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这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他没想到李易竟然如此过分,居然还让他签军令状,这是要彻底断他的生路啊!
刘备如今是来徐州助战的,帮忙是仁义,不帮也是理所应当,他如果现在跑了,虽然会玷污名声,让人笑话,可刘备也能反过来说是李易迫害他,他不得已才离开的,多少能减一点影响。
之前刘备想要留在徐州,除了爱惜名声和不甘心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一旦离开徐州,之后不好再寻觅容身之处。
可他要是签下军令状,事情的严重程度将远远超过他原本说担心的。
军中无戏言,立了军令状,就表明刘备接受了不能战胜夏侯渊,就必须以死抵罪的规则。
这个规则不是开玩笑的,关羽在华容道放跑了曹操,虽然事后没被诸葛亮执行军法,但关羽当时可是没少受刺激,他还以为自己真要死了,由此可见军令状的厉害。
以刘备跟李易还有陶谦的关系,他要是干不掉夏侯渊,那俩人能放他一马么?
还有,最最要命的是,一旦写下了军令状,刘备就算是绑在了徐州,想要离开,除非他舍得身败名裂。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逃兵不算是太稀罕的事,换身衣服,脸上抹把灰,换个地方就能从头再来,可那是普通情况,刘备要是在签了军令状之后跑路,这说明什么?
说明连军令状的军法都对刘备都没约束力,他想跑就跑,天下之大,谁敢收留这样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刘备要是回到青州,估计田楷很可能会给李易送个人头回来。
当然,刘备一样可以说是李易与陶谦迫害他,但是,旁人要问,那你为什么签了军令状,刘备又当怎么说?
难道说我贪生怕死,签军令状就是为了保命?
总之,军令状签下,刘备就是走上了的绝路,而且刀剑就在身后,根本容不得他做别的选择。
刘备一步一步的往凉亭走去,身形有些不稳,关羽和张飞赶忙一边一个扶着他,他们现在多少也明白了当前问题的严峻,他们不服气,心中感觉很悲哀,但他们这次没争辩什么,形势如此,与其跟人争辩理论落了气势,还不如陪着刘备,三兄弟刀山火海走一遭,大不了一死,怕个鸟?
早有小吏准备好了笔墨绢布,刘备接过,刚要起笔,手掌伤口扯动,疼得厉害,刘备的心脏也好像在抽搐,根本拿不稳笔。
关羽扶着立碑,接下笔,也不看周围人,自顾自的朗声道:“关某为兄长代笔!”
说罢,关羽也不管李易与陶谦是否同意,便提笔刷刷的写了起来。
李易和陶谦见状,都没在这方面做出为难,毕竟两人虽然态度很坚决,也很不善,可他们心里都清楚,甭管刘备有没有野心,但人家到现在可是什么恶事都还没做过,却被他们如此逼迫,是非常憋屈的,反倒是他们两个做事是真的不地道,完全就是在欺负人。
很快,关羽写完,拿起来给陶谦看了一眼,陶谦点头道:“可!”
关羽放下绢布,却是先行在署名处略微靠下一些的地方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双手将笔送到刘备面前,道:“兄长,我三人名字当在一起!”
刘备看着关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道:“好!”
说罢,刘备就用包着绷带的手勉强握住毛笔,由关羽托着手臂,慢慢的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可饶是如此,还是有几滴血水落在了白色的绢布上。
猩红色散开,蔓延,在白纸黑字之间,分外刺眼。
之后,张飞也在下面跟上了自己的名字。
将这一切完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路已经注定,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反抗,刘备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转身道:“使君,襄侯,请用印!”
刘备的声音非常平和,没有笑容,也没有卑躬屈膝,这态度就像是对待偶然在半路上遇见的老农,反而有点……和善。
李易和陶谦都很意外,也有点不太适应刘备的变化,陶谦迟疑了一下,这才唤来孙乾代他用印。
李易那边原本是要让典韦去落印的,但是,李易想了想,却是叫住了典韦,道:“我亲自来吧。”
李易走到桌案旁边,看着白布黑字,还有上面的几点血迹,感觉格外的不舒服,心中叹息一声,然后将他的将军印按在了陶谦的旁边,然后又瞅了刘备一眼,道:“我这有神医华佗,尤善外伤,有他在,玄德手中剑伤无需多少时日便可痊愈。”
刘备躬身道:“多谢襄侯好意,备惶恐,只是备卑微之身,不敢劳襄侯费心。”
李易表情有些僵硬,没想到自己被刘备给顶了回来,可想想也正常,刘备这样是自己一手照旧的,现在又来猫哭耗子,刘备没唾他一脸已经是好脾气了。
于是,李易便没再说什么,点点头慢慢的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陶谦见气氛有些微妙,轻咳一声,故作爽朗道:“襄侯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如今时候已经不早,老夫已在城中备下了酒宴,不如我们这就入城?”
李易其实已经没心思喝酒了,不过这是礼数,他不会坏了陶谦的好意,便笑道:“使君是主,易是客,一切自当听从主人安排。”
陶谦哈哈一笑,这便唤来几个官员,开始安排事宜,接待李易其实挺麻烦的,特别还有那三万大军,安顿他们更是需要许多的人手去操持。
过了些许时间,事情交代妥当,准备动身回城的时候,陶谦却忍不住往刘备那里看了好几次,原本陶谦以为刘备都这样了,肯定会告辞的,哪想到刘备根本没有告辞的意思,反而是一副要跟他们回城吃酒的样子。
李易在陶谦之前就察觉到了刘备也要回城,他感觉挺意外的,因为这事搁他身上,他早就跑了,哪还会去酒宴上凑热闹?
不过呢,仔细思索过后,李易却是有点理解刘备的心态了,毕竟军令状都签了,刘备大概已经无所顾忌,区区一场酒宴,又算的了什么?
等到晌午的时候,李易和陶谦便到了郯县,陶谦和李易指点着郯县的风土人情,言语中很是唏嘘,因为之前郯县也是很繁华的,但如今因为战事,却是萧条了许多。
中间并没有太多耽搁,众人便进了陶谦的府邸,陶谦很会做人,安排李易和他并列上首,并没有因为李易年轻,就有所轻慢,对于典韦他们,同样很看重,也都让他们紧挨着李易坐着,并没有按照官位把他们派到后面。
其他徐州官员的安排不提,刘备却是被安排在了一个角落,这回并不是陶谦轻慢他,实在是陶谦和李易看到刘备都有些挂不住。
不过刘备也不在意,带着关张二人坐在角落里,神情自若,不卑不亢,脸上没有丁点的异色,要不是他身上还有血迹,旁人根本想象不到,就在不久之前,刘备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情。
等到酒宴开始后,刘备依旧如常,甚至还主动向李易和陶谦敬酒,礼数上没有丝毫怠慢,弄得陶谦愣是不敢和刘备对视。
李易也感觉尴尬,不过他的目光并没有闪躲,因为李易真的很想知道,真正的刘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风采。
随着酒宴的进行,刘备的这番表现也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不管刘备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就表面上来看,人家这份镇定功夫着实厉害,许多人都忍不住对刘备频频望去,空暇的言谈,也对刘备多有讨论,以至于到了最后,刘备虽然不是主角,却愣是成为了宴会的半个中心。
等到酒宴结束后,因为刘备的缘故,陶谦和李易都不太开心,好在刘备这时提出了告辞,他要回兰陵了。
原本李易想过,立碑若是离开,他就派人“护送”,可李易多少也是要脸的,这时候他真拉不下颜面说那样的话,最后也只是送了刘备一声保重。
刘备三人离开城池之后,并未急行,出城遇到一处小土丘,刘备便招呼关张二人停了下来,然后也没说什么,直接向着土丘走去。
关张二人对视一眼,默默的跟在刘备的身后,他们感觉得到,刘备肯定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
小土丘并不算高,刘备很快就走到了最顶,左右看看,发现这里只有一些青石,还有枯萎的荒草,连颗树也没有,显得很是荒凉。
刘备转身,又看向远处的城池,凝望片刻,最后将目光落在关张二人身上,微笑道:“其实,我是想寻一片桃林的,可出城前我特意寻本地人问了,人家却道徐州竟无桃林。”
虽然刘备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可关张两人心中却是忍不住的发酸,桃林对旁人来说只是桃林,但对他们三人来说,意义却非比寻常,因为,他们就是在桃园中结义金兰,立誓同生共死的。
今日他们受了很大的打击,刘备现在又在想当年之事,偏偏还说徐州没有桃林,这给了他们两人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张飞有些说不出的心慌,下意识道:“大哥想看桃园,我们回到兰陵种一些就是了,二哥,你说是不是?”
但关羽却没回应,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刘备,他在等刘备后面的话。
刘备也看了关羽一眼,然后对着张飞摇摇头,温和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轻声道:“我……好像错了啊。”
刘备走了两步,抬头望天,慢慢说道:“我,刘备,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早年拜卢中郎为师,学安邦救民之道,不敢自夸学有所成,但也有所领悟,期望将来能登高台,清污秽,还世间清明,然世事艰难,我虽有志向,最终却只能以织席贩履为生。”
“待后来黄巾乱世,我又习军法,希望能助朝廷平定叛乱,予百姓安宁,这次虽因战功得封小吏,却也为奸佞不容,无奈只能继续漂泊,再寻出路。”
“这期间虽然艰辛,但我从未气馁,因为有两位兄弟不离不弃,你我三人齐力同心,天下何处去不得,纵然一时落魄也无妨,出人头地不过早晚之事罢了。”
“唉,说来,我当谢两位贤弟,要不是有你二人在,世上早已没了刘玄德了,云长,翼德,受我一拜。”
刘备说着,便要对关羽和张飞行大礼,两人见状大惊失色,赶俯身忙拉着刘备,不敢受刘备的礼。
关羽抬着头,声音轻颤,道:“大哥,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我兄弟多少年了,为何要说那些外人才说的话?”
张飞也急道:“大哥,你如此这般,岂不折煞我和二哥了?”
刘备轻轻摇头,不管他二人阻拦,身体微微向下用力,眼看着刘备的手又要渗血,两人没奈何,只能松开了手,然后脸色复杂的看着行礼起身的刘备,有些不知所措。
刘备叹了一声,脸上多了几分萧瑟,继续道:“早年我见你二人威武不似凡人,便与你二人畅谈,想要结交,不想却是志向相投,于是你我三人结为金兰兄弟,互相扶持,期望将来能成就一番大事。”
“之前虽然多有坎坷,事情也多是不顺,始终没什么起色,但我当时却是以为,事业虽然不成,但你我眼界却开阔了许多,而且只要你我多行仁义之事,慢慢建立名声,得道者多助,只等时机到后,必然可以厚积薄发,一飞冲天!”
刘备说着,眼中神采不禁多了许多的向往与希冀,似乎是看到了他最想要的将来,只是很快的,刘备眼中的光彩就迅速暗淡了下去,关张二人也是如此,因为,他们全都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李易。
“哈——”
一声叹息,刘备摇摇头,又往来路的方向上看了一眼,也不知是看城池,还是看着城池里的人,凝望许久之后,刘备忽然道:“云长,翼德,我们,不,不如散、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