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哎呀,聊着聊着,都这么晚了,算算时间,周先生他们也该到了,我们快回东门去。”
吴明看了看天色,吓了一跳,今天本来是和商羽坤迎接周子鸿的,结果两人谈得入巷,一下把正事给忘了。
一得吴明提醒,商羽坤勃然色变,叫道:“对啊,快走,快走。要是迟到了,以老师的脾气,怕得大发雷霆,完蛋了。”
他早已失了刚才的雍容劲,更顾不得失礼,一抖缰绳,一马当先的朝东门冲去。商羽坤曾言周子鸿性格古怪,吴明更是不敢怠慢,也是拔马猛追。两人风驰电掣,不一小会就到了东门,抬头一看,一大群人正黑压压的堵在门口,吴明心头“咯噔”一声,暗叫不妙,真是怕鬼有鬼,没想到还真出事了。
堵在门口的,果然是大正书院的人。他们身着青色长衫,制式统一,一目了然。
大正学院虽是民办,但颇有声名,全院正规讲堂先生就有近十人,再加上一些慕名求学,愿与书院共进退的学生,那人就更多了。吴明粗略一算,青衫人怕有近百人之众,一大群人堵在门口,旁边还停着一些驴车,马车、挑担之类,把个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挤得水泄不通。人流如潮,就这么一小会,后面已排起了长约里许的队伍。中西民风本就彪悍,他们这一堵,后面的人大为不满,不免形诸于口舌。这些人以外地客商居多,这一骂起来,五花八门的方言此起彼伏,吵得沸反盈天,要是再不处理,恐怕真得出事。
还没挤进去,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道:“嘿!你这老汉好求恼火,我们总督大人说老的,过往客商一律要缴税,办那个什么通关文牒,你朗个嫩么横呢,说起又不听……”
一个老者接口道:“老夫都说过了,车里全是书,是书你知道么?不是货物。”这老者声音清朗,中正平和。
这人一口磐川方言,正是小江。吴明心道坏了,好巧不巧,怎么是这小子。这家伙典型的心直口快,一旦说得口滑,那可是什么都敢说,嘴巴更像个没把门的。果然,他念头才起,小江就大不耐烦的接口道:“是书么?有这么多?别是豁我哦?兄弟们,上切翻看看,到底装的啥子鬼东西。”
那老者有些恼怒:“书乃圣贤之物,岂是你们这些目不识丁的兵丁可以随便翻的,万一弄脏了呢?”
小江哼了声,吴明都能感觉到他话里的不屑一顾了:“你这老汉好好笑,还圣贤书?不能翻?那个稀罕翻了?摆到老子面前都还不求想翻呢,嘿!我给你说,不让检查,没办通关文牒想进城,门都没得。”
那老者气急败坏的道:“真是,真是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就这么一小会,吴明和商羽坤已冲到人群边。吴明大声道:“让让,都让让。”
周子鸿以刚正闻名朝廷,要去迎接他,那敢前呼后拥?所以两人连个随从都没带,就怕适得其反。如此一来,在人山人海中,谁还认识你中西总督?进而为你让道。好在吴明力气甚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外面挤进去,此时事态已进一步升级。小江站在场中,尤自喋喋不休:“斯文个毛线,不给进就是不给进,你能给我郎个?给钱就进,不给钱就给滚远点,影响老子执行公务,到时候把你们全部抓起来……”
他说着,还示威似的端起手中长枪,手腕一抖,长枪在空中挽了个花,对准了对面的老者。
那老者颌下一缕长须直垂至胸,满头银丝梳得整整齐齐,面色红润,典型的鹤发童颜。此时已暴跳如雷,撸衣提袖道:“这,这,这……不行,我得去教训教训这个粗鲁不文的家伙。”
其他人虽着青衫,但都是单襦,唯独他穿的是复襦。不用猜,这老者定是周子鸿无疑。见他已有些失去理智,众人大惊失色,两个讲堂摸样的人上前一步,拼命拉住周子鸿,劝道:“山长,山长,消消气,消消气,咱们不跟这丘八计较,实在有失身份,有失身份。”
吴明还未说话,商羽坤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拉住周子鸿右手道:“对不起老师,学生来迟,学生来迟,你受惊了,你受惊了……”
周子鸿转过头,一见是他,近乎咆哮的道:“好你个商羽坤,现在翅膀硬了,连为师也敢骗了么?”
商羽坤仍在打躬作揖:“不知老师何出此言?”
周子鸿一指小江,冲着商羽坤继续大吼道:“你在信中,说庭牙吏治清廉,军纪严整。就是这样的么?啊?连进个门都要收钱,这就是吏治清廉?还有,这就是青庭的兵么?粗鄙无礼,这也叫军纪严整?”
商羽坤一脸苦笑:“老师,此事说来话长,能容我解释么。”
见周子鸿仍是满脸怒气,他一拉吴明,介绍道:“这位就是中西总督吴明,对老师心向往之,今日……”
周子鸿乜着眼睛扫了吴明一眼,冷笑一声截断他话头:“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一丘之貉而已,老夫懒得去理。”
说罢冷哼一声,一拂长袖,扬长而去。
两个讲堂尴尬的看了吴明与商羽坤一眼,其中一人大喊道:“山长,山长,你老人家等等。”跟着追了下去。
另外一人憋了满肚皮气,全数泼在了看热闹的学子身上,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收拾行李准备进城,落在最后的,罚抄《政典》一百遍。”
那些学子那敢怠慢,“哄”的一声四散而开。背书包的,托箱子的,拽驴车等等,不一而足,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进城。城门口顿时烟雾尘天,乱得不成样子。在一片混乱中,商羽坤苦笑着对吴明道:“督座,我得先去向老师解释清楚,否则就不是罚抄《政典》一百遍这么简单了。”
不待吴明准许,他已一溜烟的冲了出去,嘴里大喊道:“老师,容学生解释,容学生解释……”
这些学子人数虽众,动作却丝毫不慢,只一小会,一百多人悉数进城,一个不落的走得干干净净。
吴明看了目瞪口呆的小江一眼,不由苦笑,这周子鸿说得对,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有这么风风火火的院长,这些学生那还有半分斯文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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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人开始热络起来,话也开始多了。
唐夫人抱着唐忧,和小云在一边唧唧咕咕的聊着。
唐轩放下杯子,咳了一声道:“杨小将军,我不胜酒力,实在不能喝了。说吧,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是不是吴总督又有什么新消息了?”
在军中,杨易甚少贪杯,更是一本正经,为此常被简飞扬取笑。听唐轩直说正事,正中下怀,遂依言也放下杯子,轻声道:“唐老师,请保重身体。”
“是,我省得。”唐轩应道。
这是今天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了,下午太后才说过。最近老觉得力不从心,难道真是大限到了。他不由暗自一叹,死就死罢,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女儿,看来得想个办法为妻儿安排后路了。
杨易接着道:“唐老师目光如炬,正是有事来找你的。”知道唐轩身体不好,杨易不再绕圈子,径直道:“这次督座有两个请求,希望唐老师代为缓颊。”
“什么事?”
“第一件事,是督座向朝廷讨取三张诰命凤锦。第二件事,是督座请封原波斯蛟候更日明为将军。”
唐轩心下不由一翻,吴明西去波斯,不但在格汗闹了个天翻地覆,还拐走了一个公主加一个侯爷。捎带的外快是和波斯兴隆皇帝交恶,这就变相撕毁了两国盟约。如此一来,朝廷想不知道都难。波斯蛟候跟随中西总督吴明的事,曾在南宁起过波澜,众人纷纷猜测,这号称波斯水战第一的候爷到底会何去何从,但大都认为那是蛟侯的权宜之计,早晚还是要离开吴明的。可万没想到的是,吴明这小子神通广大,还真把蛟侯收复了。
他点了点头道:“蛟侯长于水战,更是七段高手。能够归顺我朝,必将增强我水军战力。这是祥瑞之兆,朝廷定不会为难。至于诰命凤锦嘛?吴总督不是已有夫人了么,这又要三张,到底怎么回事?”
所谓诰命凤锦,是指朝廷对三品官员夫人的一种册封制度。吴明在就任三品镇东将军时,丞相就顺势为祝玉清加封过。按照道理,每个官员只能有一个正牌夫人的,也就说,只能有一张诰命风锦,吴明提出又要三张,也难怪唐轩觉得不可思议。
杨易有些尴尬,不过吴明和何艺大婚时,就曾向他透露过并嫡的想法,所以当得到这消息时,他虽吃惊,但并不意外。他想了想道:“二夫人是何总督之女,更兼百灵圣母,三夫人是波斯国公主,在度神教地位也不弱,这大概正是督座为难之处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唐轩想了想,仍是不解,那为何还要三张,另一张给谁的?
杨易似知他心中所想,看了妻子柳云一眼,轻声解释道:“还有一张,是给拙荆的姐姐柳慧准备的……”
这也太儿戏了,唐轩本待呵斥,但一看到杨易那一本正经的脸,话到口中又吞了回去。但心头仍有些不是个味。吴明这小子做什么?真当诰命凤锦是白菜棒子么?可这话又不好明说,不然就得罪这惊远将军了。不对,吴明和面前这将军是连襟,那是得罪中西军方了。
他以手扶额,心下哀叹,最近朝廷风云激荡,这日子也越来越不好混,每个人背后都一大拓靠山,关系铁硬铁硬的,这叫自己这种孤家寡人情何以堪?
吴明把唐轩看成自己人,太后把他视为肱骨之臣,而丞相一边,由着其父唐子欧的影响,以及南宁学院的原因,对唐轩也不是十分排挤。所以他从不把自己当成任何一派的人。
从他受父遗命,南下南宁起,他就明励自省。他是朝廷的官员,是东汉的官员,不属于任何派别,这是他私下坚持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在任上干了四年的主因。
念头转了几转,仍是无解,唐轩颓然叹道:“好吧,杨小将军。你也知道,这三张诰命凤锦,对太后来说无关痛痒。阻力主要来自丞相那边,因为毕竟在打他脸。明日大朝会我尽力说项,至于成于不成,只能尽人事了。”
得到唐轩承诺,杨易大为兴奋,他夹了块肉吃了,道:“只要唐老师能代为说项,此事就成了大半,须知督座也有安排的……”
吴明还有安排?唐轩心头一动,正待再说,就听得书房中“咣当”一声,似乎有个重物掉到了地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女儿一声惊呼:“小黑豆。”然后从母亲身上跳下来,飞也似的朝书房跑去。
是鹩哥笼掉地上了吧。这么一闹,饭自然是吃不成了,几个大人面面相觑,起身朝书房行去。
走进书房时,就见唐忧跪在地上,低低的啜泣着。唐轩走过去道:“怎么了?”
唐忧抬起头,孱小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小脸苍白,眼中依稀有泪花闪烁:“爹爹,你快来看看,小黑豆怎么了。”
唐轩在鹩哥笼前蹲下来。书桌高约一米出头,鹩哥笼铁制,砸到地上的时候,里面的笼架正巧把画眉鸟卡住了。它娇小的身子如唐忧肩膀一般一抖一抖的,点漆似的眼珠也失了神采,正歪着头,茫然的打量着小主人。
唐轩叹了口气:“救不活了,丢了吧。”
唐忧死死抱住鹩哥笼,眼神却异样的坚定:“不,我要把小黑豆埋了。”
看着女儿那认真的眼神,唐轩一呆。退步道:“好吧,埋了。”
……
黑夜如潮,堂屋的灯光映射过来,昏黄如混浊的眼。院子中,多了一个拳头大的坟茔。
雨仍在细细密密的下着,唐轩撑着伞,听着雨落伞面的沙沙声,再看着呆立良久的女儿,不由道:“小忧,我们回去好么?”
“爹爹,要怎样才能救活小黑豆?”
“它已经死了,活不来了!”
女儿没说话,孱弱的身子倔强的挺立在风雨中,一动不动。唐轩暗自一叹,开始哄她:“等你那天把《药学杂谈》学透了,小黑豆就能复活了。”
小姑娘喃喃道:“好,我要当个医生,这样小黑豆就不会死了,它好可怜。”
她的声音仍是稚嫩,但唐轩听着,只觉一股凉意从脚底冒起,经脊椎直冲后脑。
雨一直在下,打在伞面上,沙沙作响。但起不到丝毫遮风挡雨的效果,他觉得全身凉透,细密的冻雨穿过伞面,一股脑儿的朝他砸落下来,浸透厚厚的袄衣,直进心头。
这就是宿命么?
不,我不相信宿命,一定不是这样的,这是我的女儿,她叫唐忧。
他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