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时,温斯和也从北州赶回府中,除了镇守在南屿海的二哥哥无法抽身,他们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
如今,温斯和与温斯来都知晓了温夏离宫的原因。
温斯立沉默。
温斯来“砰”一声放下酒杯:“老子去调兵,弄死姓戚的狗皇帝!”
“坐下!”温斯来冷斥:“跟陈叔久了,在家里也学那套粗蛮言语?母亲和夏夏还在这呢!”
温斯来憋屈地瞪温斯立。
温斯立冷声道:“别在北地跟个土皇帝似的,一口一个狗皇帝,谁给你的胆?莫要忘了父亲从前如何叮嘱你我的!”
温夏有些黯然,哥哥们因为她而起争执,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大哥哥与三哥哥别因为我而动怒,我这般离开皇宫归根结底是我不对,连累了温家。若皇上发现我了动怒了,我会回到皇宫听候他发落,我绝不愿牵连到温家。”
可温夏想,她好像的确是任性了。
让她留在戚延身边,她做不到,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忍受,那样顺从。
若真到戚延发现她逃跑那天,她只能舍下余生自由回到他身边了吧,不能让他处置温家。
至少,至少他是喜欢她这副皮囊,每回侍寝时喜欢她这具身体的。
到此时此刻,温夏心里只能这般苦涩地想,他根本看不见她皮囊背后的一颗心,他们之间好像只有这具皮囊吧。
温斯来:“什么叫牵连温家,你是温家的嫡女,父亲为什么收养哥哥们,为的就是让我们保护你与母亲!”
温斯立眸若寒刃,冷冰冰睨着温斯来,嗓音无比沉稳:“父亲收养你我,是保护母亲与夏夏不假,更是保护大盛,守护我大盛疆土。”
他并没有看身边的霍止舟,可满座无人不知他这句话的隐意。
他表明温家绝对的立场,长子之责在肩上,温斯立素来都比任何人思虑更周全。
他紧望上座的温夏:“夏夏不必自责,也不必怕连累温家。出了事,该担什么责任都由我温家一力来担。”
温夏听着这话,只有更多的歉疚。
一家人的团圆饭结束后,温斯立单独见了温夏。
“夏夏决定好要随燕皇去燕国?”
温夏黯然道:“如今我只能去四哥哥那里躲一躲,待风头过后我再回来,现在留在北地,我会牵连到你们的。”
温斯立怕的不是被牵连,只希望温夏做的决定都是经过考虑的。
他点了点头道:“若你决定好,大哥便为你筹谋好。在燕国不比在大盛,哥哥会暗中将我温家的死士潜送到燕国,若你看见这样的记号,便可以放心亮出身份,唤出死士……”
温斯立拿出绢布与笔,与温夏筹谋好暗号,叮嘱她在外不要轻信他人,也包括霍止舟。
温夏怔怔望着温斯立:“大哥还是不信四哥哥的话吗?”
“不是,我只是担心凡为帝王者,皆与从前身份不同,心境也会不一。”温斯立道:“哥哥只是担心你。”
温夏轻轻点头;“大哥放心,我会多留一份心的。”
……
重回家乡,温夏每一日都很开心。
温斯立的养子初儿两岁不到,长得乖萌可爱,奶呼呼的嗓音会喊姑姑,叫得温夏十分欢喜。
午后,她陪完小侄子便独自去了温立璋从前居住的小木屋。
这处木屋自外头瞧着十分简单,但左右厢房陈设中却是雅致,屋中有温立璋的书房,从前使用过的兵器。右侧厢房是一间琴室,里面摆放着一把古琴,书架上许多乐谱。最里面的灶房中除了做饭的用具,还有几样耕地的工具,明明她的爹爹从不耕地呀。
小木屋四周围着宽宽的篱笆墙,宽敞的院子里有鱼池,桃树,水井,鸡圈,与一架秋千。
温夏带来了几名婢女,开始着人打扫。
这里也不算脏,许映如每年都会派人来清理一遍,但她从不自己过来。
这处木屋,记忆中好像爹爹只带温夏一人来过。
温夏从前没有细想过这些细节,可如今站在这里,看庭中黄泥地上落满桃果与枯叶,后知后觉感应到,这里也许是温立璋的一片禁地。
她重新步入书房。
书架上都是一些温立璋从前常爱的书,他以前每个月会来这里住上三两回,那时温夏不爱过来,觉得这里的床不软乎,院子没有铺石板,漂亮的鞋子会踩得满脚都是泥。她那时只喜欢庭中的秋千,一座便是半天,温立璋不厌其烦,将小小的她系在怀兜里,陪着四五岁的她一直荡着秋千玩。
温夏翻看着架上几本兵法,本是随意地一瞥,她忽然被一行笔记吸引住全部目光,一时怔住。
上面的字迹,她无比熟悉,是太后的笔迹。
温夏怔怔往后翻,在其中几页也发现太后的批注,还有爹爹的批注。
满纸只讲兵法,可其中几页会看到太后的字迹落在爹爹的字旁,标注出一个笑脸的符号。
直到她翻到另一本兵书上,太后与爹爹共同的字迹。
“情敦鹣鲽,桃花灼灼。”
……
将军府。
温夏来到许映如的房间。
初儿已经从午睡中醒来,奶声奶气地喊外祖母,许映如笑着在陪他玩铃铛。
容姑与乳娘朝温夏行礼,许映如道:“夏夏回来了,前几日下过雨,我还未派人去看,你父亲的木屋可有要修葺的地方?”
温夏说着没有,看了眼容姑:“姑姑带初儿去玩吧,我有话同母亲说。”
待屋中只剩母女二人,许映如关切道:“夏夏怎么了?”
“我这次离开尚未与母后道别,母后在离州祭祖,可惜我无法再见她一面。”
许映如由衷叹道:“太后娘娘的确是真心待你。”
温夏留意着许映如的神情:“娘亲,我在爹爹的书房看见他书籍上的一些批注,里面有太后的字迹。”
许映如微怔片刻,背过身去捡起地毯上初儿的玩具:“你父亲的书我也不曾翻过,不清楚。”
“娘,我已经不再是大盛的皇后了,您还不能跟我说实话吗?”
许映如婉约的背影微僵片刻,依旧弯腰拾捡地上玩具:“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温夏深吸口气,如今不会再信他们像从前那样打发她,她已经为这流言背了十二三年的苦。
“我爹爹与太后,到底有没有过私情?为什么他的兵书上会写‘鹣鲽’二字,这难道不该是写给您,写给他妻子的吗?为什么他要写给太后,他对您到底有没有过不忠?”
许映如握着那虎头娃娃一动不动,屋中寂静无声,漫长的时间流淌过,许映如终于转过身来。
她温婉的脸颊滑下一道泪痕,凝望温夏,她终于笑着承认:“你爹爹没有对我不忠,他从来都没有。”
“夏夏,你爹爹与太后也没有私情。”
她沉默许久,终于说:“太后原本就是你爹爹的妻子。”
温夏眼睫颤动,错愕在原地。
……
皇宫。
今夜的乾章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从皇后娘娘在离宫大火中被救出到今日,已经过去了足足五日。
侍奉的御前宫人一刻都不敢马虎,离宫中被皇帝赐死的宫人,包括昨日不慎将药汁打翻在皇后手腕上的那名药童,都在帝王冷鸷的暴怒之下被处死。
没有人敢有一丝异动。
也不敢犯一丝错。
寝宫内,戚延守在龙床前的踏道上,席地而坐的龙袍衣摆布满褶皱。若搁从前,他们的皇上是绝不会穿起褶子的衣衫。
但是此刻,戚延一动不动守着床中人,五日只睡了不到半日,他的一双凤目中早已布满红血丝,眼睑也一片青色。
太医入内施针,戚延这才退到一旁,却因蹲得太久而双腿发麻,是被胡顺与陈澜搀扶着才能起来。
他薄唇干裂到暴起许多细小的皮褶,这几日都没有再剃过唇周胡茬,密密点点地冒出一团乌青。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英隽俊美的帝王了。
趁着太医施针的这间隙,胡顺苦苦哀求戚延去用膳,戚延一动不动,眼眸紧紧落在龙床上,目中只有温夏,只有太医施进她眉心的银针。
见劝不动他用膳,胡顺只得苦口婆心道:“那皇上去沐浴吧,奴才再为您整理仪容,您看您的胡茬都好几天未剃过了。”
戚延仍一动不动。
胡顺只得躬身拿过一面铜镜:“皇上,您都憔悴成这般模样了,您这样,皇后娘娘醒来看见也是会难过的啊。”
戚延这才抬眼望着镜中人。
他的胡茬已经冒出很多来,他记得有两回他都故意用这浅浅的胡茬去亲温夏。她想推开他却推不动,他刻意扎在她娇薄的肌肤上,惹得她娇靥通红,说她害怕痒。
戚延僵硬地,又着急地命令:“为朕洗漱。”
他用最快的时间沐浴完,整理好仪容,正要回到寝宫时,瞧见殿中跪着的苍老身影。
云桂朝他请安道:“皇上,奴才入宫来看您,看皇后了。”
戚延嗓音嘶哑:“平身吧。”
他快步走到龙床前,脚步未发出一声动静。
云桂跪在屏风处,抬眼凝望龙床上被药纱包裹得已再无往昔风华的皇后,目中滚下泪来。
“皇上,展儿已经救过来了,多谢您与娘娘的救命之恩!”
戚延未再理会,一双眼睨来,似无声在说“救过来就好,你可以退下了”。
云桂却仍跪在一团烛光中。
他安静地望着憔悴的龙颜,榻上死气沉沉的人影。
他才五十二岁,却似乎在这几日里两鬓都已经白透了,也在这无声的沉默中像做下一场慎重的抉择。
他说:“皇上,您还会再爱这样的皇后娘娘么?”
戚延深眸凝来,目中森冷愤怒,就像拒绝世间任何人说他的皇后伤了残了,拒绝任何人质疑他对她的感情。
云桂是伺候了先皇一辈子的宫人,他不会读不懂戚延这样的眼神,他却并没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