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来救她,只需要这一点点的勇气而已,可单琛竟然没有。
“赶紧滚。”谢隐缓缓开口,“不然杀了你。”
男人本来还想撂几句狠话,可不知为何,看见谢隐的眼睛,却莫名感到畏惧,甚至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一瞬,这又好像只是幻觉。
房内只剩谢隐跟桂菀后,她仍然惊魂未定,谢隐极有耐心地轻拍她的后背,向来坚强的桂菀在这时候还记得不能放声大哭,否则一旦被人察觉便要出事,她自己名声毁了便算了,若是连累到夫君与父亲弟弟,那真是万死不足以谢罪。
谢隐用自己的外衫将她裹住,声音低柔:“你先松开,我把你的衣服捡起来好不好?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不能把任何证明你身份的物件留下来,免得被人发觉。”
桂菀明白他说的是对的,即便万分不舍也还是松开了手,眼巴巴瞧着他,单琛并不是特别高,还有些瘦弱,因着是个秀才,平日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连个杀鱼的力气都没有,亏得对方纵欲过度被掏空,否则非但别想救下桂菀,怕不是连自己也要搭进去。
谢隐动作迅速,连桂菀被撕碎的衣物碎片都捡了干净,随后才在床前背对桂菀:“刚才用了太多力气,可能没法抱你下去,一楼人多,你上来,我背你从二楼走。”
桂菀听话地扑到他背上,双手搂着谢隐脖子,谢隐来时将马放在了首饰铺子后门处,从二楼跳下去正好不引人注目,下头已经有声儿了,想来很快便会有人上来。
古代的楼层并不是特别高,虽然身体不怎么样,但谢隐有这个能力。
桂菀却怕得不行,夫君素来文弱,能背得起她便已很是不易,更别提还要从二楼跳下去,她咬牙道:“夫君,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莫让人发现……”
说是这样说,她的声音却是颤抖的,谢隐跨上窗棱,“没事的,抱紧我。”
说着便跳了下去,桂菀闭上眼不敢看,再睁开眼时已平稳落地,谢隐几不可见地蹙起眉头,单琛的身体太过不中用,这么点的距离跳下来,便只觉脚踝钻心的疼,换作寻常人指定受不住,但谢隐不过是蹙了下眉,便对桂菀道:“别怕,咱们这就回家。”
他将桂菀抱到马上侧坐,让她整个人都躲在自己怀中,挑了人少的小路疾驰而去。
回家后,谢隐直接把桂菀抱了起来,她出事的消息不能叫桂老爷跟弟弟桂朝知道,免得他们担心,因此谢隐一路将桂菀抱回了房间,又令人准备热水与药膏。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桂菀再也忍不住,她看着忙来忙去没停下来的谢隐,朝他伸出双手,谢隐一靠近,她便扑到他怀中嚎啕大哭起来,谢隐先是身体僵硬,随后缓缓放松,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不知过去多久,桂菀才勉强平静,她两只眼睛红肿不堪,谢隐问她:“去泡个澡,好不好?”
“你陪着我。”
桂菀捉着他的衣袖,满是依赖。
谢隐自然不会拒绝,他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到了浴间,全程都没有在乎自己的脚。
第15章 第二枝红莲(二)
桂菀根本冷静不下来,她一刻也不能离开谢隐,以至于谢隐给她上药时,她才恍惚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一声尖叫后用力将谢隐推开,躲到了床里头,抓着被褥浑身颤抖,嘴里喃喃念着什么,靠近了听才发现是“别过来”。
她在害怕。
但她怕的不是自己遭遇了那么可怕的事情,而是害怕自己遇到这件事后将要面对的悲剧。
即便没有人知晓,那个试图侵犯自己的人,还有眼前的夫君,都是知情人,尤其是夫君,谁会容忍一个给自己头上戴绿帽的妻子?即便不是她自愿的,即便她是被强迫的,但她失贞是不争的事实,夫君是读书人,读书人更重贞洁,只要想到这一点,桂菀便不受控制的感到畏惧与恐怖。
她知道自己完了,这一生都完了,甚至于父亲跟弟弟还有女儿都要受到自己连累,最好的方法便是自杀殉节,如此才能避免家人为自己蒙羞。
想到这里,桂菀心一横,径直往墙壁撞去!
谢隐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抓住,桂菀顿时疯狂挣扎,对他又抓又咬情绪彻底失控,谢隐始终不曾松手,即便自己手掌虎口处都被咬出鲜血。
桂菀被禁锢,她终于从一心求死转而变为悲伤绝望,靠在谢隐怀中哀哀哭泣,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着这个瘦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没事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谢隐缓缓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有我在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桂菀搂着他的脖子哭个不停,房内只有他们两人,他安静地等她哭完,才握着她的手臂给她涂抹药膏,垂下的眼眸冷如寒冰。
这份冰冷并非针对桂菀,而是对这具身体的主人——单琛。
觊觎桂菀美貌的纨绔固然可恨,可真要说起自私狭隘、贪婪无知,还是要属单琛,他本是个穷书生,父母早逝,连饭都要吃不起,更别说是考科举,而桂家在城内经营了几家糕点铺子,银钱是不缺的,但桂老爷四年前丧妻,妻子一尸两命,给他留下了个小儿子,今年才四岁,桂老爷自己身体也不大好,家里的生意无人撑起,因此女儿桂菀便挑起了大梁。
只是时日一长,桂菀的婚事便成了问题。
商户女,又成日抛头露面,名声不大好,桂老爷愁得要命,头发都掉了大把,直到有一回他出门,碰见了抄书换钱度日的单琛。
打听之下,得知单琛不仅生得斯文,还是个读书人,正儿八经要科考的,只是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于是桂老爷便打上了他的主意,提出只要单琛愿意娶他的女儿为妻,桂家便会一直出钱直到他考中为止。
单琛考虑过后便答应了,虽说桂菀是低贱的商户女,但容貌生得实在美丽,单琛自己连饭都要吃不起了更别提考科举,银子妻子都不缺的提议,他怎么会不答应?
婚后一年便有了女儿牙牙,只是桂菀生了女儿,单琛脸上不太好看,他刚与桂菀成亲时倒也人模人样,只是时日一长,难免露出本性,凉薄自私,尤其是在他考上秀才后,更是眼高于顶,已是瞧不上这样的岳家了。
他看不到自己的缺陷,只认为自己堂堂秀才公却娶了商户女乃是耻辱,桂家为他劳心劳力都是理所应当,更何况桂菀肚皮不争气,只生了个女儿,又没面子,连给他们单家传递香火都做不到。
桂菀生牙牙时身子受损,随后两年都未曾有孕,单琛十分不满。
他不敢打骂桂菀,但冷暴力桂菀却时常有之。
原本桂菀为了不让桂老爷担心,并没有将这些说出来,只打算好好做生意好好养育女儿,大不了日后给单琛纳个妾,谁知她大大低估了单琛的自私与卑劣!
单琛能一次考中秀才,确实也是出自本身实力,但也到此为止了,他的学识考中秀才便已是极限,若要继续往上考绝无可能。单琛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平庸,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怀才不遇,闷闷不乐之下,遇到了一位来自州衙的“少爷”。
这位“少爷”自称是知州大人的亲侄子,能弄到乡试试题,当时对方是喝酒吹嘘所说,谁知单琛路过便记在了心中,此后便与这位“少爷”勾搭上,此人被单琛请到桂家做过客,见了桂菀一面,登时惊为天人,于是便向单琛提出了要求——他愿意帮单琛弄到乡试试题,但代价是单琛要将自己的妻子给他享受一晚。
单琛居然答应了!
可见此人负心薄幸,自私无情到何种地步。
他是读书人,桂家对他可谓是仁至义尽,知道读书人清高,桂老爷也好,桂菀也好,甚至是四岁的桂朝跟三岁的牙牙,都知道不能打扰他读书,要尊敬他,可谁知这读了圣贤书的人不过是披着人皮的豺狼,生吃他人骨肉,还要喝血,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薄情寡义的程度属实罕见。
那人得了桂菀后,果然说话算话,给单琛弄到了乡试试题,可叹此人竟真的凭此考中举人,桂菀并不知自己被侵害一事有夫君的手笔,对单琛百般羞愧,恨不得以死谢罪,只是单琛还需要拿她吊着那位少爷的胃口,因此不许她死,待那位少爷对桂菀失去兴趣,他才开始着手“处理”妻子。
毕竟已是举人老爷了,叫人知道他娶商户女为妻,这商户女还失贞失节,他怎能容忍?
像是要丢掉一些不用的废纸那样,单琛似乎天生明白如何伤害和利用他人来讨好自己,他一次又一次用那件事来讽刺、羞辱桂菀,终于将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的她彻底逼疯,他自己则担了个不离不弃的好名声,私底下却早已与桂菀的婢女暗通款曲,还将对方安排出去待产,儿子也不过比牙牙小三岁!
也就是说,在遇到“少爷”之前,这头中山狼一直伪装的很好,直到桂菀被害,他才彻底露出獠牙狰狞的真面目。
他害怕事情暴露,连桂老爷与桂朝都提防陷害,亲生女儿牙牙更是被他远嫁,实在称不上是个“人”,身上所沾染的因果之线,几乎将他的灵魂彻底包围,谢隐想要将因果之线剥离,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存活的必要,肮脏的灵魂能够成为祭品,应当算是他仅剩的价值了。
桂菀已经安静下来,靠在他怀中,谢隐哄着她:“我今天出门时瞧见爹抱着牙牙散步。”
她没说话。
“牙牙好像又胖了点,成日跟爹在一起便只知道吃,再吃下去怕是要跟桂朝一样胖了。”
桂菀抓紧了他的衣服,却仍未说话。
谢隐知道她在痛苦什么,对于女性来说,遇到这种事,很多人究极一生都无法痊愈,而他不是桂菀,永远没有资格劝她放下,劝她看淡,劝她原谅。
“前条街的徐寡妇,曾是有名的贞洁烈妇,夫君死后,赡养公婆,照料三个儿子,还将腹中孩子生了下来,辛辛苦苦磨豆腐,走街串巷卖豆腐养活他们,供养他们成家立业,儿子们成了家,又生了孙子,她仍旧勤勤恳恳做豆腐卖,大雪那一日,摔在了石磨上,被人发现时,脑浆与鲜血都已冻结成冰。”
谢隐声音徐缓,“后来此事上达天听,皇帝得知后大为感动,手书贞节牌坊赐下,徐寡妇的儿子们为了争夺这块牌坊大打出手,长子得到后,靠着这块牌坊开了家铺子,剩下的儿子们也时常来打秋风。”
桂菀不明所以,她以为谢隐是在暗示她为了贞洁应当去死,谁知下一秒,谢隐却说:“多好的女人啊,从出生便被吃,活着被吃,死了还要被敲骨吸髓的吃,这才是男人眼中的好女人呐。”
“自古帝王崩,未有所出之嫔妃皆要殉葬,没有为帝王诞下子嗣,便是物品,诞下子嗣,是略有价值的物品,物品便应殉葬,正如奴才应当殉主。”
谢隐一边说,一边顺着桂菀的长发:“可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会思考,会怀疑,会反抗,那么在这时候,便需要道德作为枷锁,加诸在女人脖颈上的,正是贞操二字,活着,要锁住你的肉体,死了,要锁住你的灵魂,彻头彻尾将你变成主人的所有物,伴随占有欲而来的从来都不是爱,而是控制欲,贞操本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男人也整日抛头露面,也幻想三妻四妾,所以女人要降低对自己的道德要求标准,把底线放下来,你会发现,活着其实是件很不错的事。”
桂菀听得都忘记了痛苦,她不敢置信地盯着谢隐,这种离经叛道、闻所未闻的说法,简直、简直——
“做错事的人应当接受惩罚,而受害者只要昂首挺胸就好了。”谢隐缓缓将她拥入怀中,不让她看见自己冰冷到几乎凝结成霜雪的眼眸,“环境所限,这番言论无法大肆宣扬,但你没有错,也无需为此感到羞愧。”
没有错的人不应当背上罪孽,谢隐向来是这样认为的。
他心中仅有一个信条,那便是绝不劝人向善。
第16章 第二枝红莲(三)
“娘……娘!我要娘!呜呜呜……我要娘!娘!”
谢隐轻轻放下不知何时在他怀里哭累睡熟的桂菀,将被子给她盖上,又放下帘幔,随后走了出去,本在外面哭闹的牙牙一圈婢女围着都哄不好,她自小便是被桂菀带大,桂菀去铺子那就由桂老爷带,总之单琛决不插手,也因此,牙牙很怕他,看到谢隐出来,瞬间不敢哭也不敢闹了,小手小脚缩着,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下人们连忙行礼,谢隐缓步走到牙牙跟前,小女娃紧张地两只小手拽着衣摆,因为才两岁,头发生得不够浓密乌黑,毛茸茸的扎成两个小揪揪。
谢隐在她面前单膝蹲下:“你娘她不舒服,所以要睡一会儿,爹陪你好不好?”
牙牙拿小眼神偷瞄他,把一根小手指放进嘴巴里咬,似乎在权衡自己到底是继续哭着找娘呢,还是乖乖跟爹玩。
她年岁小,往日里虽怕单琛,但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几乎没有,单琛只是不爱搭理她,若说打骂倒是没的,谢隐却与单琛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是温柔的,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也是如此,小孩子最是敏锐,天生能够感知谁对自己好,于是牙牙咬着小手指考虑半天,怯生生朝谢隐张开。
谢隐便将她抱起来,突然腾空而起,小女娃惊讶地绷直了脚尖,小脚丫蹬了好两下,随后发现好高哦!
桂老爷又矮又胖,桂菀是女子力气不足,桂朝才四岁,牙牙还是头一回处于这种高度,她惊奇地看着地面,谢隐顺势抱着她在院子里溜达两圈,很快便将她哄得不哭了,乖乖坐在他腿上,让谢隐用沾了温水的帕子给她擦小胖脸上的泪痕。
谢隐哄孩子确实有一手,对比起成年人,他显然更喜欢纯真无邪的孩子,几乎是用了很短的时间,便让小牙牙对他的隔阂彻底消失,一口一个爹的黏着他,非要他抱在臂弯才行。
小孩子精力有限,再加上先前哭喊花了不少体力,在谢隐怀里玩了会儿抓手手游戏,小牙牙便撑不住了,小鸡啄米一般打瞌睡,但她又怕爹走了,因此努力不睡,点一下头就睁一下眼,看见谢隐才安心。
谢隐轻声哄着她,她便整个人团成一只软软的小肉团,躺在谢隐怀中,缓缓熟睡。
一道纤细的身影走过来:“姑爷。”
语调柔肠百转,带着爱慕,一听便知对谢隐有意,正是那个偷偷替单琛生下儿子后被纳为妾的婢女。
不过此时单琛还是个道貌岸然的秀才,心知肚明对方对自己有意,却不接受也不拒绝,而是佯作不知任由这婢女伺候靠近,时不时进行点肢体上的小接触,暧昧横生。
谢隐避开了婢女伸过来想要抱走牙牙的手,看似是想抱走牙牙,实则却是借机与他接触,他缓缓道:“这里不必你伺候,下去吧。”
那婢女眼圈儿一红:“可是奴婢有哪里做得不好?”
谢隐看着熟睡的小女娃,声音不见丝毫动怒,仍旧温和,只是言语如刀:“你家小姐待你不薄。”
他言尽于此。
倘若是被单琛欺骗引诱,那不是她的错,他自然不会说如此难听的话,然而事实上两人根本便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桂家待下人厚道,她受了桂菀的恩,却爱慕桂菀的夫君,甚至私下引诱,诚然单琛才是令人作呕的罪魁祸首,然而这婢女却也忘恩负义背主求荣,是谢隐最厌恶的那种人。
她稍加勾引,单琛便欣然上钩,如今悲剧尚可避免,谢隐更不愿与此人有任何瓜葛。
小牙牙似乎被这说话声吵醒,哼哼唧唧起来,谢隐连忙拍了拍她的背,小女娃攥着粉嘟嘟的小拳头,又安稳睡去。
他起身抱着她往里间走,桂菀醒来时,应当会很想要看到这个小生命。
徒留婢女一人单独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身狼狈。
虽然睡着了,但小牙牙依旧拽着谢隐的衣服不肯松开,他别无他法,只好一直抱着,谢隐本身不需要睡眠,因此桂菀一醒,谢隐便有所察觉,睁开了眼睛。
她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疲惫,可一睁眼却瞧见谢隐,那颗无法安定的心便缓缓落地。
再看到谢隐怀里抱着牙牙,安心中又增添了些许疑惑,往日他可是从不靠近女儿的,她生牙牙时伤了身子之后再难有孕,心中也知道愧对他,因此即便单琛再如何冷暴力,桂菀都忍耐了,他不是最不亲近牙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