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不由茫然。
玲珑和四娘子一同点头,顾大伯功利心虽强,却不是真的肯卖女求荣之人,如此也就没了谗上一说,凭他这些年在官场打滚磨历出来的眼力,陈家小郎身上必有他看中的东西。或是学识,或是品行,或是二者皆有。
又或是……心机。
有些人的聪慧,有时表现在单纯的聪慧上,有时则表现在深沉的心思上。
只不知陈家小郎是哪一种。
……
三娘子的事未明了,顾家又接到了大娘子的报信:颜家老太太的病托了一阵子,终是没熬过严冬,殁了。
明知这是丧事,邹氏接到颜家送来的报丧信息后,还是笑了。
那难缠的老虔婆终于死了,以后大女儿再不必受那老虔婆的搓磨了。
也没心思计较三娘子的事了,得收拾祭品去颜家祭拜,顾颜两家是嫡亲的亲家,顾家得派人去帮着颜家治丧,祭礼也要比旁人家厚重几分。
邹氏不心疼祭礼,她是心疼自家女儿,丧事最是磨人,尤其现在是寒冬,灵堂必是搭在外面的,也不好多置火盆,大娘子这些孙媳妇,可是哭灵的主要人手,一天十来趟灵哭下来,纵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老太太也心疼,丧事从古就是重礼之事,礼节重到近乎严苛,寻常人家不知礼数则罢,为官之家若是不遵循礼数却是万万不能的,因此,许多人家的妇人身子骨弱些,许是一场丧事下来,人也就一并熬没了。老太太不担心大孙女熬不住,她担心的是,小夫妻成婚没多久,一直也没传出喜讯,颜老太太这一殁,两人守孝,又要耽搁了。
还担心大孙女跪灵时受寒,日后不易坐胎。
这话她不好跟未通人事的孙女们说,只能叮嘱邹氏,让家里几个男孩子过去帮忙时,多看照几分她们的大姐姐,万不可使她在凉地上长跪,宁愿在丧仪往来之事上多忙些,也不能一味老实的只管跪灵,伤了身体。
又跟玲珑说:“我是许久没见过你大姐姐的了,幼时她也多和我同睡一处,最是乖巧的一个小娘子,小小年纪就已体谅你伯母教养儿女不易,从不闹你伯母,后来你大兄出生,她又帮着你伯母照顾你大兄……她是咱家第一个孩子,幼时极可爱伶俐,于是我们大家给她取了个小名儿叫珍珠儿……家里只你姐妹两个自小就取了小名儿,你的其他姐妹都是长到八岁才取了名儿的。
原我想着,珍珠儿这般好性子,也知书达礼,你大伯定是将她嫁入一门极好的人家,长辈慈和,夫妇和顺,妯娌们友善,便是略有不足,也该是平顺安和的……颜家,那却是不成体统的人家,只听你大伯母说你大姐姐如今过的如何如何,我便不由替她难过。
本是家里极珍视爱重的娇娇儿,嫁去别家,谁又会将极她珍重爱重呢?怕是亲夫婿都不会如此,何况别人?”
言语间,竟也是对儿子带了三分埋怨。
这种丧事,小娘子们是不必去的,邹氏却得去一趟,于是玲珑和二娘子集了几个姐妹,连夜缝出了两片腹背暖甲并一对兔皮护膝,只待邹氏去时,将东西给大娘子捎去。
邹氏走时有多窝心,到了颜家见过颜家众人如何处事之后就有多窝火,但那种场合,再窝火也得忍着,不能发火,否则就连亲家都做不成了。
颜大人嫡亲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另有庶子三个庶女两个,他上有个不晓事母亲,中有个不管事的媳妇,下还有被母亲教的也不通情礼的儿女们,另外还有两个靠他庇护的一兄长一幼弟,以及颜老太太娘家一大家子。
这些人都依靠着颜大人一人活着,但颜大人的俸禄么,也只够养活他自己一家,那这些人靠什么养?靠颜太太的嫁妆。
颜太太娘家是行商之人,地位低贱,偏银子多,将颜太太嫁给颜大人后,除了极为丰厚的嫁妆,为了家族之计,又另将家族一条生意给了颜大人,对外称是给颜太太补的嫁妆,其实只是商家送给庇护他的官家的孝敬。
拿着这些孝敬及颜太太极丰厚的嫁妆,颜大人将官途一路铺至如今五品。
原本,用了颜太太的嫁妆,颜家人在颜太太面前应该客气几分,奈何,颜大人有个异常彪悍蛮横不讲理的亲娘,她硬是借着商户及贱籍的原由,将颜太太压了半辈子。
如今颜老太太一殁,颜太太头上没了大山,可算是能将头抬起来了,婆媳半辈子的恩怨,都在丧事上闹出来了。
活人如何与死人闹?那却是再简单不过,不过在丧礼上弄些事出来耽误了上祭的时辰、哭灵的时辰、再将丧礼一切事宜都搅的不成体统就是了。若说起来,便是颜太太因太过伤心而办了糊涂事。
但是冀中就那么大点的地方,谁不知道颜家的糟心事?颜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没少搓磨儿媳,现在她死了,还不兴让颜太太出了这口气?说死说活,就是颜大人不作为,由着老娘闹腾,由着她搓磨自己的妻子,也由着她将家里的孙辈们养歪。
上两层婆媳闹腾,最为难的就是下面的孙媳妇们,这样的天气,颜太太就是搅着不让颜老太太顺心而去,左耽搁一会儿右耽搁一会儿,让底下的儿子儿媳们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干等,几趟等下来,几个媳妇们已被冻的脸色青紫,身上也抖的不成样子。最过份的是,厨下既没备着暖汤,地上也没铺半块垫子,一家子就只能跪在生地上。
邹氏见大娘子冻的脸色都变了,心是生生的疼,还好腿上绑了皮跪垫,身上也穿了棉比甲,饶是如此,几场跪嚎下来,整个人都软的起不了身,只能由两个兄弟搀起。
邹氏劝说颜太太:“好歹给跪在生地上的那些人煮些热汤,免得作下了病。”
颜太太反唇一句:“原是官家娘子都金贵,只这么一时就能作下病来,亲家若是心疼自家女儿,只管自己熬汤给她。老太太最是疼爱他们夫妻,万不能老太太没了,她们连为老太太诚心守灵哭丧都做不到。”
一句话噎的邹氏的腔子疼,若是平常,她早厥回去了,偏遇着这样的事,若颜太太因她厥回之事再借机作闹,万一引到大娘子夫妻不诚不孝上,这两个孩子就不用做人了。
邹氏生是忍着气恼,献过祭礼之后,茶都没喝一口就回来了。
回来又跟丈夫报怨,颜家太不成体统了,若颜太太以后还是如此,颜大人的官身也该做到头了。
顾大伯何尝不后悔与颜家结亲,颜大人为官有几分精明,内事却一踏糊涂,今日如此闹剧,他却只管哭,丝毫没有规劝妻子的意思。
女婿生在那样的家里……唉!
七日后,颜老太太出了灵。
第十日,颜太太突然叫家里一众儿媳立规矩,寅时不到就得在院里等着,起来后让儿媳们伺候她穿衣洗漱,伺候吃早饭,中午服侍她午睡,下晌伺候着吃晚饭,晚上也不许回去,几个儿媳轮流守夜,得睡在脚踏上,夜里还要伺候她喝水,起夜,早上还得给她倒尿桶……若有不顺心,便厉声责骂,去的稍迟些,便斥责儿媳们不孝……
不过几天下来,颜家一众媳妇们便被搓磨的形销骨立。
维检去了一趟颜家,见过亲姐的形容后,一个大男儿硬是哭的双眼通红。回来就向邹氏说了实情,邹氏听得大女儿只剩一副骨头硬撑着,心里又恨又疼,想将颜太太杀了的心都有。
顾大伯也心疼女儿,特地去找颜大人,颜大人此时正准备回乡守孝,与同僚交接政务。顾大伯也不管两人多年交情,直接了当的说颜太太如今连长辈的体面都不顾了,专以搓磨儿媳们为乐。又问颜大人,如果再不管制妻子,这门亲事就作罢,顾家女儿万没有到让一个商户之女来作贱的道理。
颜大人一时怔住,他这段时间忙的连家都没顾得上回,守孝是人伦大事,除非圣上夺情不许他辞官,否则,他一定是要守满三年孝再谈起复之事的。可他区区一小官,圣人如何肯为他夺情,颜大人只能上书辞去官职,再整理自己任上的事情,与接任者进行交接。这一忙,就不知家里妻子生了如何一场事故,直到顾大伯找上来。
颜大人匆匆赶回家中,一见几个女媳形容枯槁的模样,简直万念俱灰。妻子这是在自掘颜家的后路!如此与亲家结仇,想也知道,他的起复之路遥遥无期了。官场之上从来都是人走茶凉,家里遇了难处,多是亲家为了儿女才愿意携手提一把,似他这般无依无靠之人,日后能不能还列入官场,全凭几个亲家提携与否了……如今,儿媳们的半条命都给妻子折腾没了,谁家父母愿意看自家女儿被这么搓磨?
颜太太如今可不怕颜大人,他一旦辞了官,家里上上下下都得靠她来养,上面压的婆婆已经没了,这个家,她想如何就如何,没人敢置喙。
颜大人与颜太太说道理,颜太太却只与颜大人讲规矩,儿媳妇伺候婆婆的规矩,这原就是从上一辈儿传下来的,颜老太太让她这么伺候过,且与她说过这才是读书人家正经的规矩,既是正经规矩?她如今如何不能让儿媳妇如此伺候她?
颜大人有口难言,他年轻时为了孝顺母亲多委屈了妻子,又免得妻子和母亲起争执,便总是附和母亲的话,用诸多规矩压着妻子……若说这规矩是错的,那老太太成什么了?他又成什么了?若说这规矩没错,亲家变仇家就近在眼前了。
颜太太就是逼着整个颜家都来评价老太太的是非对错,就是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就是想看颜大人如今左右绌支的难堪形状,若不如此,她出不了憋了半辈子的恶气。
儿女不能相亲是何人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