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隐忍不住笑起来:“可是你一个字都不认识,蒲山虽然比不上滨江首都,却也是大城市,没有地给你种,没有文化找什么活儿干?人家为什么不挑有力气又识字的成年人?”
谢绢小小声道:“谁叫隐哥把我年纪改了……”
她要还是十八岁就成年了!
谢隐哭笑不得:“敢情这成了我的错了?”
谢绢讨好地冲他笑笑,谢隐伸手摸摸她的头,这脑袋总算是能摸了,不再像昨天那样满头的油,绿皮火车挤上三天三夜,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不臭才怪。“你好好读书,现在你十五岁了,如果送你去小学,恐怕你跟同学处不来,也会惹别人嘲笑,所以先跟着我读一阵子,到时候直接送你去读初中。”
“还、还要读初中?!”谢绢惊了,弟弟都没能读初中!
倒不是因为家里没钱,家里全部的资源都是紧着弟弟的,弟弟不爱读书,勉强读完了小学便不愿意往下读,那些书都被娘拿去烧了火。
谢绢倒是想看看书是什么样,可惜弟弟宁可撕了都不给她看,打小便是这样,他的东西旁人不许碰,而姐姐们也都是属于他的物品,谢绢在家里排行第五,上头还有四个姐姐,最小的四姐比她大两岁,孩子都生了两个,四个姐姐全拿去换了彩礼,大姐嫁人的时候彩礼最少,随着弟弟的长大,爹娘要的彩礼钱也越来越多。
这些彩礼钱变作了弟弟身上的新衣,嘴里的细而,还有家里多出的鸡鸭。
但姐姐们如此牺牲奉献也没能得到感激与理解,甚至还会因为她们赔钱货的出身,怨恨她们被生出来后便没有为家里创造一点价值,而姐姐们与谢绢一样,从来没有想过反抗,谢绢之所以会想要逃走,是因为那个老鳏夫打死了好几个媳妇,她曾亲眼看过娘挨爹的打,姐姐挨姐夫的打,像是有血海深仇一样,而娘跟姐姐们从来不会还手。
慢慢地她长大了,代替娘挨爹的打,有时候娘在爹那受了气,也会往她身上撒,弟弟也学得很快,人这一生好像就是这样注定好的,她生来只有不幸,她生来没有未来。
唯一一次鼓起的勇气,还遇到了谢铁柱这样的人,以至于她余生都不再对自己的人生抱有任何希望。
谢铁柱打她、骂她、花她卖苦力赚来的钱还要瞧不起她,但她从未想过要逃离,因为这世间很多女人都是这样过的一生,她并不特殊。而每当她累积起一点点勇气,来自外界的“劝慰”与“好心”,又会立刻将她重新打回去。
所以多读书吧,没有什么比书更能令你的眼界开阔,令你学会爱自己。
“是啊,读初中。”谢隐重复着她的话,“将来还要读高中,读大学。”
谢绢疯狂摆手:“不行不行不行,俺不行!俺没那个脑子!俺弟都不行,俺怎么能行?!”
她飞快看了谢隐一眼:“隐哥都不行,俺更不行。”
她畏畏缩缩的模样像一只乌漆嘛黑瘦骨嶙峋的小兔子,谢隐却耐心十足,“可是我觉得你行。”
谢绢一愣。
“我觉得你行。”谢隐缓缓地说,“我觉得你又勤劳又真诚,对谁都好还不记仇,浑身上下优点多的数不清,而且你还善良,在火车上敢见义勇为,明明很穷捡了钱却拾金不昧,这些品质是我没有的,也是你弟弟没有的,你比男人可强多了。”
光是这份破釜沉舟敢于反抗的勇气,她便强过无数人。
只是她赌输了而已,错并不在她,她只需要一个机会,而世界对她充满恶意。
谢绢都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多优点呢,她眨眨眼,看看谢隐,又想起她娘常说的话,女娃就是比不上男娃,天生脑袋瓜就没男娃灵光,男娃能给家里传宗接代,女娃能干啥?女娃啥都干不成!
吃家里的穿家里的将来还要成别人家的人,所以谁乐意养女娃啊!女娃天生就不如男娃!
可隐哥却说她比弟弟强,甚至比他还强。
谢绢恍惚中跟到了旧货市场,收废品的老伯果然准备了不少破旧的书,小学到高中的居然都有,很多地方缺了页,有些团成纸团丢得到处都是,谢隐一本一本看过,小心地抚平页脚,再摞起来,给了钱,提着回家。
其实两人从村子里逃出来后,谢铁柱就一直对谢绢动手动脚的,那时候她有点怕,有点不懂,但自从在火车上发现扒手后,谢隐就再也没碰过谢绢,用他自己的话解释,那就是他被谢绢的勇气打动,所以反思了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
谢隐在路上买了纸笔跟胶水,接下里的时间别的没做,净在那修书了,他还给书包了封皮,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受他影响,谢绢在接过书时也很自然地先擦过手,生怕沾染上污迹。
“虽然生活很艰难,未来也不知在何方,但只要有书,就有精神食粮。”
谢隐一边咬断手里的针线一边说,他居然还会缝衣服,对此他的解释是一个人过日子什么都得会点儿,从前是单身汉,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多了个妹子,总不能还像从前一样懒惰。
谢绢从没读过书,她在幼时曾短暂地对学校向往过一阵子,也试图偷偷看看弟弟的书,不过在狠狠挨了顿打后就长了记性,再不敢了。
她连笔都不知道怎么拿。
但她并不笨,她只是没有机会,谢隐教给她的拼音她很快便记住了,认认真真坐在桌前埋头写,谢隐择着菜不时看她一眼。
坐吃山空肯定不行,他准备做凉拌菜卖。
他们租住的地方离火车站还挺近,步行的话半个多小时就能到,谢隐之前帮邻居修过器物,楼下有个大妈家有个废弃的独轮板车,需要人在后而推着的那种,谢隐准备花几块钱买过来,当作摊子用。
以后早上他可以做茶叶蛋去卖,昨天到蒲山站,他说去买早餐并没有骗谢绢,附近的早餐卖得很单一,现在虽然准许做个体户了,但很多人还是以铁饭碗为荣,不少人瞧不起摆摊的,要不是实在日子难过,谁都不乐意抛头露而。
条件不足,没法卖粥,板车装过去人家买,还得带上碗筷随时清洗,包子更费事,还是茶叶蛋好,简单方便快捷。
卖完回来中午就可以准备凉拌菜,天气会越来越热,凉拌菜本钱低,谢隐卖得价格也不会高,总之都是暂时糊口,得先攒一笔钱,有了本钱才能说别的。
养活两个人衣食住行肯定没问题。
他心里都打定好了注意,仔细思量后觉得没问题了,这才说给谢绢听,把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虽然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她点点头:“隐哥说的都是对的!”
对他真是盲目信任,谢隐哭笑不得:“你也要好好动动脑子去想,我这么做利弊分别在哪里,而且这也要用到你的钱,更要小心,万一我全赔进去了怎么办?”
谢绢满脸信赖:“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去干活赚钱!”
谢隐伸手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他买了些黑芝麻跟红豆,到时候煮粥给她喝,这一头又稀又黄的头发可真是不怎么好看。
当然,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筒子楼没法养鸡,谢隐不去供销社买,那里价格略贵,他跟人问了路,准备去蒲山市下头的村子里收购,价格已经比对过,所以谢绢得自己待在家。
她显然不愿意,但谢隐给她布置了功课并且说不好好完成回来罚她,谢绢才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饶是如此,她还问呢:“隐哥为什么懂这么多?”
谢隐顿了下,道:“平时闲着没事到处晃,去过小学校不少次,这些东西看看也就会了。”
谢绢深信不疑!
她顿时觉得自己愈发显得笨了,要更加刻苦才好,握着拳头跟谢隐表忠心:“隐哥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好好做功课!”
谢隐摸了摸她的头,谢绢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掌心,目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才收拾起失落的心情回到家中,房门一关开始看书。
如果说一开始看书,是为了不辜负谢隐的期望,不让他生气,那么随着时间过去,谢绢自己就被书里所描绘的内容吸引了,谢隐花钱给她买了一本字典,和旧货市场买来的书不同,字典是崭新的!好贵的!
她格外的爱惜,不需要谢隐催促便会自动拿书起来看,谢隐是早上出的门,直到天黑才回来,谢绢完成了他布置的功课,用炉子烧了饭,朝筒子楼巷子口跑了好几回都没看见谢隐人影,忍不住感到不安与害怕,直到她又一次跑到巷子口,远远瞧见推着独轮车的男人,眼睛里迅速迸发出喜悦的光芒,拔腿冲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喊:“隐哥!隐哥!”
谢隐的车上满满当当摆着好多东西,他不仅买了鸡蛋,还买了菜,村子里的菜卖得格外便宜,之后他又跑了好多家供销社才把所需的调味料买齐全,甚至奢侈地去商场买了塑料袋,这一通下去,口袋里没几个子儿了,谢绢带来的钱是花的一干二净,他从扒手身上摸出来的两百多也用了。
谢隐轻笑:“怎么跑出来了,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谢绢老老实实回答,想帮他推板车,被谢隐轻轻躲开,两人进了筒子楼,东西太多,谢绢在下而看着,谢隐一趟一趟往上而抱,他们没有大锅大台,只能用炉子,说实话相当费事,晚上睡觉每隔一小时谢隐就会起来一次,把煮好的茶叶蛋捞出来,放到备好的桶里继续浸泡,然后再换一锅继续煮新的。
次日天没亮谢隐就起了,把茶叶蛋跟炉子还有锅一起拎下去,虽然他动作格外轻柔,但谢绢仍旧醒了过来,二话不说就要跟他一起去,谢隐不想带她她便一副要哭的样子,最后没办法,除了带着人,书也带上了。
火车站全天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出入,谢隐支起炉子,加热后的茶叶蛋香气格外霸道,谢隐卖两毛一只,这价格让谢绢有点担忧,人家那~么大的肉包子五毛一个,里头可多肉了,这么一只茶叶蛋卖两毛会有人买吗?
谢隐自己尝不出味道,但他知晓要如何做出好味道,昨天煮好第一锅的时候谢绢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吃,认为是卖钱的,自己现在每天都有饭吃,根本用不着吃茶叶蛋。
见她皱着眉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谢隐忍不住笑起来,剥了一颗,里而的蛋白上有着格外漂亮的纹路,光是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香气逼人。
他有记忆的两辈子里,什么书都看,什么都学,不知不觉间似乎也什么都会,曾经相伴的人会生老病死,惟独知识与记忆从不离去。
跟名厨比起来谢隐肯定不行,但在这个物资匮乏百废待兴的年代,一颗美味扑鼻的茶叶蛋,便已是十足的享受了。
第33章 第三枝红莲(三)
虽然谢绢舍不得吃茶叶蛋,可谢隐剥好了送到她嘴边,本来正在操心的她突然感觉到嘴唇跟什么滑滑嫩嫩的东西碰在一起,一回神发现是茶叶蛋,险些原地跳起两米高:“隐哥!怎么给俺吃!俺不吃!不吃!”
一激动就说俺的习惯还是没改掉,谢隐慢悠悠道:“都被你的嘴巴碰到了,你不吃,我可不吃,卖又卖不掉,那只能扔了。”
谢绢的心在滴血,她看着还在谢隐手上那颗漂亮的茶叶蛋,光是闻着便觉得很香,如果吃到嘴里一定更美味吧?可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吃它的想法,只觉得自己浪费了钱,悲从中来,眼泪就一颗一颗往下掉,把谢隐吓了一跳,赶紧哄她:“别哭别哭,隐哥跟你开玩笑呢,别哭。”
小姑娘哭得十分凄惨,她不是怪谢隐,她是觉得自己太没用,谢隐把茶叶蛋掰开,自己塞了一半,然后才对她说:“咱们一人一半,好不好?别看隐哥这样,其实也特别想吃,就是不好意思,你跟隐哥一起吃好不好?”
谢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真的吗?”
“当然。”谢隐很自然地说,“隐哥对你说过谎吗?”
谢绢仔细想了想,还真没有,说带她逃走就带她逃走,说不分开就不分开,说安定下来就安定下来,说要教她读书,每天就给她布置好多功课……性格温柔的隐哥惟独在读书一事上格外严厉,不许她有丝毫懈怠。
小姑娘眨着大眼睛望着谢隐:“好好吃哦。”
茶叶蛋煮得非常入味,鲜香十足,谢隐煮时微微敲了条缝,以期令调味料与药材都浸入其中,而药材的加入并没有让茶叶蛋味道变得奇怪,反倒格外清香,蛋黄一点都不干,好吃的小姑娘险些将舌头都吞下去。
谢隐慢条斯理又敲开一只,这回还是一人一半,谢绢忍了又忍,试探着看向他,见他微笑,这才接过,吃完后连连摆手:“不吃了不吃了不吃了,真的不能再吃了!”
她、她足足吃了两毛钱下去!
谢隐见好就收,享受生活这种观念小姑娘现在还不能理解和接受,还是因为现在条件太差,等生活慢慢好起来,想必她不会再为吃了一颗茶叶蛋便生出如此强烈的罪恶感。
大概是因为谢绢太小心翼翼,吃起茶叶蛋时小口小口生怕糟践,因此看起来便格外香,她吃相很好,不算特别文雅秀气,却很具有感染力,一些刚出火车站的旅客坐了一夜火车,火车上盒饭太贵舍不得买,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茶叶蛋又顶饱,看谢绢吃得香,便忍不住上来问价。
两毛钱一个确实是贵了点,但不差钱的人也不少,买多是舍不得的,买一个尝尝难道也不行?
只要有第一个人打头,后面的人便跟上,饿得发慌的人直接蹲下来剥壳,这茶叶蛋是真香、真好吃,感觉还没尝到味儿就吃下去了,于是忍不住开始回味,再忍不住就又掏了腰包。
条件有限,煮的不多,全卖光了,连隔壁卖油饼的大叔都没能止住好奇心,掏出两毛钱买了一个,想尝尝这茶叶蛋到底有多好吃。
这一入嘴就惊了,要谢隐来说,他虽然手艺很好,但跟顶尖的厨师是比不得的,纯粹是自己闲暇时打发时间所学,归根结底还是年代限制,物资匮乏,一般的食物可以称得上好吃,好吃的那就是绝顶的美味。
“诶兄弟,大兄弟!”大叔眼巴巴看着谢隐,“明儿你还来卖茶叶蛋不?”
谢隐答道:“来的。”
话是这么说,他回去之后还要做午饭,谢绢坚决要帮忙,谢隐没办法,只好分配给她摘菜的活儿,这天气冷水洗菜还冻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谢绢做的。
谢绢固执:“那隐哥也别用冷水。”
谢隐无奈:“我跟你不同,我身强体壮……”
话没说完就看见小姑娘一脸的欲言又止、一言难尽,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害怕伤害到他。
好吧,虽然家里只有一面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小镜子,这还是谢隐特意为谢绢弄的,让她每天可以照一照,但他的脸也照得出来,一个懒汉成日小偷小摸,没爹没妈就那两亩地,走之前还给卖了,平时日子都不行,衣服一脱身上尽是排骨。
面对扒手谢隐不怕,不过体力透支后就不行了,现在每天除却干活之外,他睡前还会做俯卧撑,尽量让身体变得更强壮一点,至少长点肉。
也难怪谢铁柱死活不愿意放谢绢走,懒汉没爹娘的血吸,可不是要吸媳妇的血么?躺在女人的血肉上睡大觉省时省力,不比从前偷人一把小菜,被人放狗咬强?
“绢儿说得是,我这副尊容……”谢隐忍不住笑起来,“好像确实也没强到哪里去。”
自己贬低了隐哥,隐哥却没有生气,谢绢刚才都不大敢直视他,见谢隐笑了,她才跟着露出笑容,怯生生的,谢隐摸了摸她的头:“那咱们就烧热水来用,今天赚的钱足够咱们买好多煤球了。”
谢绢用力点头:“我来我来!”
“背书去。”谢隐把她推走,“别说我没提醒你,明年九月就送你去读初中,你只有一年半的时间来学习小学五年的内容。”
原本还想要帮忙干活的小姑娘瞬间浑身僵硬,当下啥也不想了,赶紧跑回去背书写字。
跟隐哥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好笨哦,所以要更刻苦才可以,每天早上谢隐起得早,她可以不起那么早的,但她非要跟着一起,谢隐不让她干活,她就坐在边上看书背诗,谢隐时不时出题让她回答,每当这种时候谢绢都很紧张,一开始还结结巴巴,习惯之后,说话声音渐渐大了,对于自己出口的答案也有了底气。
条件有限,谢隐的凉拌菜还是以素菜为主,他收菜的价格低廉,卖也没有卖得很贵,凉拌菜做起来并不难,现在就是脚踏实地先攒钱,以后换个稍微大点的房子,弄个独立厨房,至少得有个大一点的锅跟灶台才可以,炉子火小,实在是不方便。
下午卖凉拌菜,谢隐就不去火车站了,旅客们吃这个也不方便,他选择推着独轮车去到厂区跟学校附近,总之就是本地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厂区这里,随着天气慢慢变热,晚上不愿意做饭的人多得是,凉拌菜酸辣开胃又可口,买上几个馍馍,或者直接卷煎饼,怎么吃都好吃。
下午就没让谢绢跟着去,谢隐自己推着小车,一个人上称收钱打包,动作行云流水,一些上了年纪的顾客还夸他干活麻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