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灵犀衣衫单薄的后背贴上宁殷的胸膛,霎时整个人一颤,泪顺着紧闭的眼睫渗出,洇入鬓发中。
宁殷的身体太冷、太冷了,几乎没了活人的温度。
虞灵犀想起了前世他腿疾复发时,那牙关咯咯作响的战栗,冻得她心脏生疼。
宁殷大概真的伤重累极,竟然没有发现虞灵犀一瞬间僵硬的身躯。
“我似乎有些理解,小姐说的‘死了也要继续在一起’。”
他微凉的呼吸拂在耳畔,极低极哑地提及兄长成婚那晚的争辩,“你瞧,我们躺在这,像不像死而同穴?”
随即他又自顾自否认,轻笑道:“小姐不会死的。”
又片刻。
他闭目,鼻尖蹭了蹭虞灵犀柔软的头发,声音也低了下去:“安歇吧,岁岁。”
虞灵犀睡不着,睁开了眼。
她等耳畔的呼吸沉了下去,方极轻慢地、一点一点转过身——
这番动作,前世陪腿疾发作的宁殷就寝时已做过太多回,熟悉到能做得又轻又稳。只不过那时她是惧怕,而此时,只有揪疼。
“我不想和你死,我想和你活。”
虞灵犀在心里低低地说,“风光无限地活。”
黑暗中只能看不清宁殷的轮廓,虞灵犀拱了拱,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她不知道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宁殷还要被打压几次,被伤多少回。
如果今夜不曾浅眠惊醒,宁殷大概永远不会让她知晓,这些命悬一线的危险。
死都不会让她知道。
一直以来,虞灵犀都在想宁殷能为虞家做什么,却极少想过,她能为宁殷做什么。
她曾心怀侥幸,期盼能有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一边舍不得宁殷,一边又放不下亲人。
可她很清楚,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逃避赐婚换来的轻松,不过是把压力与危险,分给父兄和宁殷去承担罢了。
朝堂之事步步惊心,宁殷前世也是无牵无挂,才能走得那般肆无忌惮。
外间隐约传来鸡鸣,天亮了。
虞灵犀很小心、很小心地抬起宁殷的手臂,将他微凉硬朗的手掌塞入薄被中焐着,替他仔细掖好被角。
而后慢慢坐起,踩着冰凉的地砖下榻。
她在墙上摸索了一番,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小方块,轻轻一按,密室门再次打开。
她回头看了眼,晨曦蓝白的浅光落在宁殷的睡颜上,安静而又脆弱。
半开的衣柜中塞满了漂亮精致的衣裙,这一日是她偷来的甜蜜。
虞灵犀突然有些伤感,她觉得自己应该给宁殷留封信,可是没找到纸墨。
屋里桌椅都被毁得差不多了,唯有那枚铜镜还端正地搁在梳妆台上,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给宁殷以簪绾发的机会。
正想着,镜中出现了一张苍白俊美的脸。
虞灵犀指尖一颤,讶然回头望去。
只见宁殷不知何时醒了,正披衣倚在密室门口,勾着墨色幽深的眼眸看她。
他的脸那样白,倒越发显得瞳仁和发色是极致的黑。
“岁岁起这么早,是打算去何处?”宁殷笑着问。
第60章 簪子
虞灵犀看着宁殷,像是一个做错事被抓住的孩童。
她未料宁殷会醒得这般快,打好腹稿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宁殷轻咳一声,从密室的阴暗中慢慢走出。
“昨夜溜进了老鼠,未及清理,当心乱跑扎了脚。”
宁殷随意抬手一按,床榻移出归位,厚墙合拢如初。
鱼肚白的晨曦如银似铁,将宁殷英挺的容颜照得几近透明,黑冰般的眸中蕴着轻浅的笑意。
虞灵犀移开了视线,启唇道:“宁殷,我……”
“尚未梳洗,急什么?”
宁殷笑着打断她,视线从她披散的长发上收回,拉开抽屉取出一物,“坐下,我给你绾发。”
虞灵犀被按在了屋中唯一的椅中,正对着妆台上的铜镜。
宁殷真的拿起梳子,不紧不慢地捻起她冰凉的发丝,梳绾起来。
他的动作那样自然,若非昨晚亲眼所见那些惊心动魄,虞灵犀定然以为这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清晨。
宁殷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垂鬟髻,因为手法生疏,髻有些许松散,反而让镜中的她多了几分慵懒明丽的春色。
“宁殷。”
虞灵犀没有戳破昨晚那场带血的“试探”,只略微蜷了蜷手指,尽量柔声道,“我要回家了。”
她盯着镜中宁殷的神情。
可宁殷连眼也未抬,手指顺着她松散的发髻向下,滑到幼白的颈项,带起一阵微凉的酥麻。
“今日天气是很好。”
他气定神闲道,“待用过膳,我带你出去走走。”
虞灵犀手指蜷得紧了些,她知道宁殷是在岔开话题。
宁殷那样聪明,洞悉人心,只要她表现出哪怕是一丁点的为难不舍,都骗不过他的眼睛。
虞灵犀轻叹了声,按住宁殷的手,起身说得更明白些:“我是说,我必须要回虞府了。”
宁殷依旧是闲淡的神情,看了她片刻,方低低一笑:“我习惯了做小伏低,极少在岁岁面前动怒。故而岁岁大概以为,我的脾气很好。”
他凑近些,抬起虞灵犀的下颌,温声道:“这张嘴,该罚。”
他凑近时,虞灵犀下意识想抵住他的胸腔,又顾及他的伤,最终手足无措地抬指捂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也是微凉的,触之惊人。
虞灵犀咽了咽嗓子,继续道:“出来玩了两日,我很开心。可是殿下,如今形势,我不可能任性跟你走。”
“玩?”
宁殷垂眸品味着这个字,漆黑的眸中似是云墨翻涌,又似是一片沉寂。
虞灵犀知道自己必须说下去。
她留在宁殷身边的每一刻,对虞家和宁殷本人来说,都是莫大的累赘和危险。
“自欲界仙都一见,历经十月,我已给不了你什么了。你如今文德兼备,快回去做王爷吧。”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撑起最完美的笑意道,“我也要准备嫁人啦!”
宁殷很久没有说话。
窗外纤薄的晨曦刺破天际,金纱倾泻,而屋内却只剩下沉默相对的影子。
宁殷在盘算什么呢?
虞灵犀猜想,他大概是想把自己塞入箱子里,锁在小黑屋里。他以目光为牢笼,将自己囚于其中,无从遁形。
宁殷的确是这么想的。
薛家伪善,博尽虚名,自以为让皇帝指婚就能吞下虞家仅剩的兵权。
只要虞灵犀说个“不”,宁殷有许多种方法让薛岑消失,毁去这桩婚事。至于虞府上下其他人,能保住性命不死便可,其他的皆不在他的计划范畴……
可虞灵犀说要回去嫁人。
哈,她甘愿回去嫁给薛岑。
温润的笑意褪尽,手中还未来得及送出的玉簪扎破了掌心的伤口,鲜血淋漓,恍如一夜黄粱梦醒。
他嗤地一声,眼底缓缓晕开瑰丽的暗色。
记得他还是卫七时,小姐和他说过:她的心里装了许多重要的人,他每杀一个,就无异于往她心上捅上一刀。杀光了,她的心也就死了……
你看,这些教诲卫七都记着呢。
所以他不杀薛岑,他怎么忍心往她心上捅刀呢?
宁殷笑着将一支温凉的物件插在她的发髻上,顺手调整了一番角度,哑声近乎疯狂道:“我这条命贺你新婚,如何?”
虞灵犀怔愣,不敢去摸他插在髻间的是什么物件,不敢回应。
“卫七。”她凝眉,唤了他们之间最熟悉的称呼。
“不可以吗?”
昨天的伤裂开了,他掌心鲜血淋漓,便用干净的袖子给虞灵犀擦了擦鬓边沾染的血色,低声道,“反正这条命,也是小姐捡回来的。”
“你不会死的,不可以死。”
虞灵犀睫毛簌然一颤,随即更坚定地抬眼,“因为你是宁殷,是我认识的强悍聪明、无坚不摧的宁殷。”
我曾许了你四个愿望。
虞灵犀在心里道:一为待你如客卿,竭尽所能提供藏身庇护;二为七夕祈愿,许一个“事事如意,岁岁安宁”;三为许你暂不婚嫁,守着虞府度过余生;四为……
四为允你从虞府带走珍爱一物,你带走了我。
虞灵犀在心里说了声“抱歉”,后两个愿望,她要食言了。
她的重生改变了宿命的航道,一切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大业未成,虞家与宁殷的关系一旦摆在明面上,于两家而言皆是灭顶之灾。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稳住父兄韬光养晦,将宁殷送回他应有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