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奶奶站着想了想,似乎觉得也行,于是又重新坐下。
很奇怪,穿着寿衣的她明明又老又驼背,可偏偏这个举动里,充满了少女该有的娇俏可爱。
就仿佛她的灵魂,只有十五六岁一样。
这时候她缓缓垂下头,可是她僵硬的脖子并不支持她这个动作,于是整个人显得有些怪异,温四月想要问她,要不要先躺进棺材里,她毕竟是死人,这样在棺材外面,自带阴煞之气终究不好,这里可是她的家,儿孙后辈都还要在这屋子里生活过日子呢。
若是哪天运气差了些,吸入这些阴煞邪气的,少不得病个十天半月的,家里条件又不好,没准小命就拖没了。
可是她还没开口,就听到阿贵奶奶说话了,“你告诉他,我去村口找他了。”
然后就没了,温四月等了半晌,见她还不说话,只得开口问:“还有呢?”
老太太摇着头,“没了。”
所以她可以进棺材了么?温四月试着上前,准备劝她,没想到她倏然站起身,转过头来,惨白的脸直勾勾地看着温四月,口气却是变得激动愤恨起来,“要不是何昌德,我这么多年,怎么会把云哥忘记了?我不想跟何昌德埋在一起,他们要是敢把我跟着混账东西埋在一起,我以后叫他们何家几代人不得安宁。”
如果不是她后面说不愿意埋在一起,温四月还真不知道何昌德是谁。
这不就是阿贵他爷爷么。
但是她说忘记了云哥?又是怎么回事?温四月联想起她对爷爷的爱答不理,莫非还真是失忆这一套?不然现在怎么喊爷爷喊得这么亲密?
温四月见着躁动不安的老太太,那脸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血痕龟裂,生怕真出现尸变,连忙安抚,“好好,我想办法劝说阿贵他们。”
可是回头又想,自己怎么劝?还不如她自己去托梦。于是就耐心劝着,“要不您自己托梦?”
老太太最终还是答应了,但是却要求温老头以后就埋在她的旁边。这个温四月却是不能答应,毕竟桔梗有祖母呢,所以也是很为难,“这个事儿,得看我爷爷。”
“我会去跟阿云哥说。”老太太也不勉强她,继续给她诉说自己的不满,比如她那几个侄媳妇,把她的好些骨头都折断了等等。
温四月也看到了,不然老太太怎么可能坐得下身来,但应该她们也不是故意的,也是怕她不肯安心走,跑去找这些侄媳妇的麻烦,到时候平添了冤孽,反而过不了奈何桥,于是好言劝慰道:“都是庄稼人,粗手粗脚的,也不懂这些规矩,您老想着前些年,哪里有正经下葬的,都是死哪里就埋哪里了,所以您老大人有大量,也别怪她们了,回头我叫她们多给您老烧香。”
老太太似乎才满意,只是仍旧有些不甘心,几十年的光阴都这样被毁掉了,迟迟不肯踏进棺材中。
温四月见着这时间一点点流逝,生怕她再不进去,以后真会影响到后人,于是只能问着她,“您老到底要怎么样才进去?”
“我想见你爷爷。”她满怀期待地朝温四月开口。“但不是现在这样样子。”她想回到十六岁的时候,然后以梦的方式与温老头见面。
温四月不同意,可老太太态度坚决,甚至朝她求道:“我浑浑噩噩活活了这许多年,将他都给忘记了,他却一点不怨恨我,为了我一直困在这小山村里,你就让我见见他吧,不然我走得如何安心?”
温四月觉得有风险,但是想起爷爷对老太太的念念难忘,便想若是叫爷爷见她一回,想来这一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
于是才点头答应,“不过事先说好,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说着,到灵堂前拿起丧事班子准备的材料,就开始画符。
画着画着,忽然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老太太,“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些?”
“我是死人,当然能感觉到你正常人之间的区别。”她觉得温四月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但她说的这个,温四月知道,温四月想问的是,她怎么晓得自己可以让她去爷爷的梦里,还能恢复到年轻的时候?逐也问出口。
方听老太太说,当初她和温老头认识,就是因为温老头到他们村上来,这样帮过一个枉死的人。
但温四月用的办法和温老头的必然是不一样的,老太太觉得她会,多半是因为意外是温老头教的吧。因此也就没多做解释,待画好了符,摆了个简单的传送阵,便将她的魂魄送进温老头的梦里。
原本因为伤心难过,处于昏睡中的温老头,忽然什么东西太晃眼睛了,一面缓缓睁开眼,金色的太阳透过雕花窗从外面照射进来,瞧着一片欣欣向荣。
他连忙翻身起来,发现自己垂老的身体好些变得年轻活力了,还有这会儿不是大冬天么?怎么会有这样明艳的太阳?
一面起身开门看,却没有自家矮小的土墙,院子里也没有树,而是一派青色入目,绿叶间挂着一个个鸡蛋大小的梨子。
此刻正是快要到仲夏了。
温老头正是诧异之际,忽然听得一个令他熟悉无比的声音从墙外传过来,“云哥。”
是素芬的声音。温老头心中一喜,随即回应地叫了一声:“素芬?”然后也等不到对方回答,就忙去开门。
果然,一打开门便看到提着竹篮的素芬正笑面如花看着他。
“你,我昨天等了你好久,以为你不来了。”温老头又惊又喜,已经被见到素芬的欢喜冲昏了头脑,没去想其实自己已经老了,素芬也不可能这么年轻,就仿佛现在这一切都是真的一般。
素芬却是看到他那一幕,眼泪就忍不住垂下来,不由分说地投入他的怀抱里,“云哥,我去了,我去了,只是半路被何昌德家的狗奴才打晕了。”
一面哭着与温老头解释后来的事情。
那一晚上她被何昌德家的奴才拖进去院子里,给何昌德强占了去,所以她没脸再见云哥了。
回了家准备上吊自我了结的,没想到被她爹娘发现,又贪图何昌德家给的丰厚彩礼,准备给她哥哥说媳妇,就给她下了药,塞进何昌德家抬来的小轿子里。
半路上她醒来了,跌跌撞撞挣扎着要逃走,却反而从轿子上掉下来,砸伤了头。
也正是这个举动,彻底将云哥从她的记忆里删除,不但如此,她忘记了何昌德是怎么娶到自己的,爹娘又是怎么无情的。
还以为自己和何昌德就像是何昌德所说的那样两情相悦,与他做起了夫妻,可是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何昌德,哪怕怎么在心里说服自己,打从心底还是对何昌德有种厌恶感。
她没敢告诉大家,解放后看到何昌德家的田产都被分出去,她是有多欢喜,她就喜欢看何昌德那哭天喊地的难过样子。
再到后来,何昌德因为这地主身份被打死了,全家老小无不伤心,她也跟着挤了几滴眼泪,但是她其实心里竟然觉得很开心,也不知道是为何。
而面对总是默默给家里补给的温云,她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但也不讨厌,只是为了儿女小辈们的名声,总是与之拉开距离。
可眼下她恢复了记忆,她多后悔当初那样冷漠无情地拒绝温云。
如今扑在温云的怀中,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对不起云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忘记你的,呜呜。”
这一行的人,能看到别人生死,鉴旁人福贵祸仇,却不能判自己的命运如何?
唯独晓得,修得不正,一辈子必然是断子绝孙又瞎又穷。
而他此前因人情,帮了一个人,沾了不少孽,遭到反噬是迟早的。
所以当时虽然不知道和自己两情相悦的素芬为何忽然嫁了何昌德,但心里却暗自庆幸,总好过跟自己,指不定就早早没了呢!
可是却不知道,何昌德是以这样的卑鄙手段娶到素芬的。
他心中自责后悔,居然这么多年了才知道,可是还没来得及和素芬说一句话,素芬忽然从他的怀里消失了,梨树暖阳也没了,他猛地睁开眼,只见着屋子里一朵小小的煤油灯跳动着,旁边坐着自己的小孙女婿。
“四月呢?”他沙哑着声音,心里想起刚才梦里的一切,要挣扎着起来。
萧漠然过来扶他,“阿贵家那边出事了,四月让我在这里看着您老。”
而此刻的阿贵家,老太太的尸体忽然睁开眼,温四月知道她是从梦里出来了。正要上前劝说,她心愿已了,该进棺材了。
可是不等她开口,老太太就迫不及待地自己爬进棺材里,“快给我盖上,不能叫云哥看到我这副又老又丑的模样。”
“……”温四月见她已经躺进去,便快速合上了棺材。从人情上说,既然爷爷会马上赶过来,该叫他们见一面,但是一想到她诈尸,身上全是煞气,爷爷身体本来又不好,若叫这些煞气入体,怕是难熬。
于是果断的封棺。
然后从灵堂里走出来,却发现爷爷竟然已经来了,看样子也来了一会儿,但就站在原本的墙外,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爷爷。”她上前有些不安地叫了一声。
温老头声音哽咽地应了一声,目光看着灵堂那边,“她走了么?”
温四月点头,有些担心老头子会不会责备自己,“您没事吧?”
老头子这次没回她,就站在那,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回家吧。”又让萧漠然去喊阿贵家的人都回来。
然后让温四月扶着自己回去。
温四月却有些担心萧漠然,所以心不在焉的,连温老头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她都没留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到温老头说:“我这一辈子真是白活了,对不起素芬,也对不起你奶奶。”
他身体本来不好,温四月也不知道阿贵奶奶梦里跟他说了什么,如今听到他这样说,只能试着劝他,“爷,世事难料,这也不能怨你。”
“怨的怨的。我要是当时不约她半夜出来见面,就不会让素芬被何昌德霸占了。”更不会因为想留在这村里,娶了春梅。
娶了春梅,就是害了春梅,自己从前造的那些孽,都报应在了她和女儿的身上。
反而是自己,现在还活着。
温老头越想越是后悔,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过得失败,既然辜负了素芬,害了素芬一辈子,也害了春梅母女,可就他这样一个人,到现在如今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明明最该死的是自己才对。
扶着他的温四月却不知道为何,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那种不安,在萧漠然去找阿贵家的人后,就一直如此。
第28章 二合一
忍不住垂头朝身旁的温老头看过去, “爷,你不会乱想吧?”他的挚爱没了,又知道了阿贵奶奶这么多年来对他冷漠, 不是不爱, 而是失去原本属于他们的美好记忆。
两位老人就这样白白错过了许多年,明明阿贵爷爷不在了,奶奶也早没了,如果没有这些错过, 晚年的他们应该还能在一起过一段日子的。
可是现在……所以温四月才担心温老头心乱想, 没了生意。
温老头没有回她的话,不知道是没有听到, 还是默认了温四月的话, 整个身体都颤颤巍巍的,好似下一秒就会晕过去一般, 整个人像极了秋日里田间已被鸟雀啄得稀烂的稻草人似的。
这让温四月急了,连忙顿住脚步,转到他的面前,伸手扶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削瘦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给强行扶正,只觉得老头子满脸的死气,尤其是那双眼睛, 此刻变得浑浊不已, 一时让温四月心惊胆颤,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己的心犹如擂鼓一般咚咚地伴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在耳边响动着。
于是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爷,你寿元未至, 你要是敢死,我以后去了城里,就不管桔梗了,她怎么办?你已经对不起阿贵奶奶和春梅奶奶!对不起大姑!眼下就只剩下桔梗了,你更应该好好活着才是。”
温老头木然地看着她,浑浊的目光里满是死气沉沉的笑容,他压根就不信温四月这话,“你不可能。”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她虽然比你大,可是这从小到大,其实你更像是个姐姐,你怎么可能不会管她呢?”
温四月怕了,她前世修炼得太久,早已经忘记了什么是亲情,如今所有关于亲情的一切,都是从温老头这里得到的,她舍不得。急得紧紧地抓住他削瘦的肩膀:“不,你别乱来,即便我不会不管桔梗,可是我始终不能代替您的存在,桔梗她需要您。”
这个时候温四月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她一向坚强,如今红了眼眶,让温老头的心里也不好过,他何止是放心不下温桔梗?他更放心不下温四月。她和萧漠然成婚这么久了,是没出过什么事情,可是命格一片朦胧,未来到底是祸是福,看不清楚啊。
然就在祖孙俩僵持之际,四周的空气就像是忽然飞速一般降了下来,肉眼可见旁边那沾满了雾气的枯枝上,瞬间凝结成冰。
“怎么回事?”温老头眼看着这一切,一时也忘记了满腹的悲伤和愧疚,担忧地看着温四月。
温四月也不知道,心里不由得想起萧漠然,“爷,您别闹了,不然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大概要守寡了,我先去找漠然。”
眼前这一切突变,让温老头哪里顾得上自己的私人感情,也是十分担心萧漠然出事,听到温四月的话,连忙催促着,“你,你快去,爷就算是要死,也保证留着一口气等你回来。”
温四月心说他说什么胡话,不过这个时候也懒得同他计较,急忙往阿贵家方向去。
这阴气就是从阿贵家那个方向来的。只是温四月也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明明阿贵奶奶已经没有任何怨气遗言了,也回到棺材了,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然而跑着跑着,在离阿贵家不过十来米远的地方,她不由得顿住脚步,拿着手电筒仔细照了一圈自己的四周。
这……这特么是个招魂阵!又见地上用的石灰和符纸,皆都是阿贵家办丧事的材料,而且看这样子,自己之前来阿贵家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只是她来时没走这里,当时又一心都在阿贵家的灵堂,也就没留意到这招魂阵。
刚才出去的时候,心里想着萧漠然,手里扶着爷爷,更没注意。
可就算是一个招魂阵,也没有这样的威力啊?她心中疑惑,一面停下脚步,打算将这招魂阵给改了,却发现这招魂阵好像哪里不对劲……
多了几个点。
脑子里迅速想起温老头给的那些书,书中有招魂阵的画法,不过旁边还特意提到过,招魂阵与那聚阴招魂阵十分相似,只要画的时候多点几下,就成了专门聚集阴气的邪阵,此阵法虽是简单,但威力却十分夸张,能把这四下的阴邪之气孤魂野鬼全都统一吸纳到一处,成为至阴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