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娇养祸水 娇养祸水 第22节

箫娘起先很高兴,还有几分得意,洋洋地帕子擦了脚,缩进被窝里,在枕上咯咯偏着脸与他说话,“我小时候跟着舅舅,年节里也放两个炮仗玩耍,有一回脚下打滑没跑开,炸得我耳朵连响了好几天!”

唧唧咋咋的,像只吵闹的麻雀,把这岑寂的小院聒得鲜活有了人气。席泠心里难得添几分人情味,与她淡淡提起,“幼时我也与母亲放过烟火,那时候家中还有几个钱。”

“烟火我倒是没点过,舅舅家中也穷,就是耍两个炮仗。”箫娘在枕上挪挪脑袋,把手垫在腮下,“你娘长得什么模样?”

“不大记得了。”席泠垂睨她红扑扑的脸,笑了笑,“只记得很美。”

“我猜也是,你这样出世的相貌,你那个王八爹又长得那样,必定是你娘很美。”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帐子还挂着,一条弯弯的弧线,切割了席泠半张脸。箫娘只瞧得见他轻薄的唇,时而牵动,多数闭阖。

他清冽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温柔,忽如春风,卷来箫娘的很微不足道的记忆。她记起年头的初春,她跟着牙婆几乎穿越了半个南京城,落停在暖洋洋的春光里。

她在人堆里流离这许多年,唯独好似在这里生了根,现在又要把那些丝丝缕缕的根须□□,总有些不舍得。

大约是这个原因,她的手在枕边攥呀攥,不留神就攥出条绢子,提在眼前一看,是早先给辛玉台的。她不耐烦地往地上丢,“晦气!”

席泠拨开半阙帐,“怎的?”

“给先前给那辛玉台做的,瞧见就晦气,快丢出去!”

“上元县县令辛大人家?”他松了手,半阙帐继续遮住他的眼,看不出情绪,只剩两片稍薄的唇翕动,剪出蕴凉的声音,“他家的小姐不是与仇九晋定了婚姻?你怎的还给她做活计?”

箫娘把嘴轻撇,“有哪样要紧?干系是干系,钱是钱嚜。我虽说不喜欢她,可有银子的差事,我还是要做的。谁知她耍着我玩,叫我做了,又不给钱,恨得我想把她家一把火点了!”

“这么大的怨气……是为着仇九晋才不喜欢她?”

“倒不是为这个。”提起来,箫娘便一肚子的火,翻身坐起来,“就是不喜欢她,不就是个县官家的姑娘么,当自己好不得了的千金小姐!回回撞见她,总跟我过不去,要给赏钱么,也不爽爽利利地给,总要把人奚落几句才罢。”

越说越是上火,到最尾,那娇滴滴的嗓音高吊起,有些放纵,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我就是瞧不惯她那副嘴脸,就是恨不得撕烂她的嘴!行不行?!”

席泠露在帐下的嘴巴牵一牵,笑了,“行。”

利落干净的一个字眼,蓦地往箫娘心头戳了一下。没有人如此纵容过她毫无道理的嫉妒心,或者说,没有人纵容过她尖锐的脾性。

她一直是个低贱的戏子、丫头、清贫百姓,千好万好,就不该长一张刻薄的嘴,也不该生一颗要强的心,更不配拥有贪婪的欲。

可是席泠总对她一让再让,让得她生出点良知,倒下去,往帐壁翻了个身,背对他,“我要睡了,你去吧。”

身后杌凳咯吱响了两声,紧着是吱呀的动静,开了门前的月,又闭了那轮月,只剩冰清满玉瓶。

好半日,箫娘迟迟不敢翻身,她怕向灯泄露她眼中隐隐的泪光,也怕向自己泄露那一分一毫的动摇。

她不能动摇,像她这样贪婪无耻的人,怎么能被几枚炭、 一壶水、一点廉价的“付出”打动呢?即便那点炭的确带给她温暖。

但凛冬将末了,余炭没了用,她更坚定地想要价值千金万银的讨好。

次日早晨,天蒙蒙亮,仇九晋就使了顶八台的软轿来接箫娘。箫娘连个包袱皮也未打,两手空空,只换了件崭新的大红洒金长袄,罩着桃粉的裙,匀得粉扑扑的腮,描着细细的小山眉,身上是颜色堆出来的精神,眼里却空空的,像莺燕离巢,未有归期。

外头小厮随轿夫等候着,箫娘开门出来,朝正屋窗户上望一眼。犹豫后,终归是去叩了几下窗,“泠哥儿,我去了,等我那里收拾妥帖了,你去坐坐。后日年饭,你搁着,我回来做,啊。”

里头暗沉沉的也没声,等待的刹那,世界一切喧嚣都静止了。

顷刻风声簌簌,她失落地走出两步,又不死心,旋裙回来,贴着窗纱一行听一行讲:“衣裳也放着,我回来给你洗啊,你男子汉会洗哪样衣裳?锅里温着饭,灶里头还有些星火苗子,你起来记着吃,吃完记得把灶灭了,仔细房子点了!”

席泠坐在榻上未点灯,把手朝她的影子覆上去,虚妄地抚摸两下。她的嘴像把算盘,打得叮咣响,出口不是分斤拨两,就是精明算计,待谁都是副市侩嘴脸。

恐怕她自己也不晓得,其实她的心并没有那么庸俗。谁的心不是鲜红活跃地跳动?只是孤苦半身,寻情不见,求爱不得,便退而求其次,把财势当做了唯一期待。

但席泠知道。也仅仅是席泠知道罢了。

箫娘是懵懵懂懂的,她没念过书,缺些慧根,不懂得审视自己。

软轿轻颠起来,沿着宽宽的溪,汇入九曲回肠的秦淮河。跌宕如绵长的心事,她呆坐在里头,红墙红裳映得她的脸也透着诡异的红。她死活也想不通,怎的眼是空的,心好似也空了几分,仿佛残缺一片。

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与谁都没牵连,她只是形单吊影,走失在纷扰的人世间。

不一时,华筵挨着轿子,隐隐听见里头啜泣之声,低低压着,像只奄奄的黄鹂。他随口打趣,“姐姐哭什么?这回就算是苦尽甘来了,你与爷离散这几年,从今往后,就都在一起。小的还仰仗姐姐在爷面前关照关照呢。”

“呸、谁哭了?”

箫娘掀帘子巧啐他一口,粉嫩嫩的腮,点缀着珠饰翠钿,尤显得宝月霞云,晔晔照人。最是那一对哭得红红的眼圈,像两个万尺旋涡,拉着人往里坠。

坠入万丈红尘,岁聿云暮的嚣嚷炮仗震天响,这里炸完那里炸,噼里啪啦轰走年关,元宵又过。

绮林莺花朝发,隔墙红杏先春,新的年头又开始了。

秦淮河花馆琴书仍旧不绝,如火如荼。衣锦繁荣里走来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留着圈络腮胡,穿着件粗麻直身,罩着靛青的棉布裤子,一双磨得斜了底的黑布鞋,正是上元县城东名烟巷内一位冯姓人家的汉子。

这汉子没读过书,有限认得几个字,也无甚正经差使,素日只伙同几位朋友专管替人收账度日。挣得几个钱,只爱往窑子里摆局赌钱,终年胡混,因此众人只叫他“冯混子”。

这遭像是输了些钱,两条杂乱无章的眉毛轻扣,手上摊着三两个散银与一堆铜钱,一行埋头数,一行由河岸踅入条寂静长巷。

冷不丁听见身后喊:“冯混子,站一站。”扭头瞧,是位穿黑裋褐的差役,袖口衣襟镶滚一圈红布,戴着黑幞头。

冯混子只怕犯了什么事,转背要跑,不防那差役比他腿脚还快,眨眼已擒了他的胳膊,“跑什么?!再跑抓你往衙门里吃板子!”

冯混子痛出满额汗,勉强笑着扭头,“爷爷爷爷、小的并没犯事,求爷爷先松开再说,我保管不跑!”

那差役把他胳膊一丢,倚着谁家的院墙挂着唇笑,“你收财充打手打了人,还有脸说没犯事?”

“打了人?打了谁?”冯混子装傻充嫩,连连拱手,“小的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随意打人呐。爷爷明辨,是谁攀扯的小的,叫他来当面对质!”

“去年,就在这条巷子,你打了官门中一位姓席的老爷,这么快就忘了?你后头的财主先被传进衙门问话,你以为你就没事了?”

冯混子那时领人殴打席泠,并不知他是官门中人,眼下吓得丢了一魂,呆在原地直转脑筋想对策。

不想那差役又是一笑,拍拍他的肩,“晓得怕了?先别慌着怕,席老爷也体谅你们是收钱办事,原是不想追究的。可近日,他遇着点烦难,正愁没个人替他去办,就想起你来,倘或你替他办了这事,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还另赏你几两银子。”

冯混子如获大赦,忙追着他的背影望去,“什么事?爷爷只管吩咐。”

那差役回转身来,附耳与他嘀咕一阵,但见冯混子脸色一霎转白,“那那、那可是通判老爷家的小公子,小的哪有那个胆量?这不是叫小的把命给豁出去干嘛。”

“你放心,死不了人,席大老爷何等睿智,你豁了命,他难不成还能平安?你只管去干,保管麻烦落不到你头上。你想清楚,干了,过去的事情了结,还能得五两银子;不干,与我衙门里走一趟,殴打官中人,你晓得是个什么罪名。”

冯混子忖度片刻,到底将头点点,“小的干!”

煦日将长巷半壁笼罩,差役满意地笑笑,又吩咐了些细枝末节之事,转背沿着长巷去了。

穿过一街一巷,隐闻溪水潺潺,长冬业已消融解冻,石板路上苔痕蓊薆,绿意动人。只是两扇漆黑的院门斑驳依旧,墙头杏花点点白。

差役推门进去,院内岑寂,西厢门户紧锁,只有正屋里拆了绵帘,开着门户。

差役在院内喊了两声,须臾见席泠正屋里出来,站在门首,穿着湖蓝潞绸直裰,秋月无尘,玉骨结冰,“郑班头,请屋里坐。”

郑班头拱手回礼,跟进屋里,半晌未坐,比及席泠奉茶来,他将腰板深深俯低去接,“老爷折煞小的。”

只等席泠落座,他方坐下,朝屋里环顾一圈,“小的多句嘴,老爷年岁二十有一,是该成家了。家里有个女人,总是少些繁琐,老爷是读书做大事之人,怎能被这些琐碎绊住脚?老爷倘或有意,小的媳妇倒是认得许多人家。”

院内杏花斑白,清风一拂,如一场春光碎。席泠唇角始终带着疏离有节的笑,撩着衣摆翘起腿睐目,“多谢郑班头费心,席某虽有功名,却无官职,不好耽误人家小姐。等日后席某在官场立下足,再筹谋此事不迟。”

“老爷志高存远,说得是。”郑班头呷了口茶,端正了腰板,“老爷吩咐下的事情,小的业已办妥。冯混子虽有些不着四六,为人却好讲义气,口风也紧,他若应下,必然不会失信。”

席泠稍稍点头,无甚惊喜之色,只把个指端绕着盅口打转,“多谢。席某一生无甚知交,一是隔壁何主簿,二就是郑班头。他日席某仕途发达,必不忘车笠之盟。”

郑班头衙门里当差十几年,甚少看人走眼,当时初会席泠,就信他不过是龙困浅滩。又一向钦佩读书人,因此格外对其拜服,“有老爷这话,小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二人浅叙片刻,郑班头告辞而去,走到院门,正撞见一年轻媳妇打石磴下捉裙上来。

猛一瞧,妇人钗坠宝髻,时样梳妆,穿一件酡颜软绸对襟,扎着樱花粉的裙,系着桃粉裙带,通身如霞。

郑班头一时未认出来,直到对上那双如烟如雾的眼睛,才想起是先前席泠的“假母”箫娘,一步一回头将她打量。

箫娘与他匆匆福身,错进院内,四面张望,才在正屋门内瞧见席泠,忙捉裙进去,“我方才瞧见郑班头,托他的事情,是办妥了?”

“办妥了。”席泠往她身后一瞧,不见别人,眼色便有些冷下去,“怎的出门又不叫人跟着?”

箫娘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座,“哎唷,旧花巷往这里才几步远呀,还带哪样人跟?况且我坐轿来的。快,瀹盅茶我吃!嗓子里干得很。”

抬眼一瞧,席泠还用那双冷蛰蛰的眼睛盯着她。她蓦地心虚,撇撇嘴,“我自己瀹嘛,不支使你!”

说着熟门熟路地搬出小炉,墩上铜壶,复落回椅上,“我儿,那个冯混子可不可靠呢?别到时候事情不成,反倒叫他把你供出去,不划算呐!”

席泠观她半日,倏地笑了,“不可靠我寻他做什么?这些事不要你操心,你只管把柏家的消息探听来就成了,”稍顿,他把个土陶空盅在手上转着,“在听松园好不好?”

“好!”箫娘脱口而出,盯着他笑,“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丫头使唤呢!就比陶家绿蟾差不多,你瞧我这手,”她把两个手背递在他眼前,“冬天发的冻疮,擦着大夫调的药膏子,可不是都好了?”

说到此节,她倏敛了笑,把眼稍轻吊,风情潺潺流露,“你私塾里回来,吃过饭没有?”

叫她猛一问,问得席泠饿了,“还不曾,刚到家郑班头就来了。”

“我去烧,你等着。”

“别烧了,”席泠把她临门的身影叫住,“你坐着,我往河边叫几个菜来,今日领了薪俸。”

言讫,席泠拔座起来,走入院中回首,见箫娘坐在椅上,把茶炉子盯着,腮上洇着笑,淡淡地,融了脂痕,好似燕子归巢一般安稳。

她两三天就要回来一遭,穿得光鲜体面,珠翠点云鬟,把一双养得白嫩嫩的手又浸在冰凉的井水里,给席泠烧饭洗衣裳。

邻舍好的,说她是没弃了本家,还记挂着席泠这挂名的“儿子”过不过得了日子;不好的,只说她在旧花巷终究是投奔亲戚,面上光鲜里头苦,因此才时常往旧家跑。

或许都对,也都不对,箫娘只觉得,她回到这破落的小院,总有种安稳,好似蓬飘浮萍,在这里落地有根。连那涩得发苦的茶叶,也像吃惯了似的,总觉顺口。

她偶时也暗嘲自己,果然是天生的贱皮子。

好在席泠从不多问,他仿佛是清澈的流水,而她是一朵落花,她坠下来,他就把她承载,她搁浅某处,他也从不追寻。唯有一点,他几乎是固执,就是从不肯接受箫娘的任何送赠。

譬如此刻,箫娘把头上的金凤头簪子拔下来,拍在案上,“如今只许给那冯混子五两银子,我瞧着终究不妥当,五两银子虽不少,可这是桩险事,叫人卖命,银子总要多给些。这个你拿去,典个三五两,事成一并给他。”

席泠瞧也没瞧,仍旧细嚼慢咽。箫娘睇他一眼,额心里都跟着发急,“你拿着呀!你怎的就跟块木头似的,死活说不动!我要说几回,仇九晋虽不叫我过手银子,可东西是不缺我的,今日给了你,明日叫他打给我,他一样打。你拿去,等你做了官了,难道不打新的还我?你这一点我倒是信得过。”

初春天气,煦阳回寒,露冷罗衣,风静默地掀着席泠的衣摆,他不但未拿,反搁下碗进屋拿了个五两的地锭子出来,“你拿去。”

箫娘双目圆睁,“做什么?正月里你才给了我十两。”

“不是没有银子过手?拿去攒着吧,以防个万一。”席泠重端起碗,往她碗里夹了块烧鸡,须臾见她眼里氤氲水汽,歪着眼窥,“怎的,是要哭?”

旋即箫娘收了眼底水星,狠剜来一眼,“咬着舌头了!”

那疼,从舌尖蔓延到心坎,真是怪,箫娘想,她的眼泪怎的无端端多起来?从前凡事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如今怎的一句话、几两散碎,就逗得她泪眼朦胧?真是越发有出息了。

她暗恼自己,气鼓鼓地吃罢饭,撇一眼案上的锭子,赌气似的一把抓起,“哼,白给的,我做什么不要呢?改明日你吃不起饭,可别要我还。钱既到我的荷包,就没有往外掏的道理!”

席泠闷头笑起来,衬着潺湲的春光,一双眼格外明亮,像水中的一轮月。

箫娘登时更恼了,恶狠狠瞪他微仰的脖颈,“笑什么?你头一天晓得我贪财?再笑、再笑!我把你喉咙咬断!”

他索性就把脖子高高抬起来,“我的血可有毒,你不怕就咬。”

纤长的脖颈上,突出几条经络,箫娘一时想,就照着那滚动的喉结狠狠咬下去!咬出一口温热的血,把他咬死,把她毒死,他们一起不活在这人世间的好。

第31章 四回顾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