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眼下的形势,以王烈的智慧,如何能看不清楚?他自请出使京师洛阳城,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公孙度威行海外、宾服四夷不假,可是那只是捡了现成儿的便宜罢了。天下分崩,诸侯割据,无暇理会割据辽东的公孙度,一旦中原安定,神器有主,便是公孙度覆灭之时。
在王烈看来,公孙度并不是不世出的雄主,完全不具备芟夷大难,底定天下的雄心和条件,只能做一个割据一方的诸侯而已。最好像刘焉刘君郎、刘表刘景升一般老老实实地做好自己的事儿,保境安民,等待明主的出现,在此之前,安安稳稳做自己的州牧好了。如今窃号自娱,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一旦大司马腾出手来,定会第一个拿公孙度开刀的。
徐荣的这一封来信,在王烈看来,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洛阳朝廷和大司马吕布肯定对公孙度不满了。至于是不满公孙度割据辽东,还是公孙度窃号自娱,还不是十分清楚。在王烈看来,多半是窃号自娱。何也?当今天下,板授的官儿比比皆是,为什么洛阳朝廷单单紧盯着公孙度不放呢?原因大概有两点:其一,从不朝贡,其二,窃号自娱。
想到这里,王烈终于拿定了主意,公孙度刚愎自用,听不进谏言,自己还是要到大汉的京师洛阳城跑上一遭儿,然后相机决断。只要辽东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公孙度做王也好,洛阳朝廷收服辽东也好,都行!对于小民百姓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王烈起身,叫来属下的官吏,声明自己要奉辽东侯之命,出使京师洛阳城。交代了公事之后,王烈整肃衣冠出了官署。他要去见一个人,这个人便是郑玄郑康成。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今年已经六十有四,是本朝最著名的经学大师。更难得的是,他同时兼通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是双料儿的经学大师,他的学说被成为“郑学”,闻名天下。
自从郑玄避乱辽东之后,公孙度便大喜过望了,以师礼侍之。郑康成学究天人,是名副其实的本朝第一,他能够驻足辽东,是对公孙度的极大认可。依照郑玄的意见,公孙度在襄平城外建造了一座小小的坞堡,用来安置郑玄,由郑玄和他的学生们自己掌控。
王烈来到坞堡之时,正是未正时分,按照惯例,这是郑玄和学生们讲论儒学的时辰。这一座坞堡,王烈曾经来过无数次,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照例是不用通报的。他下了马,将缰绳甩给前来迎候的僮仆,自己安步当车,穿过了几道院门,终于来到了郑康成讲学之所。
这是一处能容纳五六百人的大殿,坐得满满的,除了跟随郑康成的两百多学生外,都是四处慕名而来的读书人。这样的讲授并不常见,大抵是十天半月一次,目的是折辩儒学,求其大意。郑康成的口才极好,讲得生动活波,虽然是随口道来,士子们却听得如醉如痴。
这间大殿是难得的环形结构,背北朝南是一个阔大的胡床,上面有精致的小菜儿和美酒,也有香茗。郑康成端坐在胡床之上,左右有两个眉清目秀小童,一个弹琴,一个焚香,还有两个少女,为郑康成把酒添菜。王烈进门之时,郑康成刚刚开始今日的讲授。
看到王烈进来,郑康成向他微微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便开始讲授了。
“今日又逢老夫讲授之日,每次讲授,老夫都要暗自寻思,要讲些什么才好?讲些经史吧,你们会说,又来介绍背景,还是老一套。讲些儒学的根本吧,你们又说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又在浪费我们的时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似乎是想讲的极多,又不知道该讲些什么,所谓众口难调,大概便是如此吧!我想,人生便是如此,你想要的都在别人手里。”
郑玄的这番话立刻便引起了一阵嬉笑声,郑玄虽然是儒门宗师,士林领袖,却一点儿也不迂腐。讲起话来,幽默风趣,引人入胜,不知不觉间,就达到了教化众人的目的。每逢他亲自讲授,五百人的大殿,总能挤上上千人,满满当当,而士子们并不觉得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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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今年六十有四,虽然身体还好,西域葡萄酒能饮得一斗,胃口也不错,烧鹅也能吃得半只。但是,毕竟是垂垂老矣了!每日里总是想着,该给我的门生们留下些什么。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谓:“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自此以后,儒生士子们,遂将立德、立功、立言作为终生的目标。”
“所谓立德,谓之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所谓立功,谓之拯厄除难,功济于时。所谓立言,谓之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这三不朽中,立德,这德行便是天下人的评价,见仁见智,众口难调。便是孔夫子在世之时,他的学说也不曾为人所用。故尔,立德是难于上青天的。立功,首先要跻身官场,做到高位,恰逢其时,才有立功的可能。像班定远,与三十六人平定西域,这是百年不遇的,以良臣逢明主,再加上天时,才能做得到。想我辈读书人,不过是一介文人,终其一生,也做不到立德、立言。于是乎,便只好在立言上打主意喽!”
听到这里,王烈的心中不禁兴起了惺惺相惜之感,没想到郑康成竟然是我的知音!他年轻之时,胸怀大志,心雄万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这大汉天下,无一处不可去。今日年已五十,阅尽世间沧桑,那一份儿功名之心,早已经淡了。唯一的希望便是为小民百姓们多做些什么,除此之外,便是将自己的一生心得留下来,传之后世。
“那么,立言,要立的是什么呢?又该如何立呢?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了,也容易引起误会。今文经学说,立我的言,我的言考证详细,无一字无出处,经得起百年的检验。古文经学说,立我的言,我的言大气磅礴,观其大意,不拘泥于文字,一针见血,全是干货儿!”
“本朝的儒学,门户之风甚盛,相互之间互相援引,党同伐异,为了争一个正统地位,人脑子都能打出狗脑子来!大小夏侯书看不起欧阳书,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不对付,董仲舒和胡毋生为了争春秋的正统打开了笔仗。就这样争来争去,从武帝时的五经博士争到了现在的五经十四博士。所为何来?为的其实就是各自的学术地位。”
郑玄的这番话实在是出人意料,几乎一棍子就打翻了五经十四博士,立刻立刻便激起了轩然大波。台下议论声立刻便蜂起了,几个胆大的士子大声叫道:“敢问康成先生,五经十四博士是官学,既然都如此不堪,不该去学,那我们究竟该学些什么呢?”
郑玄喝了一大杯西域葡萄酒,好整以暇地捋捋胡子,这才说道:“不错,五经十四博士的确是官学,他的的学问虽然有些缺陷,还是不错的。只是一旦涉及到本门学说的地位,便立刻要咆哮不止了。后生,若是你刚被举了孝廉,突然有人说你不合格,某甲才合格,你怎么说?换了我年轻时,也是要拎起大棒子找他狗日的算账的!这是人之常情嘛。”
郑玄的话说得幽默风趣,台下立刻响起了阵阵笑声,议论声立刻就都停止了,士子们重新安静下来,仔细地听着郑玄讲说了。“至于你们提的问题,到底该学什么?这便是老夫年轻时心中所想的,和你们现在所想得一般无二。也罢,老夫就说说一生的经历,来解答这个问题吧。党锢之祸之后,老夫身遭禁锢,杜门注疏,为的就是找出其中的答案!”
“老夫幼年之时,家境已经败落,祖父、父亲一生都未曾出仕,只在乡间务农。老夫的天资还不错,性喜读书,尤其精于算数。十二岁时,就能诵读、讲述五经了,此外,老夫对天文历法的造诣也很深。按理来说,老夫也算是学有小成,可以名闻桑梓了。”
“老夫十六岁之时,已经精通儒家经典,详熟古代典制,通晓谶纬方术之学,又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当地声名远播,被大家称为神童。可是迫于生计,在十八岁那一年,不得不出仕充任乡啬夫之职。不久之后,因为做事勤恳,认真负责,晋级成为乡佐。到二十一岁时,老夫已经博览群书,有了深厚的经学功底,并精于历数图纬之学,兼精算术。”
“就在这一年,我遇到了平生的第一个贵人,他便是杜密杜周甫。”
说到这里,郑玄的双眼望向南方,似乎在怀念和杜密相处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