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的。
可是,这个“一会儿”是很短的,也许下一秒,就有一个姑姑走过来,那么他们就不得不分开了。
任何一点点差池,都足以毁掉这个“一会儿”。
“你…”
“我…”
一同开口的脸红心跳没能氤氲开,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碎了。杏儿和小篆气喘吁吁地找过来,小篆抢先说:“殿下,皇后娘娘让您尽快过去,皇爷咯血了!”
太子大惊失色,与宝珠对视一眼,两人拉着手往外跑。杏儿和小篆面面相觑一回,情急之下也管不到这点小处,一边跟着撵,一边暗暗祈求,可千万不要被谁撞见。
皇后见宝珠与太子同来,一时也顾不上她,只问太子:“你父皇之前可有这般症状?”
今晚的和乐融融始终透着古怪,皇后心里原就防备着突生不测,却再不想会应在这上头。
太子摇头,说:“容臣看看父皇再说。”
皇帝虽咯了血,人倒是清醒的,目下正在翩鸿馆东退间里歇息。
童御医致仕了,跪在地上为他诊脉的是戚御医,这一位年纪轻些,能在御医院里做到正五品,也不是易事。
太子走上前去,见皇帝面皮泛青,唇色乌沉,煌煌的灯火照着,竟有种下世的光景。
太子心里一酸,单腿跪在他跟前,轻轻唤了声:“父皇。”
皇帝眼皮微动了动,目光向他转来。那眼睛不知为何,让太子感到无比陌生。
他不愿意见到自己。
太子压下这个莫名涌起的念头,对正收着脉枕的戚御医道:“如何?”
戚御医暗觑了皇帝一眼,正斟酌着措辞,屋外内监进来通传,翠微仙师身边的童子来了。
太子顿时皱眉,皇帝却急切道:“快传!”
那童子生得倒是粉雕玉琢,惹人怜爱,进来不过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我家师父尚未出关,还请皇爷见谅。”
皇帝没有丝毫不悦,只略显疲惫地招招手,让人倒水来。
太子伸手扶他坐端些,又接过内侍斟来的温水,童子揭开白玉盅盖,献上新丹。
皇帝便紧紧拈住那枚红丸,往自己口中送去。
太子不禁闭目一瞬,几乎没能及时将水递到皇帝嘴边。
像醍醐灌顶一般,皇帝登时觉得自己从那股濒死感里挣脱出来了。他坐直了身子,摸了摸那童子的发髻,和蔼道:“快回你师父那儿吧。”
童子乖巧告了退。戚御医亦知情识趣,又请了一回脉,道是龙体已安,跟着退下了。
唯有太子深思片刻,一面替皇帝披上斗篷,一面顺口夸赞道:“这翠微道人纵有些许多放诞无礼之处,想不到炼制的丹药尚有这般功效,臣只知父皇宽厚仁慈,识人却难望父皇项背。”
皇帝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刚服了药,不耐烦穿厚重衣裳,便撇开了斗篷,起身信步踱着。
太子欠身跟着,极力委婉道:“不过这仙丹的效力,臣瞧着远在人参、灵芝之上,若每日皆进,万一过犹不及…”
皇帝冷不防地停下来,太子料到他必有反应,刹得也堪称恰如其分,趁势跪下来,铿然道:“臣自知与仙门无缘,此话不过无知妄语,但字字发自肺腑,还求父皇姑且一听。”
“太子啊…”皇帝的喟叹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落寞:“朕多撑两年,这江山交到你手里时,才不那么烫手啊。”
“父皇此言,臣实在惶恐!”太子立誓道:“臣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皇帝眼底深掩着一丝讥诮:做戏做到他们父子这份上,怕是连自己都骗过了。
太子呢,在立誓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倘或真有天雷在这裉节儿上劈来,要怎么自圆其说。
天上明月高悬,梁下彩灯流转,父子俩的身影映在墙上,影子是没有面目的。
皇帝最终也没披斗篷,对太子道:“朕回宣政殿,你不必跟着了。”
太子称“是”,仍送他出门。
候在外头的皇后及太子妃尚忧心忡忡,始料未及皇帝会这般步出来。
太子便立在最前头,恭送皇帝的肩舆远去。
他回过身,看向皇后:“父皇已无大碍,母后放心。请您也早些安歇吧。”示意太子妃一道,二人行礼告退了。
明月如水,万籁俱寂。一对对宫灯迤逦前行,又分道扬镳。被簇拥在其间的人金装玉裹,煊煊赫赫,只是在仲秋的夜里,并不显得热闹,倒像是隔着陈年旧梦。
一转眼,竟已到了岁末。
这几个月过得平淡如水,宝珠每日里不是写两笔字,就是做手炉套子、羊绒袜子、圆通通的手筒、厚暄暄的鞋垫…皇后哪会缺这些?可拦不住她技痒,一闲下来就顺手捧着做。
等到了腊月,狼毫都冻住了,便也不再写字。多出来的空档,便跟杏儿等人一起站在廊前,看那些小内侍搭着梯子敲冰凌。
七八岁的猴儿崽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进了宫虽知道规矩了,不过便于更掩人耳目地淘气。敲下来的冰凌不说及时丢了,当兵器似的,各人挑一杆在手里,三三两两约着要回去比试。
左右皇后住的屋子暖和些,屋檐下积不了冰挂,年长些的宫女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扰着主子,由得他们去。
杏儿悠悠叹了声,道:“咱们比这些猴崽子大几岁?像隔了一代人似的,闹腾不起来了。”
宝珠失笑,眼睛却往远处眺去,朱太监正半真半假地呵斥那些小子们,擎着拂尘一气儿把人往回赶——他还留在凤仪宫,见了她也还是笑眯眯的。
杏儿没听见她答话,也就罢了。入了冬身上穿得厚实,人仿佛也渐渐不再风声鹤唳,要是这会儿一支冰凌砸下来,兴许都来不及躲。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这动作可不怎么好看,幸好没叫哪位姑姑瞧见。
又偏过头瞧瞧宝珠,她也低着头,那姿态却怎么看怎么温婉动人。领上镶滚的一圈儿白狐毛随着风微微拂动,时隐时现的一点儿肌肤竟还要细白几分。
杏儿暗生羡意,想使坏去冰她一个激灵,又怕真惹她生气。
她看得出宝珠心事重重。
提心吊胆是没有用的,但或许正因为没有用,越发提心吊胆。
自中秋后,皇帝的身子骨时好时坏,如今朝政大权已经完全交到太子手里了。太子不敢掉以轻心,本想一如从前那般,事事奏请圣意裁夺,然而皇帝病势稍重,情绪便愈坏,他再执意,反被斥责不体恤君父,只好与三公九卿一同商议着办。
这一办就径直办到除夕封笔封印。每年除夕到初一,皇帝是不办公的,太子也沿引此例。
这一年里最后一次召对散了,太子便往宣政殿给皇帝问安。
雪才停不久。路面虽扫干净了,到底走着不畅快。皇帝几次嘱咐过他,冬日里坐轿过去,免得来回奔波受了寒,太子都再三辞了。
皇帝半坐在床上,手里正把玩着一串檀木珠子,那珠子比寻常佛珠大些,上面雕的是十八罗汉——这是薛盟给他寻来的玩意儿。
薛盟这外甥当得够放肆,陪皇帝闲话,嘴上也没个把门,正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一只绘着肉翅西洋女人的鼻烟壶某日被长公主瞧见了,险些当着一众清客的面儿挨了家法。
皇帝笑得咳嗽起来,太子乜了表兄一样,连忙上前给父皇抚背顺气。
好容易缓过来,皇帝对这活宝外甥下了定论:“誓之将来若被打断腿,朕多多地赏你伤药。”
太子亦是一脸忍俊不禁,而后稍稍正色,向皇帝回禀除夕事宜。
皇帝连连点头:“南边祖陵和太庙都祭拜过了,朕心里便安泰了;臣工们的节礼赏钱,你作主便是。内宫里嘛,都是自家人,大节上不错即可,让太子妃把那两个也带上,你母后的心思,能体谅的便体谅些。”
太子听明白了,皇帝仍不打算露面。
他便掩着憾然,道:“太子妃陪着母后,臣便与父皇一道…上一回父皇答应过臣的棋还没下呢。”
皇帝拿手指点点他,对薛盟道:“太子是越活越回去了,啊?”又定定地看过来:“明日正旦,你代朕接受百官蕃使朝贺。”
第43章 .四十三翡翠镯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殿下!殿下!”小篆急得大冬天儿的一头热汗,赶在进门前拿袖子抹了,这才跨进屋中。
太子和四皇子都在。小篆本想念句“菩萨保佑”,等看清楚面前二人,暗赞了一句:“天爷…”
差了十五岁的兄弟俩,都着衮冕,小的那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活脱脱一个又富又贵的福娃娃;大的这位,则是一派龙章凤姿、仪表非俗。
没人不想照着四皇子的模样画张吉庆年画,但没人敢直视太子殿下睥睨天下的气度。
太子正命幼弟背书,挑眉看了小篆一样,小篆自知失态,忙呵着腰,讪讪道:“奴才斗胆,还有一刻钟就该升朝了。”
不怨他这般慌里慌张,昨夜太子守了岁,今儿天不亮就又过来更衣,正旦的礼节丝毫错不得,伺候的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出纰漏,偏偏长禧宫那位又打发人来,说四皇子不见了。
这话说的,忒失水准。翻了年四皇子就五岁了,这么大的日子,太子能带着弟弟一块儿上朝,兄友弟恭,多么好的美谈啊。
“蕃使们都到齐了吗?”太子听四弟背得还算满意,一压手让他停下,这才问小篆。
“到齐了。”小篆语调略扬,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万国来朝啊!多少代没有过这样的盛事了?大徵定鼎十六载,皇爷竟然把这头一遭交给了太子。
太子瞧着他那张喜孜孜的脸,倒也没说什么:人活百样,难有样样俱全的,若能又机灵又稳重,恐怕只会是别人安插来的钉子。
再者新年伊始,高兴些也没什么。
太子对四皇子一招手,二人前后走出抱厦。
今儿是大日子,临朝之处在太极殿。屋前停着两抬肩舆,大篆守在一旁,见人出来,行了个跪礼:“殿下新禧。”
太子“嗯”了一声,坐上肩舆。四皇子也有样学样,更加正襟危坐。
大篆并着两指,往上一抬,肩舆便稳稳当当地开始前行。
春风未至,朔风尚寒。太子腹内有万丈豪情,头脑却冷静得很。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治国平天下如是,修身齐家如是。
小篆留下来没跟着,只好望着威风凛凛的仪仗歆羡一番。忽然想起来,过了年,太子殿下也长了一岁,该行冠礼了。
龙子凤孙跟普通孩童不一样,知事明理早得多。打太子参政起,重大的日子已经束发戴冠过多少回了。
今年么,圣躬时常违和,除皇爷外,谁配为太子加冠?指不定就这么作罢了。
“母后新禧。”皇后这里免外命妇拜贺也有多年了,宫里头也只有太子妃、太子嫔依着孝道全一全礼节。
皇后略一颔首,让宝珠将压祟钱分给她们。
太子妃谢过赏起身,因说笑道:“今日又长一岁,偌大的年纪,还厚着脸皮讨母后的赏。”
皇后便道:“等你有了好信儿,来年拿双份的也应当。”
太子妃的神色立即没有方才那么自在了,低低应了个“是”。
蠢物。眉舒心里冷笑了一声,又抬眼看向宝珠。
宝珠避过她的探究,轻声向皇后道:“娘娘,水点心好了,我舀给您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