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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小食光 金陵小食光 第12节

沈琼英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沉,也没心情给父亲送晚餐了,匆匆向外跑了出去。

谁知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响了,母亲谢小鸾面带泪痕走了出来,发现女儿远远的也在,忙叫住问:“英英,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琼英竭力忍住内心的波澜,回转过身来勉强笑道:“我来给爹爹送晚餐,看见娘和爹爹有事情要谈,便不打扰了。”

谢小鸾凝视女儿片刻,叹了口气问道:“你爹爹现在怕是无心用餐,我们在书房的谈话,你都听见了吗?”

沈琼英见母亲这样说,也不再掩饰,眼圈也红了,急急问道:“娘,爹爹真的做下违法之事了吗?我们沈家,真的窘迫到了如此境地吗?”

谢小鸾深深叹了口气:“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瞒你,其实瞒也瞒不住。这些年来我与你爹爹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才到了今天这个地位。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我们盐商向来没有根基,兴衰荣辱只凭官府一句话,要倒也是很快的事。如今家里银子已经不多了,这一次能不能应付过去,娘心里真没有底。”

“娘。”沈琼英急得掉下泪来:“贩卖私盐后果真的这么严重吗,如果爹爹此时去自首,还来不来得及?”

谢小鸾此时只觉得心乱如麻:“傻孩子,这不是你爹爹一个人的事,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初彷徨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天色渐渐暗下来,春兰悄悄走过来点灯,满室皆晕染了微弱的光线,沈琼英方如梦初醒,只是逝者已矣,生者何堪?

第21章 樱桃肉+猪油瓢儿菜+紫菜鱼……

距离张侍郎过世已经有十来天了,凶手没找到,死因尚不明。应天府尹李公弼有些着急,在府衙内,顾希言和韩沐正在讨论此案。

韩沐皱眉道:“我们这几天一直在监视询问与案子相关的人员,也没发现什么线索,这可真是奇了。对了,上次蟹宴你折回去说有话要问沈掌柜,究竟是什么话?”

顾希言手指轻轻叩向书案,沉声道:“季安可还记得,第一时间发现张侍郎尸体的李丰年曾说,张侍郎衣袍上襟有大片水迹?”

“是有这么一说。”韩沐随口道:“张侍郎不是在醉仙楼吃了酒吗,也许是酒痕,也许洗面时蹭到的。”

顾希言眉头微锁:“可沈掌柜却对我说,张侍郎为人极修边幅,他离开醉仙楼时,衣服是很整洁的。”

韩沐思索片刻道:“难不成是沈掌柜说了谎?”

顾希言沉默了,半响叹了口气。

韩沐大为诧异道:“这可是真是少见,我们一向精明干练的顾府丞,居然也有这么为难的时候。”

顾希言起身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臂膀,迟疑道:“若说沈掌柜撒谎,我看着也不像,可我总觉得她有事情瞒着我。”

韩沐笑道:“伯约,你的直觉一向都很准的,当初在延平府查阅卷宗,你不是就凭直觉发现张寡妇一案的疑点,最后顺藤摸瓜找到凶手的吗?你再仔细想想,一定会发现线索。”

“这次不太灵了。脑子乱得很。”顾希言叹了口气正在苦思,却见推官江文仲急匆匆走过来道:“顾府丞、韩治中,李捕快刚刚来报,沈掌柜半个时辰前去了张侍郎府上,现在还没出来。”

顾希言面色微变,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韩沐皱眉道:“沈掌柜这是做什么,她身上嫌疑未除,竟然还有胆量过去。伯约,我们还是一起去张府附近盯着吧,届时沈掌柜出来,我们当场拿话问她,想必她不敢推脱。”

顾希言并不答话,竟是比韩沐先一步走了出去。

韩沐这次学乖了,并没有在张府附近干等,而是找了一间名唤鲜味居的饭铺,打算与顾希言边吃午饭边等。

店里的伙计笑着上来招呼道:“二位客官想要吃什么?”

韩沐笑道:“就是樱桃肉和清炒瓢儿菜吧。麻烦你快一点,我们吃完饭还有事情要忙呢。”

“好嘞。”店家忙应下道:“樱桃肉事先炖得火候差不多了,再加热一会儿就得,不会耽误客官您的事的。”

等到伙计下去传菜,韩沐笑对顾希言道:“这家樱桃肉做得特别地道,瓢儿菜是用猪油炒的,特别香,伯约一会儿尝尝都知道了。”

顾希言是被韩沐强拉来的,他瞪了韩沐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知道吃。”

韩沐忙对顾希言赔笑,低声道:“伯约放心,这次李捕快专门守着呢,这间饭铺离张府很近,一有动静他便来告知,不会耽误正事的。”

说话之间,店家已经将饭菜端了上来,樱桃肉的卖相极好,厚厚的一块猪肉被切成骨牌大小的方块,颜色樱红,光亮悦目。韩沐笑着解释道:“樱桃肉是这家店的招牌,据说主厨曾在秦王府当差,这还是出自宫里的秘方呢。”

韩沐话音未落,却听得有一年轻女子的声音传过来:“店家,还是老样子,一道樱桃肉,一道猪油瓢儿菜。”

韩沐顺着那声音一瞧,竟是叶芜独自一人来了。他不由起身招呼道:“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碰到了叶掌柜。”

叶芜在这里碰见顾希言、韩沐,也是十分诧异,先行了礼,又随口问道:“二位也是专程来吃樱桃肉的吗?”

“正是。”韩沐抢先说道:“我一再和伯约说这家店的樱桃肉好吃。趁公务闲暇,我们便来这里解解馋。叶掌柜,上次在轻烟楼叨扰了,这次我请客,不如我们同食?”

他这次倒大方,叶芜请了两回客,倒也想敲韩沐一笔竹杠,不过看到顾希言一脸严肃的坐在旁边,心里就有些犯嘀咕,迟疑道:“这不大好吧,毕竟男女有别,官商分际。我还是先回去,二位慢用。”

韩沐无所谓地一笑:“怕什么,礼岂为我辈设也?我看叶掌柜也不是那扭捏拘泥之人,否则我就不留你了。伯约,你说是不是?”

顾希言恨韩沐横生枝节,暗地瞪了他一眼,却只得淡淡招呼道:“叶掌柜不必客气,坐下同食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叶芜本就生性爽快,此时也不再扭捏,索性打横做了下来。

韩沐随口问道:“叶掌柜要加什么菜?随便点,不要客气。”

既然是韩沐请客,叶芜也就真的不客气,随手指了一道菜对伙计道:“那就加一道紫菜鱼圆汤吧。”

紫菜出自沿海一带,因运输不便,价格昂贵,在国朝是贡品,等闲人家亦不易得,叶芜点这道菜,原以为韩沐会很心痛,谁知他笑道:“叶掌柜当真识货,这道紫菜鱼圆汤也是这家店的招牌,我刚才正犹豫要不要点呢。”

韩沐虽然大大咧咧没分寸,为人倒是大方。叶芜对他的印象不由有所改观,又问道:“我只知道这家店樱桃肉是招牌,是用整块方肉打花刀,再放入葱姜、红曲米包、八角冰糖,香叶桂皮等调料小火炖煮而成的,费时又费功。这紫菜鱼圆汤,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韩沐笑道:“这紫菜是出自宁波一带的头水紫菜,色泽黑亮,口感绝佳,而且鱼圆是活鱼现杀制作而成的,特别新鲜。”

韩沐、叶芜二人言语投机,说得正热闹,却见顾希言插话道:“菜上齐了,二位还是赶紧吃吧。”

顾希言的脸色黑沉,韩沐也怕耽误了正事,忙招呼叶芜道:“叶掌柜不要客气,随意用些吧。我们饭后还有公事要忙,就不能相陪了。”

叶芜心里也有些怵顾希言那张脸,乖乖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樱桃肉外皮软软的,甜咸交织、油润爽口却一点也不腻,内里的肉酥烂肥美,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时时刻刻在挑动人的味蕾。这样一道肉菜与碧莹莹的粳米饭是绝配。叶芜把肉的汤汁拌在饭里,很快半碗饭便下了肚。

韩沐吃够了樱桃肉,又夹一筷瓢儿菜清口,因为是用猪肉烹制的,化解了瓢儿菜涩味。口感润滑鲜美,又带着蔬菜的清新,正堪与肉菜搭配。

顾希言吃饭的动作很优雅,速度却很快,不大一会儿功夫,他便吃了一碗饭,喝了大半碗紫菜鱼圆汤。头水紫菜口感细嫩,而鱼圆特别新鲜,里面淀粉很少,一口咬下是鱼肉特有的清鲜滋味,更诱人的是那碗清汤,融紫菜的鲜爽与鱼肉的鲜美与一体,一口喝下,鲜得人连眉毛都掉下来。

三人一时都不顾不上说话,忙着享用美味的饭菜。却见应天府衙的李捕快匆匆走了进来,对顾希言耳语了几句。

顾希言脸色微变,起身对叶芜道:“我还有公事,失陪了。”放下筷子便走了出去。

“哎,伯约等等我呀。”韩沐手忙脚乱地结了账,对叶芜苦笑道:“叶掌柜见谅,公事紧急,我们官府之人也是身不由己。”

叶芜倒少见韩沐如此认真的样子,忙笑道:“没事,你们忙正事要紧,我也吃饱了,承蒙款待,告辞了。”

叶芜跟着韩沐走出饭铺,看他匆匆向张侍郎府那边跑过去,不由停下脚步,又折回去问店里的伙计:“张侍郎府上是又出了什么事吗?我看官府的人刚刚赶过去了。”

店里伙计随口道:“还不是张侍郎前阵子离奇暴亡那事,官府的人折腾了有十来天,至今查不到凶手。前日李捕头还来小店问了话,可把我吓得不轻。”

伙计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叶芜道:“客官不知道,如今张府附近都是官府的眼线,您要是没什么事啊,还是别来这附近走动的好,大约一个多时辰前,我看见醉仙楼的沈掌柜去了张府,你说她这不是找事儿嘛。”

叶芜心里一惊,忙问道:“沈掌柜去了张府?你可确定?”

“小的亲眼见到的,这还能有假?”伙计低声道:“客官还是赶紧回去吧,这官府之人啊,可不是那么容易招惹的。”

叶芜的朝张府的方向望去,似是若有所思。

那一厢韩沐匆匆赶上顾希言,抱怨道:“你走的太快了,好歹也等等我呀。”

顾希言依旧一言不发继续在张府附近探寻,果然在张府旁边的一条巷子里,见到了沈琼英的身影,她的步履匆匆,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沈掌柜,你来张侍郎府上做什么?”顾希言心中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

沈琼英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见顾希言和韩沐都在这里,竟是轻轻笑了:“看来应天府衙的线报果然灵通呀,我不过去了趟张府,竟引来你们这么大动静。”

顾希言陡然提高了声音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顾希言虽然为人清冷,却一向儒雅,甚少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韩沐心下诧异。忙打圆场道:“我们有话好好说,你这样问话,会吓到沈掌柜的。沈掌柜,我们也是纳闷,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知道避嫌,去张府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沈琼英看向顾希言的目光亦毫不示弱:“韩治中,我有话想单独对顾府丞说,还请你回避一下。”

第22章 软香糕+方糕+香橙汤

韩沐走后,沈琼英沉声对顾希言道:“是张侍郎的夫人请我入府相见的。我若是不去,你们岂不认定我是心虚?”

顾希言愣了一下,随即问:“方夫人为什么要找你,她可是有话要问你?”

沈琼英扫了顾希言一眼,忽然自失一笑:“你我之间,果然还是到了这步田地啊。若是我说,方夫人也觉得我不是凶手,顾府丞信不信?”

顾希言沉默了,二人沿着张府向西一折,不多时便来到北市街,这一带商铺极多,沈琼英在一间挂着“画脂杭粉名香宫皂”幌子的停下,忽问道:“你还记不记这家店?”

顾希言愣了一下,眼神中便带了几分暖意:“记得,我在这里买过脂粉。”

那一年临近沈琼英十五岁生辰,顾希言想女孩子总是喜欢胭脂水粉一类的东西的,从同窗那里打听到这家店很有名,进去挑选了很久,最终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一盒香粉,那香粉包装甚是精美,价钱也不低,他觉得这份礼物很过得去了。

沈琼英生辰那天收到这份礼物也很欣喜,以往生辰顾希言送礼,不是玩具便是书籍,虽然教人挑不出毛病,可也没多大惊喜。不成想这回他可算稍微开窍了。

沈琼英第二天一早便迫不及待打开盒子使用,谁知往脸上一搽满不是那么回事,粉粗粗的都浮在脸上,显得肤色死人一般假白,而且不到一个时辰便开始掉粉,就连沈琼英这样的好皮肤,看上去也怪怪的。

用了两天,沈琼英实在忍不住了,私下无人时对顾希言道:“顾哥哥这是被黑心商家给哄了呢,这香粉盒子虽然看上去漂亮,可粉质太粗了,里面掺了不少铅,要是长期搽起来,脸都会变黑呢。”

顾希言当时便有些讪讪的,还是沈琼英觉得他上了当,跑去店里找伙计理论了一番,才换了一盒好粉。顾希言从此便认定自己对女子妆扮一道完全外行,再也不送她类似的礼物了,这对沈琼英来说也是一件憾事。

一晃十多年过去,沈琼英的语气似是有许多感慨:“有时候我在想,人如果一直像少年那般率真就好了。我们成年人历经世事,随时都带着一副面具,日子久了习以为常,倒分不清真实的自己了。”

沈琼英的神色有几分怔仲,因走得急,鬓发亦有些散乱,顾希言看了她一眼,放缓了声音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新开的糕饼铺做的点心不错,我们先歇歇脚,再细谈你在张府的经历吧。”

顾希言领着沈琼英进了一间挂着“扬州细点名糕”幌子的店铺,要了软香糕、方糕两样细点并香橙汤,在等待点心到来的时间里,沈琼英对顾希言说起自己刚才在张府的经历。

这天上午辰时末,沈琼英接到张府的请柬,说是方夫人邀请她过府,有要事相问。

方夫人是在内花厅接待沈琼英的,下人们都被打发出去,厅内便只剩下她二人。

出乎意料的,方夫人表现很平静。她轻啜一口茶,开门见山问道:“沈掌柜,你一定好奇今天我为什么请你来吧。”

沈琼英淡淡一笑道:“夫人是明白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邀我来,想必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吧。”

方夫人忽然笑了,沈琼英入府后,她还没有仔细打量过她,此时倒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沈掌柜是聪明人,如此,我也不多废话了。坊间皆传我家老爷之死与你相关,我却不那样认为。”

“夫人明鉴。”沈琼英不由问道:“夫人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方夫人沉默片刻,沉声道:“老爷死前那一阵子,性情着实有些古怪,心事重重时常酗酒,动辄便向下人发脾气,定是有大事困扰着他,我想他猝然离世,或许与此相关。你不过区区一酒楼的掌柜,便是与老爷有些不清不楚的事,也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又怎么会放在心上。这里面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见沈琼英沉默,方夫人看向她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厌倦:“我知道,顾府丞来府上吊唁那一天,张姨娘曾找到他,说老爷是你害死的。原因是你一心想要嫁给老爷为妾,老爷却不肯松口,你恼羞成怒毒杀了老爷。你放心,我自然不会信她。她这样的出身,也只能有这阴微的见识。官府定罪是讲究证据的,何况你能把醉仙楼经营得这么好,想必也不傻,也应该早就知道,像我家老爷这样的身份,是不会将你这样的女子纳入家中的,所以一早就该绝了念想。”

沈琼英胸中一滞,看向方夫人的目光多了几分冷意:“夫人说的没错,我断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像张侍郎这样的人,女人对她来说不过是玩意儿,我又怎么可能对这样的人动心,不过......”

沈琼英慢慢喝了口茶,平复了下心情,又问道:“夫人今天找我来,难道只为了告诉这件事吗?”

方夫人笑了:“我就喜欢沈掌柜这样的聪明人,心胸见地可比我们家那一群小妇强多了。我家老爷生前与沈掌柜过从甚密,便是临死前那一餐,也是在醉仙楼用的。我就是想问问,那天晚上我家老爷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据说他那天喝了很多酒,酒后吐真言,没准会泄露什么线索。”

沈琼英忽然笑了,她看向方夫人冷声道:“夫人这话就有意思了,如夫人所言,我不过区区一酒楼掌柜,与张侍郎的地位身份有天壤之别,张侍郎便是有什么要事,又怎么会泄露给我。实是张侍郎那天心情不大好,我陪着他饮了几杯酒消闷,然后他便回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不是吗?”

方夫人却没料到沈琼英这样烈性,会这样回答她,愣了一下方道:“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你和老爷生前关系到底如何,我并不会介意,这是我作为正室的气度。我只是想知道,老爷生前到底为什么而苦恼。你若是老实告诉我,我自会向官府说项,撇清你的嫌疑。你可知道,我兄长是左副都御史,他......”

方夫人话音未落,沈琼英便起身打断道:“抱歉,我所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夫人了,其他的,我亦没什么好说的。时候不早,便不打扰夫人休息了,告辞。”

沈琼英不再理会方夫人,匆匆走出张府。因走得太急,她的步伐有些踉跄,呼吸亦开始急促,可她不愿意停下来,似乎只有这样急速前行,方能抵消胸中的愤懑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