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贫穷不只是吃喝穿用改善了便能消除的。真正贫穷的人分不清尊重与侮辱,暴力与玩笑,爱与欲望。他们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吻都用金钱去衡量。
某种意义上来说,贫穷的反义词不是富有,而是爱和尊严,最宽泛的那种爱,最底线的那种尊严。
“我一直很羡慕你。”莫里斯那双怪异的粉红色眼睛此时茫然无措,他固执地开口强调了“你”的发音,语气很不客气:“你明明也是和我一样,却碰到了温和的主人,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刚刚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劝公爵不要相信你,他却说你不傻,不会拿全部身家来害他。我还想说,他就拿烛台扔我,觉得我扫了兴致。”莫里斯说着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病态的苍白皮肤,上面缠着几道绷带,绷带有些松垮,一看就是新手包扎的。
维恩听出莫里斯在故意向他透露消息,抿了抿嘴,换了个姿势抱胸站着,眼神好像在问:你想要什么?
莫里斯大起胆子,纯白的睫毛一直在打颤:“公爵太贪心了,他已经冲昏了头脑,迟早会被他的欲望害死,但是可不可以请你手下留情,放我们一条生路?”
维恩看着他,歪了歪脑袋,否认道:“你在说什么,我和公爵不是在合作吗?”
莫里斯脸上露出几分懊恼,但随即又听见维恩冷冷清清的声音:“我反倒有问题想问你,明知道一个屋子要塌了,你为什么都不愿意出去走走呢?”
莫里斯愣在原地,平时伶俐不饶人的嘴巴张了几次都说不出话来。正好这个时候,屋内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两人一起看过去,从通风的窗户里能看见公爵夫人正拍着因为打碎酒杯而惊慌的女仆的背安慰着什么,平定好女孩的情绪后,她又继续用湿毛巾细致地为坎森公爵擦着脸。
维恩没怎么见过这个早逝的夫人,前世她和哈特格林伯爵夫人的丈夫因病去世一样有个合理的死因——意外坠楼。
不过明眼人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坎森公爵杀妻,哈特格林杀夫,两个继承遗产的人鬼混在一起却过得比谁都快乐。
维恩叹了一口气,现在哈特格林的丈夫也算是庄园的朋友,维恩上次暗示他看管好自己的药品,对方也没说什么,不过维恩想他应该是听进去了,因为之后再见面的时候,老伯爵整个人的状态都好了很多,不再是那副蜡黄憔悴的样子,至于哈特格林维恩也有阵子没在社交场上见到了,听说被送到娘家闭门了。
维恩觉得莫里斯不是坎森之流,正想提醒他多注意点公爵夫人的安全,一偏头,却看见莫里斯的嘴唇微张,不自觉地露出弧度很小的笑容,眼睛亮亮的,好像有星星在闪烁。
“是啊,明知屋子要塌,为什么不走呢……”莫里斯捂着手上的绷带苦笑着,好像在自言自语:
“或许是因为外面太冷,还想再烤一会儿火吧……”
第94章 维恩(九十四)
半拉着窗帘的书房内, 威廉将一沓沓手稿理好,对着桌子敲了几下对齐,目光突然被打开的抽屉中一条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丝绸腰带吸引了。
他犹豫了一下, 天蓝色的眼睛里怀念与苦涩参半, 这是黛儿在他生病时照顾的那天留下的, 他记不得晚上发生了什么, 甚至他现在确信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生, 自己的娇小甜美的妻子已经展现出她可怕精明的一面, 一切都好像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 但不可否认这条带着香气的腰带确实让这个浪.荡子第一次体会到青涩少年的那种心动的感觉和蒙着一层纱的旖旎幻想。
他将它放在书桌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每隔几秒就看一下,月白的颜色好像柔软的飘忽的云, 他的头脑昏昏的, 内心升起如同烟火般迸溅的狂喜与不可置信——竟然有人爱我,他想着, 好像偷到了绝世珍宝一般窃喜着, 手上握着的羽毛笔向下滴着墨水,晕在纸上就好像少女的含情脉脉的眼眸。
那时他从未想过两人的关系会像现在这么冷淡, 从前他看自己的好友为了女人茶饭不思, 痛哭流涕,还不理解为什么, 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身不由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自诩猎人的他已经成了猎物, 他确信她不爱他, 却离不开她。
威廉自嘲地叹了一口气,将腰带拿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丝绸的触感,艾伦就出现在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打开的门。
“别敲了,直接进来吧。”威廉脸一红,没由来地心虚地别过身,将腰带胡乱地塞进上衣内衬的口袋里藏好,他想把它也带到西印,虽然这个东西的存在只会一直提醒他他做了多少错误的决定。
“去皇宫的车已经备好了,老爷先出发在那等您,您收拾好了吗?”艾伦好像没看见他的小动作,自然地撑开桌上的纸袋,让威廉把手稿放进去。
“马上就好了。”威廉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对了,我之前安排你调查的事调查好了吗?”
艾伦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有些无辜地耸耸肩:“有线索了,但是没有时间,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留下几个人专门调查这个,不计代价。”威廉皱起眉头,语气冰冷。
从求婚的那次晚宴上,他大概就知道黛儿和洛克伍尔德家有些恩怨,后来更是听说霍克和艾伦私底下在帮她收集对方的资料,他干脆就亲自插手,结果查到了错综复杂好多东西。他不知道哪个是黛儿关心的,又不想错过这个邀功的机会,便偷偷和维恩打听。
维恩听了他的打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您有心了呀,可您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自己解决呢?”
威廉垂下眼睛,结婚之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稳重了很多:“我想给她一个惊喜。”他握拳又松开如此重复了几次,终于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担心这件事情会闹得很大,对方也是伯爵,和我势均力敌,黛儿那么懂事,可能会为了卡斯迈家选择退让,自己吃亏。”
“我先不告诉她,然后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我再将得罪她的人押到她的面前,让她自己定夺。”
威廉的声音非常笃定,维恩心里没有一丝怀疑,这个红发的贵族青年身上就有一股执拗劲,说到做到,要不怎么说他和安塞尔是最亲近的朋友。
维恩没必要隐瞒,又把贝格身世之谜的故事再讲了一遍,威廉虽然也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作为朋友还是选择了相信,并且顺着信息大致找到了那个人贩集团,只是对方流窜于欧洲各国,比想象中还难抓到取证,因此耽搁到现在。
“这件事记得保密,需要的经费走别的帐,别让黛儿知道。”威廉挤了挤眉心,有些苦恼。艾伦点点头,刚要拍胸脯打包票,门口又传了清亮的女声:
“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两个大男人有些尴尬地回头,黛儿穿着浅蓝色的碎花长裙走进来,黑色长卷发披散,眼下点了两颗小小的黑痣,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容,看上去清纯又妩媚。 艾伦眼睛不知道看哪,慌乱地低头告辞,走的时候还不忘帮他们把门带上,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来打断了,只是苦了威廉现在手足无措,讪笑着:“我马上就走了,您想要我和您告别吗?”
他以为到了黛儿下午看书的时间了,便拉开窗帘,让阳光投进来,可没想到黛儿没有坐下的意思,反而因为他奇怪的问题笑了起来。
“那您找我还有什么事?”威廉觉得黛儿才不想和他告别,又露出担忧的神色,以为对方出了什么问题。
“我希望您不要去西印,随便找个借口,生病、受伤都可以,反正留在雾都。”黛儿的声音软软的,好像他们刚开始恋爱时那样怯生生的。
威廉愣了愣,随即露出阳光的笑容:“您怎么也说这个话?”
母亲与妹妹已经在他面前哭了好几天了,就是想要他留下,威廉一时分不清黛儿是真的想挽留他,还是替别人求的,天蓝色的眼睛。
“不论说多少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我享受了我的权利,我就要履行我的义务,我必须要去西印,这样我们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哪怕是战争?”黛儿仰着头看着威廉鲜艳的红发,眼睛好像被刺了一下,眼尾染上浅浅的红色,“如果您出事了,我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不会有战争,”威廉心里一软,伸手拉住黛儿垂在身侧的双手,黛儿没有躲开,还是用湿润的眼睛望着他,他大着胆子将她拥进怀里,“不要担心,只是很正常的冲突,每年冬天没有粮食的时候都会发生几次……”
“不是的,你明知道……”黛儿之前为了接近威廉看了好多军事的书,对西印的各种情况非常了解,“发生冲突的地方不同寻常,西印那里今年没有什么自然灾害让他们格外缺少粮食,过去也只抢抢边缘的物资,没道理突然深入腹部铤而走险。只可能是……”
威廉和黛儿对视着,一时都有些说不上话,拉着的手紧了又紧,才同时张开口:“侦察地形。”
一个笃定有力,一个认命叹息。
战争的铁蹄已经高高扬起。
前往工地的马车摇摇晃晃,维恩从斜挎着的小包里掏出特别缝制的口罩,好像献宝似的举在面前给安塞尔看。
“工地上灰尘大,你就戴着这个。”
今天是正式开工后去视察的日子,维恩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连夜整出了这个新型口罩。
安塞尔接过口罩,捏了捏,应该是比传统的口罩中间多加了一层海绵,这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防尘口罩的设计思路与噱头,只是大家都不太了解,海绵的空隙其实很大,对灰尘的阻挡微乎其微。
安塞尔抬起眼,想要说什么,却对上维恩亮晶晶的眼睛,就快把“求夸奖”几个字写在脸上,顿时把在嘴边的话都抛到脑后去了。
“谢谢你,我会好好戴着的。”安塞尔弯起眼睛,露出温柔的笑容,虽然离工地还有些距离,但还是立马戴上了。
“冬星老板亲手为我私人订制……”安塞尔觉得这个口罩裁剪合适,带起来很舒服,再看看维恩惴惴不安等待评价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调笑。
维恩坐在对面,耳朵慢慢变红,犹豫了一下,还是半起身,检查安塞尔耳朵那里勒得紧不紧,突然马车一个颠簸,狭小的空间,他没有站稳,向前栽去。
“咚”的一声,额头却没有多疼,安塞尔的手挡在他的额头与马车墙壁之前充当了缓冲,另一只手反应很快地握拳揽住他的腰帮他稳住了身形。 安塞尔的手势很绅士,然而也改变不了维恩姿势很糟糕的事实,他几乎陷在安塞尔的怀里,一只腿的膝盖还跪在坐垫上。
安塞尔偏过头,含着笑看着他,黑色的口罩将他的皮肤衬得有些透白,单看眼睛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清冷,长长的金色额发垂下来,有几缕还夹在口罩里没有取出。
贴得如此之近,淡淡的熟悉的香气几乎包裹住了维恩,让他有些目眩神迷,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指尖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拉下一点口罩,露出恋人笔挺的鼻尖与一点点浅色的唇峰。
马车中的空气一下凝滞起来,哐当作响的马车轮声音下呼吸声竟然那么清晰急促。
好像很久没有……维恩脑子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及想清楚没有什么,安塞尔已经略带着些羞涩地垂下眼睛,微微抬起头。
维恩的手指还在口罩的边缘,这个动作正好使柔软的唇珠擦过他的指尖,温热的气息好像火烫一般,大脑还没开机,口罩已经被整个拉下,双唇焦急又鲁莽地交叠。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好像热得要融化一般。
“回去再……”安塞尔按住维恩想要去解他发带的手,轻声道。
维恩手指捻着丝绸发带,眼里全是不舍,嘴上却答应得很快:“好的。”
这声“好的”嘶哑突兀,安塞尔克制了几下上扬的嘴角,还是没忍住低头偷笑起来,维恩悻悻地从对面座位上凑过来和他并排坐着,转移注意力地偏头靠在安塞尔肩头,拉起他的手仔细看着干净圆润的指甲盖。
马车摇摇晃晃,这几天维恩帮着安塞尔处理工作也熬到很晚,现在被安心的气息围绕,困意来袭,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头上微微一重,安塞尔也将头靠了过来,均匀的呼吸与心跳声顺着骨头与皮肤传来,或许是觉得垂下的头发有些痒,维恩蹭了蹭,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95章 维恩(九十五)
到了工地, 负责的监理就带着一帮员工在大门口迎接。
“不用这么隆重的,我就是来看看,别打扰他们正常工作。”安塞尔对这个排场有些惊讶, 随即微笑着点头, 快步两下走上前, 和负责人握了握手:“还请您多费心, 带我参观一下吧。”
“好, 请跟我来。”负责人詹斯忙不迭地应声, 微微屈身, 做了个“请”的动作。
维恩刚睡了一觉,现在正有些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 正要跟上去, 身旁另一个总监突然拉住他的手热情地开口:“维因少爷,久仰大名……”
“客气……”维恩礼貌性的笑容才笑到一半, 手掌中直接滑进一卷钞票。维恩的神色凝滞了一下, 觉得掌心里的纸票烫得吓人,给来视察的人塞钱, 就好像在说“我有问题, 请网开一面”,这在之前几个工地都是没有的情况。
总监还在谄媚地笑着, 状若无意地诉说着上司为工作和这次视察付出了多少辛劳,然而这一切在维恩眼里实在太过刻意。
“老板他昨天加班到很晚, 就为了能及时完成任务……”总监见自己松开手后, 维恩很自然地握起手掌装作没有事情发生的样子, 放下心来,喋喋不休。
维恩突然打断他, 轻轻开口:“我看,您也很辛苦不是吗?”
总监愣了一下,抬头对上维恩似笑非笑的深绿色眼睛,一瞬间就好像被蛇盯住一般打了个寒颤,然而维恩的漂亮脸蛋的迷惑性实在太强,他犹豫了一瞬,内心迅速被狂喜填满,他以为维恩是想帮他邀功,脸上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嘴上还在谦虚:“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维恩看了看安塞尔与负责人相谈甚欢的背影,上扬的嘴角有些绷不住,心里知道这次视察可能不会像之前那么顺利,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冲还在激动做着平步青云美梦的总监低声道:“给我看一下你们的员工名单,以及供货单。”
总监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递给他。言善廷
维恩快速地扫视了几个比较重要的岗位,果不其然,看到了不少重复的姓氏,如果说偶尔有一两个亲属照顾一下,维恩也能理解,但如果每个高位者都在往重要位置上塞亲眷,有些年纪还太小,那只能说明这个工地从根本上就烂掉了,维恩也不指望他们能做出什么出色的成绩。
只要不太坏就好,这就是维恩对他们的全部期望。
“我之后还有其他安排,规划,布局的自夸已经听得够多了,现在只想去看看你们生产出来的成品怎么样。”另一边的安塞尔也被无止境地打机锋整得有些疲惫,不自觉地提高音量,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严厉:“你们的工地负责的是最重要的承重柱部分,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和您说的场面话一样漂亮的成果。”
“怎么还说急眼了呢,表哥。”维恩深深地看了一眼总监,然后笑着上去打圆场,“詹斯先生的尽心付出我们都由有目共睹,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对吗?”维恩边说着,边将手里的名单递给安塞尔。
“对,当然……”詹斯眼神有些躲避,掏出手帕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总觉得这个笑眯眯的小少爷,反而比皱眉怒目的大少爷更加可怕。
安塞尔瞥了一眼手里的名单,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只是垂下眼睛转过身,闷闷道:“请带路吧。”
“好……”詹斯想跟上去,维恩左跨一步,挡在他面前,将手中的卷钞塞在他的西装上衣口袋里。
詹斯本来看维恩还给自己说话,以为是这点贿赂起了作用,现在却一下慌了神,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维恩伸出一根手指将露出的钱筒慢慢按下去。
验收的过程很顺利,看了几样基本都合格了,安塞尔的脸色也缓和很多。
安塞尔高兴,维恩也高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趁着安塞尔还在忙,他百无聊赖地到处闲逛,看着刚过完圣诞就回来冒着严寒开工的工人们,又摸了摸身上的厚实冬衣,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己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需要付出体力劳动的阶级,变得富足起来的?
不对,他想,我没有离开,我只是攀附,就好像双手吊着树杈的人,短暂地离开了地面罢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总有一天……维恩眼神暗了暗,他的根在那里,除非,他自己长成一棵大树。 沉寂了好久的野心似乎又慢慢苏醒,不同的是,从前他费尽心思爬着名利场,而如今,虽然是假的,但他就是名利场。
“小少爷小少爷,可别踢翻我的桶了。”维恩正在神游天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