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杆剧烈颤动,发出哗哗哗的声响,唐钝抬眼看时,只扫到个模糊的背影,借着一晃而过的紫红色,认出是沈云巧,跟拂袖抹泪的春花说,“云巧性子良善,你提了句去镇上,她就记着,找不到你人连夜去镇上等,往后她走哪儿和她说声吧。”
村里的人说沈云巧没和家里打声招呼就跑出去了,害得她爹天不亮就出门找人,跛着腿爬到最高的山头喊云巧的名儿,闺女养这么大,再丑也有感情了。
问他哪儿碰到云巧的,知道云巧出村是去找春花的就叹气,叹沈云巧傻,春花跟秦大牛定亲后就在荒地待着,云巧去春花家地里肯定找不到人了。
春花哭得厉害,唐钝不好过多安慰,往枝叶晃动的玉米地瞅了眼,不发一言走了。
沈云巧扒着玉米杆,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探头探脑走了出去,见唐钝拐过玉米地不见人才松了口气,过去拉春花的手,帮她擦眼泪,“春花不哭啊,唐钝坏,我们不理他。”
“你是不是跟唐钝说什么了?”春花带着哭腔,“唐钝看着我都没笑。”
“啊?”沈云巧歪头想了想,“他也没跟我笑,还凶我呢,追着我要打我。”
“......”
“幸好我跑得快,要不我就被他打死了。”
“......”春花被她带偏,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他为什么打你?”
“谁知道呢。”沈云巧望了眼无人的坡路,理直气壮,“他就是很邪门的呀。”
隔着两块玉米地的唐钝:“......”
忍了大半天没发作,这会儿真憋不住了,忍不住大声回,“沈云巧,我听着呢。”
语声刚落,就听到沈云巧压抑着声无比急切,“春花,咱快跑。”
唐钝:“......”
刚刚被春花挣脱走开,这次沈云巧拉春花的手用了全力,花也不要了,满心是逃命,她的屋有铁锁,从里锁上打不开,直直跑进院里,冲进西屋,咚的,把门关得震天响。
院里抄着家伙如临大敌的沈家众人:“......”
最前排抱着扁担的沈来安先回过神,顾不得眼前局势,深一脚浅一脚往西屋走,“云巧,云巧,你回来了吗?”
“啊。”沈云巧的声音隔着土墙传来,“爹,我屋的锁怎么没了啊。”
沈云巧关上门落锁才发现找不着锁了,急得满头大汗,“爹,咱家进贼了啊,我的门被砸坏了。”
不止锁没了,钉门上的门环也没了,门破了洞。
沈来安瞅了眼曹氏,心虚道,“你奶给你收起来了。”
沈云巧还在翻箱倒柜的找,听到这话,跟春花说,“春花,你坐着,我给你倒水啊。”
她记得春花说口渴来着。
春花这会满脸是汗,后背衣衫都是湿的,正扶着墙边木桌大口大口喘气,“云巧,你进院没发现不对劲?”
院里站着好些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她瞅了眼心脏就噗通噗通直跳,那些人是打过仗的,真动手,沈家没人打得过,在门外她就死死挣扎不想进,但云巧劲儿太大,硬是被拽了进来。
沈云巧出门倒水,闻言,茫然地偏头。
春花叹气,“罢了,你先找身衣服换上吧。”
“哦。”沈云巧的衣服是家里人穿过没法穿的,上边全是补丁,总共也就两件,没什么挑的。
日头爬到木窗前,春花掩上门窗,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屋子。
靠墙左右摆了两张床,床边各有个装衣服的箱子,其中落锁的箱子上摆着一排巴掌大的竹篮,篮子上插满了晒干的花,春花知道那是沈云妮的,沈云妮长得好看又爱打扮,无论摆弄什么都井井有条。
人不在家,凉席也干干净净的。
她走过去,刚要坐下,换衣服的沈云巧制止她,“那是云妮的床,她不喜欢别人坐,你坐我的啊。”
春花瞅了眼对面铺满花草的床,笑着站去门口,“我看看而已。”
“哦。”
“云巧...”沈来安已经走到了门前,没有开门进屋,而是隔着门说,“家里来了人,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别出来啊。”
沈云巧动作顿住,抖了个激灵,“唐钝来了吗?爹,你找奶把锁要回来,锁了门唐钝就进不来了。”
女儿回家,沈来安激动得落泪,听到这话,又觉得心酸,自从那年冬天掉河里病了场,女儿就怕唐钝得紧,连他娘都比唐钝好了...
沈来安哽声,“不是唐钝,是其他人,你不出来他们伤不到你的。”
“好。”沈云巧乖巧回道。
沈来安还想说点什么,院里好像又来了人,他擦把眼泪,大步离开。
第9章 009春花嫁人了
日影已爬到西屋半墙高,曹氏站了两个多时辰头晕脑胀的,强掐着大腿不让自己晕过去。
待颤巍巍杵着拐杖而来的村长问发生何事,她哭诉,“村长,当年咱搬来这就说得好好的,谁开垦的地就归谁,咱家来得晚,好田好地被人占了咱不吵不闹,借了农具就往草深的地方走,其他人家种出庄稼了,咱还手忙脚乱的挖树根扯杂草...”
想到刚来绿水村食不果腹的日子,曹氏泣不成声,“来安的腿怎么跛的,不就雨天跟他哥搬树根滑到坡里摔的吗?那会太穷了,拿不出钱请大夫,以为灌两口米饭养养就会好,哪晓得落下腿疾了。”
见沈来安出来,曹氏上前撩他裤脚,露出干瘪变形的小腿,“村长你给看看。”
村长瞅了眼就不忍别开了脸。那两年田地满是杂草没法种庄稼,老人孩子都在地里除草,风雨无歇,很多人积劳成疾落下了身病痛,还有累死在地里的。
他抬起浑浊的眼,看向为首的中年汉子,满腹心酸道,“夏雷啊,你离家太久。”
世道变了啊。
边关战败,官府进村抓人服徭役,年轻人怕死,都往外跑,留下老弱病残守村,后来仗打完,出去的人也没回来,留下成片田地成为荒地,朝廷就领着很多外地人进村,鼓励他们开垦。
谁开垦的地算谁的。
人们夜以继日埋头苦干才有现在的日子,怎会因三言两语就把地拱手让人?
被叫夏雷的中年汉子放下铁锹,垂眼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袖子,面露悲戚。
他身后的壮硕汉子愤懑反驳,“雷叔是打仗又不是逃命去了,他冲锋陷阵守护西州,如今解甲归田,房屋田地都被人占为己有,你们还是人吗?”
他虎着眼,“上个月被敌军偷袭,他没了胳膊,要不是拿不动刀,死在战场也不会回来。”
曹氏早注意中年汉子少了只手臂,心里并无多少同情,更在意自家的地,倒是村长,不经意扫到轻飘飘垂着的袖子,心里不是滋味,他是绿水村土生土长的人,那年看西凉军进村,他带着剩下的村民去了长流村,战事结束,那边人少地多忙不过来,就跟长流村村长合计,把村子迁了过去,后来官府陆陆续续领着人来绿水村安家,觉得他了解地形,有种地经验,还让他做了村长。
他已经六十五,并不怎么管事了,遇到这种事也不知道怎么办,看说话的青年男子长相粗犷,感慨了声, “夏雷,这是大宝吧。”
当年夏家举家搬走的,夏雷的两个儿子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十几年过去,人完全变了模样,他认不出来了。
提到妻儿,夏雷大感悲恸,再无刚刚凶神恶煞之势,“不是,他们没了。”
村长愣住,握着自己拐杖往地上杵了杵,哀叹,“多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
一时,院里的人陷入了沉默。
还是夏雷先出声,“叔,我今个儿来想拿回点地,也不奢望全部拿回来,有两亩地不饿肚子就成。”
他一改之前的咄咄逼人,脸颊横肉颤动,睫毛微湿,“大宝他们娘三埋在西州城外的荒山,我得把坟给迁回来,不能让他们做孤魂野鬼。”
经历过生死的村长听到这话红了眼眶,“是该迁回来。”
“叔要是觉得为难,我去西州衙门敲鼓,请官老爷为我做主。”
村长心下思量,当年夏雷真要进了军营,就是于西州有功的将士,官府自不会寒他的心,别说两亩,其余几亩也会给,此番进村是希望有商有量把事情办了。
他劝沈家人,“把家伙放下,什么话去屋里说。”
曹氏挡着不让,捶胸顿足嚎哭,“村长你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西屋窗户后,沈云巧趴着偷听许久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到时被曹氏振聋发聩的哭声吓着了,问春花外边是不是在打架。
春花双手摁着窗户,用她听得懂的话讲给她听。
沈云巧想想,“我家的山地是他家的吗?”
“他说是。”
“那还给他啊。” 沈云巧的声儿不大,但清脆有力,“打仗很苦的,不能让他没有饭吃,他还要养孩子呢。”
春花捂她的嘴,“他孩子死了。”
“死了也要养啊,棺材,香蜡,纸钱,要花很多钱的。”
“.....”
村长听到这话往西边瞅去,窗户关着,看不到说话的人,但事实如此,夏雷好不容易在战场捡回条命,哪儿能让他没地安度晚年,迁坟要花钱,建屋子要花钱,两亩地说多也不多。
一活络,心里就有了成算,“咱进屋慢慢说吧。”
曹氏气急败坏地跺脚,村长眼神一眯,威严十足道,“不在屋里说想去衙门是不是?”
所谓民不与官斗,听到衙门,曹氏立即焉了。
见状,村长脸色缓和道,“夏雷家好几亩地,真要种两亩,肯定不会只种你家的。”
唤同来的晚辈去村里喊人。
村里人没料到还有自家的事儿,反应跟曹氏差不多,喊上家里人抄起家伙就要动手,村长训斥一顿,威胁说不行就去衙门,让官府主持公道这才把人唬住了。
乌泱泱的人挤在沈家堂屋里,沈云巧扒开窗户看了两眼,那些人很是激动,说着说着话就从凳子上跳起来,声音尖锐,你一声我一声的。
太阳西沉,黄沉沉的光褪白,众人才板着脸出来,沈云巧问,“他们要回家了吗?”
春花下巴抵在沈云巧脑袋上,看到人,立即阖上窗,声音很轻,“事儿说完当然得回家了,我也要回去了。”
她走到门后,准备等那些人先走再出去,而沈云巧还趴在窗户边偷看,头上紫红色的花儿萎得乱糟糟的,跟鸡窝没什么两样,脏兮兮的脸满是无知跟好奇。
春花张了张嘴,“云巧,你要不要我去家睡觉?”
刚把窗户扒开条缝的沈云巧歪头,一脸高兴,“好啊。”
“待会咱们用跑的,看谁跑得快。”
沈云巧欢呼,“好。”
估摸着那些人出了门,春花就拉开门,沈云巧咯咯笑两声,嗖的声先跑出去,碰到叼根草背背篓的沈云翔进院,她兴奋地挥手,“翔哥儿,我去春花家睡觉。”
堂屋里,缓过劲儿来抄棍子出来的曹氏听到这话,沙着嗓子骂,“沈云巧,给我站住,看我今个儿不打死你胳膊肘往外拐的。”
话声未落,沈云巧已经没影了,曹氏心里那个气啊,挥起棍子要追,沈云翔侧身横在院门口,“打我二姐干什么,她的活我不是做了吗?”
他扯了两背篓猪草,还割了半下午红薯藤,手上满是藤浆,摊开手掌给曹氏瞧,“你们没下地,晚饭是不是都没得吃,就我跟二姐有啊。”