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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养祸水 娇养祸水 第7节

“嘿!”席慕白吊起眼来,“他倒跟你生的似的,一窝没心肠。我卖他亲娘是为了甚?还不是为了养活他!他要读书,读书多费钱你可晓得?不卖了他娘,卖他不成?啧、我倒心悔,当初就该趁他年幼,卖了他才是。”

箫娘不搭腔,摁着锅盖不松手,席慕白自觉没趣,往窑子里摆饭吃去了。

比及天色蓝重,席泠归家,趁还见亮,箫娘将饭摆在院中,过问了席泠入学当差的事。席泠把白丰年刁难之事隐去不提,淡说两句,摸了个小匣子搁在案上。

捡来一瞧,是一副细珍珠坠珥,箫娘乍喜乍惊,“给我买的?”

席泠点点头,箫娘便喜孜孜搁下碗,往耳朵上戴。她今日穿一件妃色对襟短褂子,旧得透了纱,底下扎着玉白遍地撒花裙,堆鸦的髻,并头簪两朵野黄花,两耳下珍珠晃荡着,尤显清丽俏皮。

他多瞧了两眼,箫娘察觉他的目光,索性将个脑袋大大方方凑到他眼皮底下,“我好看吧?”

席泠眼色闪避,扒了两口饭,“好看没瞧出来,脸皮厚倒是看出来了。”

“哼,” 箫娘鼻稍翕动,轻蔑的笑,“吃着我的饭嘴还硬……你个书呆子懂什么女人?”

席泠眼罩薄烟,牵着唇笑笑,没再讲话,只静听箫娘嘱咐他摆酒谢何盏之事。

按她的意思,何盏这等有家室有能照顾朋友的人,就不该吝啬,酒菜皆要上得了台面才是,往后遇着事情,他方能尽心帮衬。

倒不为他帮衬,单为谢他奔波费舌之恩,席泠初十那日便在秦淮河一家叫春晖阁的行院里设宴答谢。

往两岸最旺的酒楼里叫了八只酿螃蟹、一样烧鸭、一样醉鹅、一样猪头肉、并两样鲜藕鲜笋,又要一坛菊花酒,酿得喷香,筛来碧青,如湖在杯。席上请的是本家一位妓者弹唱,鹂鹂歌咏:

淅沥沥浅溪去,游丝丝柳条摇。翩跹跹蜂蝶百花,闹喳喳彩燕还巢。媚孜孜寻芳斗草,喜盈盈春陌绿郊,笑吟吟桃花扇底,娇滴滴款过画桥。

席泠静听片刻,拣了两只螃蟹,用帕子包着搁到一边,将下剩的六只一并换到何盏跟前,“照心,多谢你,我晓得你衙门有事要忙,可十五夫子庙祭祀,前三日便不得饮乐,只好拣选今日。”

何盏摆着一截浮光锦的氅袖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本不该与我这般客气。不过你碎云甚少赴宴,更少请客,今日却设席请我,我再忙也得来,不枉咱们同窗近邻之宜。”

说到此节,何盏已有微醺,双颊染红,拂去小婢,亲自筛酒,举敬席泠,“说句实在话,你碎云,饱读诗书,满腹奇文,独立独行,从不与俗流同伍。我呢,不过是仗着父亲的势,才谋了个主簿。你要是家世如我,必定比我强上许多!”

席泠举起玉斝,浅淡如月地笑,“愧不敢当。”

他却迟迟不肯碰杯,反把金樽暂搁,似憾似悲地睇着席泠,“哪里不敢当?你当得!那年往顺天府殿试,倘或不是遇见京师那两个纨绔戏耍你,丢了你的铺盖,泼你凉水,你何至于试前染病,握不住笔,写字打颤?你当得一甲第一名,你该状元跨马,衣锦还乡!就算你沦落二甲,也该点进翰林院当差的,可京师那些狗娘养的,竟敢瞧不起你!”

话到最尾,何盏的音调一声比一声激昂,又酒醉地伏在案上摇首嗟叹,“官场不端、碎云,世道误你啊……”

不似他的义愤填膺,席泠握着玉斝始终不大言语,冷酒由他几个指端入侵肺腑,凉了五内。旧时浓烈的恨与失望积到如今,已酿成了一轮幽月,平静又荒凉。

窗外,秦淮河中画舫喧阗,朱楼结灯,人间锦绣繁荣,也凉淡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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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嘱托:明代约聘教师。

2释菜礼:祭祀孔子等先圣典礼,释通“舍”,以肉蔬祭奠之意。

第10章 犹未死 (十)

明月稍缺,好似黑夜亏欠了它什么。而那些世道亏欠给席泠的,他已搁置不提了,只把两只沉甸甸的酿螃蟹带回家,放在灶上,透过西厢的窗缝,瞧见箫娘喜滋滋敲壳吃了。

他便提笔蘸墨,在飞鸟朝去暮回间,兢兢业业地做他的训导。

门馆闲庭的儒门内,不乏那求学若渴之辈。不过两日,席泠二甲第一名进士出身的身份走漏出去,就有那好学的生员缠住他讨教文章:

“先生,《礼记.缁衣》篇,子曰:‘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大人溺于民,皆在其所亵也。夫水近于人而溺人,徳易狎而难亲也,易以溺人;口费而烦,易出难悔,易以溺人;夫民闭于人,而有鄙心,可敬不可慢,易以溺人。故君子不可以不慎也。’学生实在觉得玄之又玄,这近与不近,到底该如何行止呢?”

红杏飞花,菖蒲深种,儒学后场院内生员们或蹴鞠玩耍,或席地行令,席泠剪手瞧着,刺目的阳光虚阖了他的眼,“子曰‘可敬不可慢’,不是说明白了么?”

“何为敬,何为慢呢?学生不甚明白,近了,恐招非议,远了,又不知民。官民干系历来就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席泠睐目,拍拍他的肩,“不必拘泥于此,为官,勤政爱民,民得利,自然就没功夫计较官了。”

那秀才家境稍贫,对事实颇有些牢骚,“那当今世道又当如何论呢?天下百姓安居,繁荣昌盛,可官场浑水一潭,民却不察。”

“不察,是祸还未及自身。你读史书,凡是王朝,总有艰行之初,鼎盛之时,亦有颓唐之末。繁荣兴盛,能麻痹人,忘了盛极而衰的道理。民不读书,不懂这个道理,君既读书,就该有远忧之心,不要沉溺片刻繁荣之境。”

“学生还有不明,凡是官场之人,皆为读书出身,怎的他们就能耽溺声色,忘记远忧?”

席泠稍稍垂眼,沉吟半晌,方笑,“人有共通,又有异分。他们每一个都是人呐,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念,各有经历,各有缺陷,训的目的就在于约束这些私欲。若人人都是先圣,又何必‘圣学’?”

秀才深深作揖去了,廊下撞见白丰年,只稍稍拱手。

这班学子知其不过举人出身,不大敬服他,撞见也仅仅以礼相待,甚少有人讨教奉承。倒是待席泠十分敬重。

那白丰年地主出身,最爱受人吹捧,如今遇冷,嫉郁不瞒,益发苛待席泠。这厢摇袖朝他招一招,招回内堂,丢了个绢轴与他,“你写一篇十五祭祀的祭文,写完叫常训导递呈夫子庙。”

席泠在案前朝常训导望一眼,搦回眼来拱手,“按制,祭文当教谕亲笔题作,卑职不过训导,只恐妄举亵渎圣人。”

“叫你写就写,哪这些推诿之言?”白丰年欹在椅上,砸了两口茶,拇指把两撇挂水的胡子左右刮刮。

抬眼见席泠还立在跟前,登时气涌,“怎的,我一个教谕还使唤不动你个训导?十五前写了给常训导。若有不服,你索性不要干了,还回你的私塾教书。你不是教书教得好嚜,秀才都爱向你请教,正好全了你的为师之心不是?”

话音甫落,席泠的目光便寒如冷箭,唬得白丰年一颗心抖了抖,不自在地别开眼,“你不想写,那就去将后场院里的草拔了,生员蹴鞠,这一上午,都摔了几个了?”

席泠望他半日,面色倏软下来,目光却细成了针,捡起案上的绢轴,“教谕放心,卑职明日就交与常训导。”

暑热荷风,卷起席泠挹动的衣袂,白丰年把眼虚成两条缝,遥遥望他远去,洋洋地笑,正是君子失意时,小人得志日。

午晌归家,常训导与席泠同行,二人皆无车马,缓步游街。闹市里,常训导的声音显有几分落魄无奈,“碎云,世道就是如此,白丰年有些财气,得陈通判青睐,能忍则忍罢。”

二人欲要分道,席泠止步,朝他作揖,“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1。晚生明白,多谢常训导良言。”

常训导三十出头,陋衣裹风骨,往他肩头一拍,“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须天付2。”

“席泠谨记君言。”

街市分别,席泠穿巷而过,走到秦淮河,涉桥而过,暑天如焚,流金铄石。

两岸行院丽人临水而坐,莺声燕语,摇风抛眼。谁抛了个眼风向席泠,瞧他衣着朴素,却有冷月之风,器宇不凡,正估算其身份家世,谁知一错眼,琼影飘摇去。

推开院门,恰逢箫娘浓睡起,院内坐着慵不语,呆望满树艳杏,满眼游丝兼落絮,似有残梦无处寻。蓦地叫他想起苏子瞻《贺新郎》里的一句: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席泠不忍惊触,欲悄步回房,不想箫娘喊住他:“快来吃饭,人午觉也睡起来了,你才归家。儒学里才散,还是在外头给谁绊住了脚?”

说话间,叮铃咣当摆了几样小菜并两碗稀饭。席泠夜间分明听见席慕白的动静,眼前却不见,因问她:“席慕白又走了?”

乍然间,箫娘窃窃地笑出声,跑到灶后端出一瓯煨得耙烂的猪骨肉,“他早晨出门,那狗鼻子嗅见我煨肉,只管朝我要。我当头给他骂了回去,说没有,是隔壁陶家煨的。他犯起馋,邀了两个狐朋狗友,窑子里摆饭吃去了。”

席泠轻哼了一个笑,“他赢了钱?”

“像是赢了五两。”箫娘用手拿起猪大骨递与他,席泠却摆摆箸儿。

她便搁下,把盘子换到他跟前,笑嘻嘻谈论起:“你爹讲,趁着他手上还有十来两,要在咱们这小院里摆两三席,请了相熟的亲友来,设香案拜天地,再把我的身契拿到衙门去上了籍。从此后,我就真格是你老娘了,你往后可赖不脱,要孝顺我的。”

席泠握箸儿的手顿了下,眼不瞧她,隐约含笑,“你真想嫁给他?他可是个无赖泼皮。你倘或有远亲,我还有几个钱,给你做了盘缠,寻你的亲友去吧。跟着他,岂不耽误?”

箫娘搦腰靠案,坦率地望着他笑,“嗨,我哪有什么亲友?爹妈早死得干净了。你爹虽是个泼皮无赖,可你有出息呀。我不瞒你,当初在吴家,听见说要将我卖个赌鬼,我着实想,索性裙带解下来,悬到梁上吊死了算!可听见他有你这么个儿子,我又想,保不齐你将来有大出息,我也跟着沾光!”

他斜眼窥她,见她穿一件湖色苎麻短褙子,星眸缬彩,蛾眉轻扫,薄施胭脂,还是他买回来的脂粉。心里便似挽了个结,好像真与她有了某些理不清的牵绊。

浓阴逼匝,席泠泄出一线笑,含着些道不明的意味,不再纠缠此事,反刨根似的转问:“你爹娘是怎么没的?”

“那年暴雨,崩了山,压垮了屋舍,就给压死了。我记得好像是这样子,那时候我还小,确切的也想不起了。后头被舅舅养了些日子,转手卖了。”

“祖籍南京?”

“我哪里记得?”箫娘撇撇嘴,自嘲一笑,“是不是南京倒不晓得,祖籍是贱命倒是真格的,一辈子没享过福,给人当牛做马,吹拉弹唱,奉承主子。如今落到你家,既要跟你那个混账老子打擂台,又要赶着巴结你,我真是哪辈子造下的孽?要叫我今世偿!”

席泠瞥她一眼,“你不是学过戏?唱一段来听。”

“凭什么?!”箫娘瞪圆了眼,一把拍下箸儿。

“你不是要巴结我?叫你唱段曲你就不情愿?”

她两片红馥馥的嘴皮子细磨着,像是在咒骂他,却没声,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杏树底下轻抬莲步,唱一段《玉簪记.弦里传琴》:“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忽被席泠叫停,“你怎的唱小生?”

“我学的就是小生嚜。”

“唱个女旦来听。”

箫娘暗暗嘟囔,心恨他一百二十遭,浓阴里款折柳腰,唱来:“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明月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3。”

朱弦声杳恨溶溶,随花摇落东墙外,被有心人听取,驻足因问:“是谁在唱?”

陶家的小厮跟着听觑片刻,把眼摇望西面,“回仇官人的话,大约是那头何家摆席请的小戏。”

仇九晋花地里俄延半日,步虚踱在墙根底下。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4。

听曲韵十分像一位旧识,可声调却不大像。她的嗓子更轻盈、更灵动、像只夜莺。他摇首自笑,举步走了,“多谢你们老爷的酒,告辞。”

云日相掩,春染眉痕,溪风遥送他,人在眼前,却隔墙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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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孟郊《投赠张端公》

2宋 辛弃疾《贺新郎.和徐斯远下第谢诸公载酒相访韵》

3明高濂《玉簪记.弦里传情》

4同上

第11章 隔墙东 (一)

月斜,小楼愁听玉箫断,绮窗朱户绿荫满,清霜掐遍,苔痕微染。

陶家绿蟾灯下闲暇,推开窗,见风凄凄明月,孤寂寂黄昏,蓦地想起日间听见女伶唱的《玉簪记》,曲中那陈妙常,与自己可不是一样的么?愁孤影单,手边富贵,手握来却只青灯一盏。

于是对月苦吟:“碾月成霜,碎花成冢,敛埋了孤骨。”

恰好表姑娘辛玉台打帘子进门,障扇嬉笑,“姐姐这么暗还不睡,在窗前说哪样丧气话?”

绿蟾忙请她榻上坐,使丫头上茶果点心,“我午觉睡得久了,此刻不困。你为什么不睡呢?我想,大约是因今日那仇九晋往家中来赴宴,你远远望见,乱了尘心,思想姻缘,辗转难眠。”

趣得玉台满面羞红,赧眼嗔她,“姐姐说的什么歪话?明日我告诉舅舅听。”

“我不说了就是嚜。”绿蟾榻上盘腿坐,默然不语,只别眼窥她。

俄延半晌,玉台果然沉不住气了,掣着她一截湖绿绉纱窄袖央及,“上回姐姐说要请隔壁家那媳妇过来说话,怎的还不请呢?再耽误,只怕要谢人家明年的杏去了。”

绿蟾婉媚轻笑,“你急什么呢?是我谢人家……噢,我晓得,你因白日里见那仇九晋生得相貌出众,愈发耐不住,要打听你这位未来夫婿的德行。”

吟蛩吱吱,聒得玉台面上乍热,几番眼波流。绿蟾见她臊得要哭,不欲逗她了,使丫头来吩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