她不该是那种人。”
太后也不与她争辩什么,只是柔声道:“天寒地冻,你在外面的时间也不短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昨日又下了雪,天气阴寒,皎皎身上的旧伤疼了大半夜。可今日太阳刚露了脸,她又执意要带着雪白小狗出来踏雪。
那狗已经长大了,只是体型仍然很小,毛长腿短,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堆棉絮。尤其是在雪地里奔跑时,几乎分不清哪是雪,哪是狗。
皎皎仍旧坐在铺着厚厚垫子的轮椅上——每逢天气阴寒之时,她身上旧伤发作,就疼得几乎无力行走。闻言,她摇了摇头,只是道:“皇帝病重,皇祖母这几日可是要回宫了?您回去了,就帮我带句话给皇帝,就说那件事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